正文 原生態愛情3(1 / 3)

此時的滿天霞可謂柔腸寸斷。轟鳴的鞭炮聲不僅僅炸響了她的耳鼓,也炸碎了她的心肺,迷人的自然風景、溫馨的田園風光全部從她的眼前消失,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已不複存在,在這赤日炎炎的七月,她的心跌進了冰窖一般,渾身顫抖,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在痙攣,徹骨的痛苦讓她緊閉雙眼,嗚嗚的呻吟在喉嚨深處鼓蕩。

天霞姐,你哭吧,哭出來會好過一點。

首先哭出聲的是香香。看著眼前的滿天霞,想到她一貫倔強的脾氣,香香又急又嚇,生怕她一時想不通會出什麼岔子,情急中她隻顧抓住天霞的雙肩搖晃,近乎乞求地喊叫,並用哭聲表達自己的無奈和對同伴的同情。

啊嘿嘿嘿——

滿天霞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嗚咽終於迸出口腔,不光聲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她的表情也一樣的哭笑不得,之後演變為一陣長嚎、一陣狂笑。

這可嚇傻香香了,此時的她連哭都不會了,隻一個勁地呼喊天霞的名字。正是午飯時節,周遭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高天厚土顯得空闊而寂寥。文化院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那裏的熱鬧不僅僅與她們無關,反而更催生出她們內心的淒涼。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目及之處的紅火依然持續著。男男女女或匆促或悠閑的身影繞來晃去,有零星的鞭炮聲傳出,大概是誰家的孩子撿了禿眼子的炮仗重新燃放。正當香香喊不應叫不動不知所措的時候,滿天霞突然抬腳站到石凳子上麵去,放聲歌唱起來。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

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

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

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

這是當時在全國各地熱映的電影《婚禮》的主題曲《永遠和你在一道》,女高音歌唱家朱逢博把這首歌唱紅了大江南北。

此時此刻,四野靜穆,群峰肅立,這首歌經滿天霞的口唱出來,一遍又一遍,沒有伴奏,沒有聽眾,卻更多了一種柔婉、一種執著和一份無奈。她的好嗓子在朗水縣是家喻戶曉的,那高亢的歌聲終於衝擊到了山下的文化院,很多人抬頭向山上張望。一會兒工夫,霍立便派人上山領滿天霞回去,她沒有反對,似乎很順從的樣子,隻是那歌聲一刻也沒有停止,如泣如訴的旋律醞釀出的氛圍足以影響每一個人的情緒。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滿天霞真的不像以前了,要麼怪異暴躁,誰多瞅一眼都要凶,連要好的香香也不例外。要麼麻木自閉,一個人愣愣怔怔地一待就是幾個小時。更要命的是工作起來漏洞百出,先前記得爛熟的唱腔忘記了,幾部戲的台詞東拉西扯張冠李戴,以至於連一場普通的彩排都不能順利完成,更不要說正式演出了。她唯一牢記於心的就是那首《永遠和你在一道》,而且百唱不厭,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眸中才流露出往日的靈動。

大家明顯感覺出滿天霞出毛病了,霍團長親自陪同去醫院,檢查結果是大腦受到強烈刺激而導致間歇性神經紊亂,建議換個環境休息治療。

滿天霞暫時離開縣城回墩墩梁去了。

那天,滿明儒夫婦一起來接女兒回家。天霞不聲不響,被動地接受著別人的安排,將幾件衣服打理成一個包裹,提在手上隨大家出門。從她的表情上,看不出她有怎樣的內心活動,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一次行程。

看到昔日活潑伶俐的女兒變得沉默木訥,滿明儒兩口子百感交集。人生有命不可強求,生落到墩墩梁這塊黃土上的孩子,終究做不了朗水城的主人。同時,他們也真誠地感激這些年來給過女兒一個微笑一把攙扶的那些朗水人。善良的莊稼漢總是以感恩的心情對待別人,哪怕是在自己身處逆境的時候,念念不忘的依然是生命裏點點滴滴的溫暖。當夕陽將逝,晚霞輝映中的墩墩梁愈來愈近之時,他們禁不住長出一口氣,所有的壓抑和疲憊消逝大半,一種踏踏實實的歸屬感自內心深處油然而生。

回來吧,親愛的女兒,墩墩梁敞開胸懷迎接你!

如果說土地是莊戶人的生活根本的話,它養育的不僅僅是他們的生命,更有他們骨子裏的善良和樸實,那種博大而厚重的愛。

滿天霞回來了,她的歌聲也回來了。無論是旭日東升的早晨,還是夕陽西下的黃昏,無論在微風輕拂的山巔,還是在溪水淙淙的澗邊,她憂鬱的歌聲如三月的柳笛,時時回響在父老鄉親的耳畔。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

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

不論是狂風暴雨,不論你到天涯海角,

這一顆心永遠和你在一道。

這歌聲從秋初唱到冬盡,墩墩梁人的心被輕輕地揉捏著,揪扯著,山裏人特有的同情心被撥動了,一個個虔誠的祝福,一份份真摯的嗬護,都湧向滿天霞——這個為愛受傷的墩墩梁姑娘。

讓人無法預料的是,在迎春花打苞、舊曆年將至的季節,尤長鎖以最明朗的態度正麵走近滿天霞。這個二十六歲的小夥子,除秉承了墩墩梁人樂善好施、敢於擔當的性格外,幾年的軍旅生活更曆練出一種深刻、一種剛毅、一種知性和成熟。半年前,當父親尤金貴抑或是整個尤氏家族因為他的娃娃親對滿家人不依不饒的時候,他始終像個局外人,不曾真正地融入其中,因為那門親事對他來說隻是個概念,滿天霞留在他心中的還是兒時的印象,隱隱約約,似曾相識,他無法對這門親事生出過多的留戀,甚至不能對天霞的背棄產生應有的憤怒。當那件事塵埃落定之後,憑著在部隊練就的一手過硬的駕駛技術,他陰差陽錯地被臨時雇傭到朗水縣供銷社開調貨車,對天霞的情感糾葛也略有耳聞。特別是頂頭上司呂品的千金呂晶晶出嫁之後,姑爺曲紅星三天兩頭在供銷社院子裏繞躂,他也曾對這位前情敵下意識地多瞅過幾眼,僅此而已。

臘月二十三一過,所有的單位都停業放假,尤長鎖提著大包小包回墩墩梁過年來了。當母親最初告訴他滿天霞的病情時,他的內心是完全排斥的,對這個曾經與自己多多少少有些瓜葛的女人,他不想有任何的牽扯,哪怕是在意念之中,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過去的就讓它永遠地過去。然而,這件事總是被鄰裏鄉親有意無意地說起,每個人的言語裏表情中都飽含著同情,使得他又無法對之置若罔聞。每次聽到滿天霞的歌聲,他的內心都會被隱隱地觸動,及至年三十後晌,尤長鎖的心理防線徹底被瓦解。

按照墩墩梁人的傳統,這是給老先人送過年錢的時候。老天爺在前兩天飄飄灑灑地下了一場雪,除留下瑞雪豐年的喜兆外,也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不便。眼下雖然雪霽,但礙於路滑,上墳的多為小字輩。尤長鎖帶領七八個同族弟兄,提著酒菜抱著紙錢,跑遍十幾座尤氏祖宗的墳塋,叩拜祭祀。返回途中,一幅畫麵突兀映入眼簾,他被定格在了原地。

昏黃斜陽中,皚皚雪地裏,滿天霞身穿大紅色棉襖,迎風而立,引吭高歌,經冷風過濾後的聲音纖弱而頑強。

尤長鎖的心被震撼了。說實在話,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端詳天霞。這就是曾與她吃過訂婚飯掛過訂婚鎖的媳婦,這就是不畏鄉規敢擔罵名與他堅辭婚約的滿天霞,這就是一腔癡情卻釀就心疾的墩墩梁女子!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

尤長鎖也唱了,在滿天霞落腔之後,身著綠色軍裝的他,猶如一棵茁壯的白楊,矗立在白雪覆蓋的山野,雄渾的歌聲隨風飛揚,蒼涼而淒美。

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從午後持續到黃昏,墩墩梁的旮旮旯旯都縈繞著那首《永遠和你在一道》。

暮黑時分,長鎖緩步走到天霞麵前,他依然吟唱著,隻是那歌聲越來越顯得低沉和生澀。看著這個楚楚可憐的人兒,他的內心深處迸發出一種強大的責任感,他要以自己男子漢的臂膀給眼前這位姑娘以依托和溫暖。當長鎖的一雙大手輕輕捧住天霞凍得冰冷的臉蛋時,淚水早已溢滿他的雙眼,那是因為感動,為天霞,也為自己。

亮燈之前,長鎖把天霞領進滿家大門。

叔,嬸,我把天霞送回來了。

他平靜地對麵含愧疚的滿明儒夫婦說。

天霞,今晚過年,所有人都得待在自己家裏,你要聽爸媽的話,不能到外麵去,明天我再來看你。

一切都這麼自然而然,都這麼順理成章,似乎原本就該這樣。尤長鎖像乖哄小孩子一樣囑咐完滿天霞後,徑自出門回家。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他竟然不自覺地唱了起來。

如果說墩墩梁人的這個年過得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天天都有歌曲聽,滿天霞和尤長鎖的歌聲陪大家從月初走到月底。鄉鄰們都曉得,隻要天霞開口唱歌,長鎖保準應聲而和,一紅一綠兩個身影的出現,多多少少釋解一些大家對天霞的同情的同時,也不能不增加點對長鎖的愛憐。墩墩梁哦,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這一方兒女這一方情!

尤長鎖辭掉了自己的工作,盡管供銷社司機這個職業差不多是所有墩墩梁人不可企及的美差,但誰也沒有對他的這一舉動感到詫異,就連尤金貴兩口子也像什麼事沒發生似的,未表現出任何不滿。這一切大概源自於大家對尤長鎖這個執著堅定的年輕人的了解。

春陽漸暖,草長鶯飛,滿天霞的思維與綠意融融的大地一起複蘇。不知從哪一天起,她的歌聲戛然消失,迷惘的雙眼裏卻多了幾分深邃與惆悵。尤長鎖也不再貼身侍衛一般陪護她,卻時常站在自家的院畔上張望。

端午節這天,尤金貴和滿明儒喜結兒女親家。

事先沒透露任何消息,像平時要召開社員會一樣,前一天下午,村文書才把這件事通知給各家各戶。雖然正是麥收季節,墩墩梁人依然撂下地裏的活,懷揣著熱騰騰的心熱乎乎的祝福走進尤家大門。要說這事也過得特別,滿家嫁女兒尤家娶媳婦擱一起過不說,倆親家還謝絕了賓客的喜酒錢。

咱莊戶人誰不曉得,收麥時節是一年裏最當緊的日子,這樣的大忙天裏,大家夥兒舍得擱下地裏的莊稼,前來給我們賀喜,已經是天大的抬舉了,咋能再掏騙你們?再說,長鎖和天霞都是咱墩墩梁的孩子,打小沒少得叔叔嬸嬸們的疼愛,今兒個這淡酒薄席,就算是對各位的答謝。

尤金貴放下支書的架子,話說得很中聽。

不善言辭的滿明儒隻一個勁兒地點頭,質樸謙和的臉上,寫著由衷的感激。

這一天,墩墩梁沉浸在喜慶之中,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尤家,二十桌酒席一齊擺開,院子裏的人坐得滿滿當當。尤金貴、滿明儒這一輩分裏幾個愛耍的,早早備下了紅墨水,把當上公公婆婆、丈人丈母娘的四個老的抹得紅鼻子赤臉。

長鎖和天霞仍然是一個綠裝一個紅衫,金童玉女般相跟著到各桌子上敬酒敬煙,盡管有些靦腆羞澀,卻也掩飾不住渾身洋溢出的青春之美。看著這兩個年輕人幾經周折最終相依相攜著走進婚姻殿堂,大家的心裏暖烘烘的。

70年代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中國的大江南北,各行各業百廢俱興,文化藝術事業同樣進入複蘇和勃發期,朗水縣也不例外。

縣文工團改編重組,成立秦腔劇團,主演傳統劇目,考慮到戲劇演出的特殊要求,對不適合轉型的演員做了分流,由於身體原因,滿天霞也在分流之列,因此女兒一泓出生時,她已經是朗水縣造紙廠的一名員工了。

長鎖為照顧妻女,也托門路在造紙廠當臨時工,負責駕駛廠裏拉運材料的解放牌卡車。無論是在外人眼裏,還是在夫妻二人的自我感覺中,這都是一個幸福的小家庭。雖然天霞生病後比先前內向得多,神情中顯得很憂鬱,但長鎖是個有責任心的丈夫,他相信自己的清純和陽光會慢慢地感染她照耀她,為她剔除心中的陰影。

那時,電影發行放映也進入最活躍的時期。在全國第一、二屆科教電影宣傳月活動中,朗水縣曾受到中央六部委的表彰獎勵,這對縣電影隊來說是無上的榮譽也是莫大的壓力。為迎接八十年代第一個植樹節,北京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攝製了彩色科教片《綠化祖國》,以黃河流域由青山秀水變成禿嶺荒山、濁水洪流的史實為主線,說明森林是生態平衡的主體,榮獲文化部優秀科教片獎,要求放映麵覆蓋全國。

作為國家級先進單位,又地處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區,無論是榮譽驅動還是現實要求,朗水縣的這項工作都必須做到前麵。縣電影隊全體動員,四台放映機全部啟用,僅有的八個業務員兩人一組下鄉放映。

曲紅星和同事小韓負責包幹北片五個公社。

80年代的朗水依然嚴重受製於自然條件,通訊隔溝喊,交通靠驢馱。縣北緊鄰沙漠高地,更是山陡峰峭,舉步艱難。紅星他們跑完了五公社所轄的三十多個生產隊,把最後一站留在了轉溝圈。

這是個在全縣出了名的地方,處地偏遠不說,整個村子沒一條好走的路,通通的翻溝繞崾峴曲裏拐彎。為了實現《綠化祖國》全覆蓋,電影隊是第一次去這裏。

那個下午天氣晴朗,陽光溫和地照耀著。轉溝圈隊派來接站的是個結實得有點笨拙的後生,他牽著一匹棗紅色馱馬走在前麵,馬背上的馱子一邊是放映機,一邊是發電機,曲紅星和小韓跟在後麵。不知是科教片下鄉進村這項工作已到尾聲心情放鬆,還是空曠寂靜的山野激發人的歌唱欲望,曲紅星放開聲吼了幾腔朗水小調。

走路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兒多,

拉話解憂愁……

這歌聲被四周的山峁峁溝崖窪左攔右擋,衝撞出一聲聲悠長的回旋,餘音嫋嫋,山澗邊棲身的烏鴉應聲驚起,嘎嘎地在半空呱叫。

快進村了,一行人要經過那個因之而得村名的轉溝圈。由於是弧形路線,加之一邊靠崖路麵狹窄,馱馬打轉身時,靠裏邊的器械撞在半崖窪凸起的一疙瘩老樹根上。眼看著隊上新購置的35毫米鬆花江牌放映機往外傾斜,紅星情急之中一個箭步衝上去,伸展雙臂盛接,卻不料馱馬受驚,嘶叫中跳將起來,後蹄子用力一摜……

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曲紅星連同一馱子放映設備一起墜入了數十丈深的溝圈,留下一個支離破碎的駭人場麵。

一聲訇然炸開的巨響,一片騰空而起的土霧,一顆鮮活的生命之星就這樣隕落了。

午後的陽光依然渾渾噩噩地照射著,偏僻的轉溝圈顯示出它慣常的呆板和麻木,這突發的悲劇仿佛是它一個痛苦的痙攣,一聲悠長的歎息。

曲紅星以身殉職,在整個朗水縣城引起了軒然大波,他獻身的故事經過口口相傳被渲染得更加悲壯而血腥,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在為這個年輕生命的消失而痛惜。

縣上召開了一個少有規模的追悼會,縣委書記縣長親自參加並慰問家屬。縣屬各單位及紅星生前友好送來的花圈擺滿了電影隊的牆崖根房碼頭。整個喪葬之事在一種悲涼而又躁亂的氣氛中進行,空氣一片陰霾。

接下來的幾天,朗水縣城不時有關於曲紅星傷亡後遺症的傳說。諸如縣電影隊一個星期沒有放映,曲軒的頭發幾天之內全白了,文水秀失子心痛臥床不起,呂晶晶五個月的胎兒自然流產,等等。

尤長鎖也發現了滿天霞的變化。她行動呆板,目光僵直,更加沉默寡言,甚至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直到那天後半夜,造紙廠的人被一陣歌聲唱醒。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很久不唱歌,滿天霞的聲音失去了曾經的清脆且有幾分沙啞,但對尤長鎖來說,這歌聲卻如雷貫耳,他清醒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多少天來,妻子每一個細微的情緒變化都被他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他默默地關注著,希望她能夠和其他人一樣,隨著時間而不斷淡化這件事所帶來的刺激並最終歸於平靜。然而,這夜半歌聲泯滅了他心中的希冀,不願觸及的疤痕被陡然揭開。

這個打擊對身為丈夫的尤長鎖來說,不僅僅是妻子犯病,更讓他難以麵對的是這個病因及其症狀。說實在話,他並不想怨懟滿天霞對曲紅星的用情之深,也許當初正是她的癡情打動了他,是她柔弱的生命軀體裏迸放出的那種走火入魔般的愛激活了他勇於擔當的性格,進而奏響了他心靈深處真誠厚重的愛情旋律。現在,妻子的瘋癲帶給他的第一感覺是,自己用真情喚醒的並不是身心統一的滿天霞,當麵臨變故時,她的感情天平為之傾斜的,仍然是棄她而去的曲紅星,而不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尤長鎖。

尤長鎖的生活由此發生了變化,不僅僅是有形的困難,更多的是無形的折磨。如果說當初他關愛天霞充滿激情和希望的話,那麼現在他照顧天霞就隻有疲憊和苦澀了。他知道妻子的大腦裏已經沒有清醒的意識,但這渾濁正是她愛的佐證。她機械地重複著的那首歌,使他的心靈備受煎熬和刺激,他因此失去的不隻是愛與家庭的幸福感,還有他男子漢的自尊與自信。多少次他懷抱幼小的一泓潸然落淚,喃喃自語。

女兒,爸爸對不起你,因為爸爸的罪孽,給你的命運蒙上了苦難的陰影。

滿天霞住院治療了幾個月後,搬回家休養。出院時,醫生委婉地告訴尤長鎖,患者屬陳舊性瘋癲,徹底治愈的希望不大,能夠控製躁動保持病情基本穩定已經是最好的療效。看著因大量服用安定類藥物而無異於癡呆的妻子,長鎖聽懂了醫生的話外音,一切已是定局,醫院沒有回天之力了。

滿明儒得知天霞犯病的原委,心裏又急又氣,他不理解女兒為什麼會這麼死心眼,落得如此悲慘而又不為人同情的下場,對尤家人,他更覺得無盡的愧疚和虧欠。既然女兒的病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情,總不能兩口子撇下工作都這樣耗著,家裏的日子還得繼續往前過呢。為了幫助女婿料理家務,他撇開自家的光景,把老婆任蘭蘭送到朗水。

有嶽母照顧妻子女兒,尤長鎖得以繼續上班。他拚了命地工作,除了家裏開銷大,想多掙點加班費外,更直接的原因是,他想用繁忙麻痹神誌,他甚至希望能像自己駕駛的汽車一樣,成為一台工作的機械,沒有思想沒有感情也沒有痛苦。然而,那種深藏於心無法言說的傷痛時時地咬噬著他的心,使他欲哭無淚欲訴無門,隻有日漸明顯的衰老在無聲地宣告,他經曆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八月份是夏糧歸倉的季節,在秋收尚未開始之前,趁著豔陽似火的天氣,把收割到手的小麥打碾入囤,圓滾滾的麥粒惹逗出莊稼漢漣漪般綻放的笑臉。八月份自然也成了造紙廠收購的旺季,金燦燦的麥草是造紙的首選材料,廠裏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上足車輛拉運。

尤長鎖給家裏備好米麵油等生活品,放下二百塊零花錢,叮嚀嶽母費心照顧天霞和一泓後,就出車去了。按說他的工作強度已經超出了廠裏的要求,還自我加壓,一個人駕駛著那輛加長的解放牌卡車,起早貪黑奔馳在一條條或平或陡的公路上。山野孤寂,為防止疲倦,他會時不時地唱上幾腔,這可是久違的歌聲呀,超負荷的勞動似乎使他壓抑的心情暫時獲得了一些釋放。

尤長鎖的汽車肇事,是在拉運麥草返回的路上。出事地點位於一個下坡彎道,汽車沒有按常規拐彎,而是直直地衝出去,頂在公路旁的土崖上。當被發現時,長鎖上身趴在方向盤上,嘴裏鼻子裏流出的血凝成了幹痂,早已咽了氣。勘查過現場的人一致判斷,這場車禍是汽車故障所致,方向和刹車失靈,司機因胸腹部受方向盤強烈衝撞擠壓而亡。

誰也搞不明白,滿天霞是否知道命運施加給她的這又一次沉重災難,隻是造紙廠不同於平日的緊張和紛雜似乎刺激了她,使她變得比以往多動,一會兒毫無由來地出出進進,一會兒聲情混亂地大聲歌唱。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尤金貴親自來朗水拉走兒子的屍體,這個要強了半輩子的鄉村漢子,這一回也表現出不同於常人的硬錚。他幾乎沒有和別人作任何交流,兩眼通紅卻未流一滴淚,雙眸神之炯炯分明在燃燒。他絲毫沒有和哭天抹淚的親家母任蘭蘭打聲招呼的意思,甚至沒有瞅一眼兒媳婦和孫女,他覺得兒子的死和突變的家庭生活不無關係,滿天霞舊病複發是對丈夫的公開背叛,這個與尤家糾扯了十幾年,並讓兒子枉付真情的女人,是所有災難的元凶。

尤金貴走了,走得很決絕,他用行動向所有與之有關的人表態,朗水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痛苦和憤怒的滋生地,接走魂留他鄉的兒子的同時,也斬斷了他與這裏的任何聯係。是啊,這個連日常小事也習慣於爭強好勝的男人,這個不得不承受老年喪子這一人間大痛的父親,對於他,我們還能苛求什麼呢?

尤長鎖的猝然離世使他的家庭徹底癱瘓,並幾近無助。如果天霞的發病不摻和曲紅星那檔子事,即便遇到比這更糟的變故,滿明儒兩口子至少還有最後一條退路,那就是接女兒和外孫女回墩墩梁,在那塊祖祖輩輩休養生息的土地上,他們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辦法更好地照顧這母女倆。然而,現在的他們卻是有家不能回。尤金貴早放出話了,要滿家的人識相點,不要撞他的眼珠子戳他的心窩子,這明擺著的意思就是不想見兒媳孫女不願揭失子之痛。再說,全村的人沒有不為尤長鎖痛惜的,大家嘴上不說,心裏可都在抱怨著滿天霞,身為人妻,卻在心裏麵留一塊感情的自留地,這是老實本分的墩墩梁人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滿明儒夫妻也不敢接女兒回去,除了抱愧尤家,也無顏麵對村鄰。

任蘭蘭很無奈地被女兒和外孫女拴在了這個遠離家鄉舉目無親的地方,她能做到的就是操心她們回家吃飯回屋睡覺。於是,朗水縣城有了三個無人不識無人不曉的人,滿天霞及其她的母親和女兒。在縣城中街那條算不上寬闊的柏油馬路上,滿天霞手舞足蹈地走在前麵,她的母親和女兒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寒來暑往,秋盡冬至,祖孫三代差不多天天如此,成了這裏一道不變的風景。有些變化的是,小一泓從牙牙學語到垂髫幼年,任蘭蘭從步履矯健到腿腳沉穩,而滿天霞,這位昔日裏名聞全縣的女演員,早已褪去了曾經的光豔,變得粗糙臃腫而放肆。

一泓六歲那年,外祖母要送她上朗水小學,這可是她自打記事就向往不已的事情。多少個日子,看著同住在造紙廠大院的哥哥姐姐們去上學,她總要攆到大門外,倚著門框踮足翹首目送,直到看不見了才悵悵然回返。與外奶和媽媽遊蕩街頭時,最能吸引她注意的也是那些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上下學的小學生。現在,自己終於可以上學了,她激動得一夜都沒睡踏實,天未大亮就起了床。

祖孫倆在其他學生未到之前早早來到朗水小學,教學樓前仰首望望,綠化帶旁駐足看看,一種濃濃的新奇和興奮縈繞在她們的眼眸中、心靈間。夏末的早上,和煦的微風將一徑花草的清香吹拂開來,芬芳了整個校園。

負責報名的是一位姓葉的年輕女教師,月牙眼圓臉蛋,喜眉笑眼,熱情伶俐,說話的聲音和她的臉相一樣溫馨。

阿姨,送孫女啊?小姑娘長得這麼乖巧,叫什麼名字?

葉老師邊問邊捋了捋孩子的羊角辮。

一泓,她叫一泓。

葉老師的熱情反倒讓習慣了被冷落的任蘭蘭更顯得局促。

一泓,一——泓!這名字好啊,給人清澈的感覺,像小姑娘的眼睛。

葉老師說話之間已經坐到辦公桌前,翻開了報名簿。

一泓,姓什麼啊?

小女孩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隻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外奶。

一泓,老師要給你進行報名登記,登了記你就是咱朗水小學的學生了,告訴老師你姓啥?

見孩子還是一臉霧水,葉老師嗬嗬一笑,拍拍一泓的小臉蛋。

怎麼,懵住了?那就告訴老師,你爸爸姓啥?

葉老師——

任蘭蘭有幾分惶惑地叫了一聲。一泓長這麼大,她似乎從來都沒考慮過孩子的姓氏問題。眼下,經葉老師這麼一問,這個對所有人都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對小一泓卻變得複雜了。想起尤金貴最後一次離開朗水時那決絕的態度,想起這些年來尤家人從未麵對一泓是自家骨血這一事實,她不知道能不能、敢不敢給外孫女姓這個“尤”字。

孩子自小沒了爸,她爺爺也不大認她。

任蘭蘭一臉不堪地囁嚅道,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這是她所不願意提及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啊?那個當爺爺的也太不可理喻了吧!

葉老師顯然有些激憤。

話說回來,這姓名不過一個稱謂而已,跟她爸不行,就跟她媽。一泓,媽媽姓啥?

我媽姓滿。

小姑娘回答得及時而又響亮。

於是,葉老師以她清秀而又剛勁的筆跡,毋庸置疑地在報名簿上寫下了“滿一泓”三個字。在任蘭蘭看來,這可是個無比棘手的問題,竟然在這位女教師舉手投筆之間被果斷地解決了,盡管她心存忐忑,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報完名出來,遇見顧群領著個小男孩往進走。

老姐姐,你是給天霞的女兒報名吧?這孩子肯長啊,都這麼高了,記得比我們這個還小生月哩!去,和妹妹耍去。

他親熱地打著招呼,指使孫子和一泓玩。

是顧局長啊,有日子沒見了,你還是這麼精幹。

任蘭蘭接上話茬寒暄。

兩個老的在一旁拉呱著,兩個孩子也試試探探地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擰著身子,兩手一下一下地捋著下巴,怯怯地問。

滿一泓。你呢?

女孩撲閃著一雙睫毛長長的大眼睛,聲音細細的。

顧學詩。我爺爺昨天才給我起的大名字。

男孩方臉方嘴,憨敦敦的很可愛。他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個小果凍,拿出一個硬往女孩手裏塞。女孩也勾下頭,從斜挎在肩上的百衲布書包裏翻出一塊乳白色的糖遞過去。

我外奶熬的麥芽糖,可甜啦,我媽媽最愛吃。

男孩女孩擺脫了初識時的陌生,奓著小手一跳一跳地邊吃邊玩,童稚的笑臉像盛開的向日葵,清晨的陽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一泓入學後,任蘭蘭要操心她的起居飲食和上下學接送,加之年齡漸長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對女兒的照顧便有些疏漏。再者說,這麼多年下來,天霞的病沒有一點好轉不說,反倒越來越重,長年累月遊蕩在街道上,大禍不闖小禍不斷,不是罵張罵李,就是嚇著了這家的孩子那家的老人。回到家裏也不安分,翻箱倒櫃摔碟子拌碗是常有的事,壓根兒不能和家人正常交流。做媽的心裏隻有無奈,慢慢地也麻痹了。

滿天霞的生活因此上變得越來越無序,更糟糕的是她學會了向別人伸手要東西。朗水縣城的人差不多都了解她的身世,對她的不幸多多少少心存憐憫,誰都不吝惜送她一瓶啤酒半包香煙,食堂裏遇見了,也情願給她買個大盤炒麵小碗羊肉什麼的。一個曾經出類拔萃的演員淪落成現在這般模樣已屬可憐,莫非還要讓她遭遇餓著肚子看別人吃飯的難腸?樸實的朗水人這樣認為。

有吃有喝的滿天霞於是有了不回家的習慣。誰也說不明白她的潛意識裏是否有借酒消愁的希求,總之她明明不勝酒力,卻老愛討酒喝,三杯兩盞淡酒下肚,要麼爛醉如泥,臥身街頭,要麼癲癲狂狂,捧一把姹紫嫣紅的塑料花,翻來覆去地唱著那首歌,一聲聲如泣如訴。

親愛的人兒,你可曾知道,有一顆心在為你燃燒……

病中的滿天霞依然有著對美本能的追求。她的衣著從來都不過時,冬裝不是帶毛領的呢子大衣就是鑲絨邊的絲綿滑雪襖,夏季有軟料子套服褶皺喇叭裙,發型也是新潮的盤發,發髻高高地綰在腦後,很顯幾分氣質。然而,由於一次次醉酒,她的個人衛生大打折扣,衣服上有明顯的髒汙印坨不說,時不時地還有些蓬頭垢麵,這模樣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曾經的她複合,常常令那些熟知她的人歎息不已。

隨著年齡漸長,滿一泓一天天明白事理。媽媽的病像一塊頑石,強硬而又沉重地壓迫著她,時時撞擊著她的心,年少的她因此而變得越來越內向,一天到晚沉默寡言,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多了這個年歲的孩子不該有的自卑和憂傷。在學校裏,她很少和同學交往,久而久之很多同學也和她疏遠了,隻有同桌顧學詩是個例外。他總要把從家裏帶來的花生水果方便麵什麼的分一些給一泓,也經常要著吃她的麥芽糖炒豆豆,有事沒事找她說話,她發愣的時候會傻傻地問:誰惹你了,為什麼這麼不高興?

不知是因為長大了想得多了,還是因為對母愛的渴望,總之滿一泓越來越不願意隻和外奶兩個人守在家裏。每天放學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街上找媽媽回家,顧學詩經常跟屁蟲一樣跟在後麵。也許親情之間有一種天性的吸引力,神誌紊亂的滿天霞一見到一泓,注意力總會有短暫的集中,並無一例外地表現出母性的柔情,笑嘻嘻地看著女兒,摸摸她的臉蛋,捋捋她的頭發,而後很順從地讓女兒牽著手回家。如果遇上哪天喝了酒,見到女兒的滿天霞會表現得比平時更激動,常常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嘮叨一會兒,朗水街頭隔三差五會出現這樣一幕。

媽媽,咱們回家吧!

一泓仰臉看著母親,搖著她的手一遍遍地乞求。她穿一身碎花布衣裳,瘦弱的肩背上斜挎著外祖母用雜色布頭綴成的書包,兩條麻花辮鬆散地耷拉在肩頭,泛黃的發色讓人覺得這孩子營養不良。

你不聽我的話,不好好學習,你不要我了,你想氣死我……

滿天霞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說得激動時常常聲淚俱下,並動手推搡女兒。一泓便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腿,前後左右地被扯曳著,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淚水小溪般流過臉頰淌進領口。

媽媽我聽你的話,我好好學習,我不惹你生氣了。媽媽我要你,我要媽媽!

柏油馬路的一邊,常常會因此聚攏起一攢人,多半是接了孫輩下學的爺爺奶奶。無論老人孩子,這時都很沉靜,表情中有幾分憂鬱,幾位心腸軟的老婆婆甚至眼淚嘩嘩的。並不寬敞的朗水街道恰似一條依山腳順流的小河,這攢人則如一座突兀的礁石,或多或少地幹擾了它的通暢,引來過往車輛不厭其煩的喇叭聲,人群便被這刺耳的聲音驅散。

任蘭蘭眼看著外孫女話一天比一天少,心事一天比一天多,著急得不行,這麼碎點娃娃這樣下去該如何是好啊?那天出街,正巧碰上從老家墩墩梁來的晚輩,帶著個臉蛋紅撲撲的姑娘,說是那女子在朗水縣城找了個給人站門市的營生,是趕來上班的。

這城裏好是好,但人生地不熟的,做個啥事總不如咱鄉下熟慣,加上這娃娃老實,做活瞅不來個眼色,我擔心她弄不好三天兩後晌被人家辭了哩。嬸子你好歹也進城多年了,城裏的事能摸它個七厘八分,不像我們兩眼一抹黑,瞎碰瞎撞。老侄這就拜托嬸子替我們兩口子經管著她些,女子娃娃出門在外能有個依靠,大人也放心一些。

那個晚輩仿佛和尚找到了真經,一臉虔誠,握著任蘭蘭的手半天都沒放下。

鄉裏鄉親的這麼客氣不就外道了嗎?誰沒有個七緊八慢的時候,何況你這才多大點個事情。我看是這,你不要租房子了,讓女子住到我家裏去。

任蘭蘭語氣大方。被別人這麼真誠地央求,她恍惚間真格有了城裏人的感覺。其實,老人家還有一層心思沒有說出來呢!外孫女小小年紀就蔫不唧唧的,家裏又隻有自己這個死蔫老婆子,這樣下去恐怕她越來越成個悶葫蘆了,有個女娃娃夥哄著,總歸要好一些。

溫存存於是住進了造紙廠家屬院滿天霞的家。農家長大的孩子不識閑,她幫著任蘭蘭做飯洗衣裳收拾家務,還抽空子兒打毛衣,細線的粗線的棒針的,外麵時興啥款式她一學就會,把滿一泓打扮得像個漂亮的公主。她的淳樸和熱情給這個沉悶的家庭帶來了一些活力,一泓拿她當最信賴的大姐姐,有什麼心事都願意給她說。這也正是任蘭蘭所期望的。

都是墩墩梁長出來的苗苗,血統不親水土一脈哩。

她常常自言自語。

滿一泓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高二分科時她選擇藝術班,主學美術。和很多學校一樣,朗水一中也按學習成績分設了快慢班,學校在師資力量分配上優先考慮的就是文理兩科的那幾個快班,好學生都在這裏麵,因此上課就快馬加鞭,指望著他們出成績拿名次爭榮譽呢。相對來說,對慢班的學生希望指數低,施加的壓力也小。至於藝術班學生,除少數幾個確實有發展謀個專業的天賦,或者已經展露出專業特長,大多數是學習成績差,文理科都不沾邊,隨便選個專業,就為進一回考場走一次過場給家長一個交代而已,無論是學校還是學生本人對之都沒抱多大希望。因此,即便到了高考衝刺階段,藝術班學生依然該吃吃該玩玩,遠不比其他同學那麼煎熬。

為慶祝五四青年節,團縣委組織舉辦青少年才藝競賽。朗水一中接到通知後,校委會召開專門會議討論安排,最終決定這次活動由校團委牽頭,音體美教研組實施,並提出三個“不能”的要求:正上新課的高一高二級學生不能耽誤;處於高考前夕的高三級學生不能幹擾;學校的競賽成績不能落後。幾位相關人員一碰頭,覺得藝術班學生承擔競賽任務最合適,既加強了專業訓練,做到了不耽誤、不幹擾,同時相對來說較有實力,有望做到競賽成績不落後。

五四當天的決賽結束後,朗水一中不負眾望,榮獲團體總分第一名和優秀組織獎。

滿一泓參加了繪畫和唱歌兩個項目的競賽。無論是演唱天智還是繪畫技能,她都是參賽選手中的佼佼者,贏得現場掌聲不斷,九位評委一致打了高分,分別拿下少年組一等獎。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她為能取得這樣的競賽成績而喜形於色,內心充滿了收獲的甜蜜。走出賽場,顧學詩已等在那裏,興奮的樣子不亞於自己得獎。

一泓,你的表現真是棒極了,我祝賀你!

不是說你們快班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嗎,你怎麼還有時間看這個?

沒事,正好放鬆一下,磨刀不誤砍柴工。

學詩,顧學詩——

兩個人正聊著,聽見有人喊。尋聲望去,一位女生超這邊跑來。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班主任點名呢,還不快回去?

她徑直站到顧學詩麵前,旁若無人地埋怨道,弄得他很不自在卻有氣沒辦法撤。等學詩扭頭離開,她這才轉對一泓。

你說你上了十幾年學,到最後沒腳捏了報個藝術班,你以為跳跳唱唱的就真能成為藝術家啊?我告訴你,顧學詩可是要正經八百考大學的,現在是非常時期,你亂七八糟的離他遠點……

她一副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架勢,嘴裏炒豆子般吧吧啦啦了一通後,一甩身撲風風地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滿一泓好大一會才回過神來。這女孩全校上下沒有不認識的,是一把手校長的千金,叫秦粉粉,和學詩一個班。說實在的,在這之前,一泓從沒想過自己和學詩的關係,反正打小在一塊,習慣了。秦粉粉的一句“你亂七八糟的離他遠點”,讓她猛然覺得和其他同學比起來,自己確實離他近了。她翻來覆去地品味這句話,憑著少女特有的敏感,她不光明白了秦粉粉,也明白了自己該如何不被誤解。

高中畢業時,滿一泓還不滿十六歲,個頭已長過一米六,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嫩楊,粉臉玉潤,清秀挺拔。她文靜內向,不光是少了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應有的活潑,也多了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不該有的沉穩,時常目光微傾,眉頭輕鎖,總有什麼打不開的心結似的,加上四季衣服幾乎都是白顏色,更添了幾分冷豔和憂鬱,給人距離感。

就在其他同學全神貫注地應對高考的時候,滿一泓卻沒有像當初打算的那樣,去備戰藝術院校的考試,而是自做主張放棄學業掙錢養家。代課老師一次次登門做工作,溫存存白天黑夜軟纏硬磨說好話,顧學詩三番五次哭兮兮地站在她家腳地上不走,任蘭蘭哭天抹淚阻止乞求,就連滿天霞也時不時地催促她快去學校。然而,任憑誰如何勸說,她硬是打定了八頭犍牛也拉不動的主意,就一句話的理由:我要掙錢給我媽治病。為母親而犧牲前程而拚力奮鬥,這也許是天底下兒女都願意做的事情,然而這樸素的感情體現在一個十六歲女孩子的身上,卻不能不令人為人世間這偉大的親情而動容。

遺傳了母親的基因,一泓有特別好的藝術稟賦,不僅美術天分高,而且能歌善舞,加之天生麗質,沒怎麼費事便被縣城中街一家名為“輕歌曼舞”的歌舞廳聘去當歌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個歌舞廳遍地開花的時代,社會經濟從計劃走向市場並日趨繁榮,國民生活從貧困走向溫飽並逐漸富裕。一些個昔日在黃土裏刨飯吃的莊稼漢,或收購了幾年杏幹杏胡黃豆胡麻,或倒騰了幾年收音機電子表,搖身一變成了大大小小的老板,曾經端幾十塊錢鐵飯碗的幹部工人紛紛下海經商,幾年撲騰下來竟賺了個缽滿盆滿,成為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他們不再滿足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而是要爭分奪秒盡享人生,夜生活變得越來越必要。於是,歌舞廳從大城市走進小縣城,並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娛樂熱潮,成為文化市場的主陣地。一時間,不光情人密約朋友聚會商人洽談生意放在歌舞廳,機關單位接待工作組也包場子辦舞會。更有一撥又一撥熱衷於健身減肥的過期男人半老徐娘,也欣欣然加入到跳舞的行列裏,為這個熱舞的時代造勢助陣。

在朗水街道,“輕歌曼舞”是頭牌歌舞廳,這不光因為它門麵大、設施好,還因為有滿一泓伴唱。而滿一泓能夠如此快地被廣大舞客認可甚至推崇,也許多多少少沾了母親的光,滿天霞的女兒嘛!人們像當年傳頌滿天霞的戲一樣傳揚著滿一泓的歌,“輕歌曼舞”因此而聚集了朗水城更高的人氣。每當樂聲悠揚歌聲飄逸的傍晚,在門臉招牌上霓虹燈擠眉弄眼的導引下,文質彬彬的官員,油光滿麵的商人,攜著紅一抹、綠一抹的女士,溪水般汩汩有聲而又輕輕盈盈地流進“輕歌曼舞”,那扇隨開隨閉的茶色玻璃門,向外界渲染著這裏的溫馨與神秘。

可以說滿一泓是這裏的主角,她的歌聲鋪墊著舞廳的氣氛,導引著舞客的舞步,或熱烈激越,或平靜舒緩。也可以說滿一泓是這裏唯一的局外人,她每天都是一種打扮一個神態。一身白色伴唱服穿出高挑端莊的身材,柔順的秀發攏起來紮在腦後,未梳劉海,整齊的發際線廓出寬闊的前額,素麵朝天,燈光下有些蒼白,即便是唱著《太陽出來照山岡》、《妹妹等等我》這一類輕鬆愉快的歌曲,她也是眉頭輕鎖目中無人。

每當播放舞曲的時候,滿一泓就靜靜地坐在前台一角的沙發椅上,胳膊肘擱在木扶手上,嫩蔥根一樣柔弱的五指撐住斜傾過來的頭,兩眼微閉,誰也不清楚她到底是陶醉在音樂之中,還是輕睡在音樂之外。很多次有人試圖邀她跳舞,都被她一個優雅的擺手回絕了,小青年們因此議論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冷美人。也不知道是哪個起的頭,總之沒過多久,去“輕歌曼舞”的人都稱她為“冰泓泓”,“滿一泓”這個名字竟然很少有人叫了。

在“輕歌曼舞”唱了半年歌,一泓攢下八千塊錢,臨到年節,歌舞廳的生意轉淡,她向老板許維尚請了假,已考入省城大學,正回家度寒假的顧學詩自告奮勇幫忙,把瘋癲得有些瓷頭愣腦、猛不丁胡喊亂吆喝的滿天霞“挾持”到兩百公裏外的“天愛”精神病醫院。她沒有錢租專車,死乞白賴坐上了長途客車,一路上沒少給同車的人說好話賠笑臉。下車出站時,她和學詩一邊一個拽著母親,幾個小時的拉拉扯扯下來,她直覺得胳膊腿笨拙,麵部表情僵硬,卻一點都不敢鬆心。真是難為這孩子了!

“天愛”的住院手續很繁瑣。接診大夫按慣例做了病情談話記錄後,讓一泓去繳納住院押金,之後又在治療知情同意書上簽了字,才見到主治的胡醫生。

這是一位長相富態的老年男人,很和善,輕聲細語地講述了治療的初步方案,並列舉了好幾個經他治愈的相同病例,讓滿一泓聽得充滿希望。她原本是打算住下來伺候母親的,可醫院有規定,不允許家屬陪護。離開時,滿天霞像有預感似的,一眼眼盯著女兒,兩手抓挖著往外撲,遂被幾個穿白大褂的強行拖了進去,直聲直腔的嚎叫撞擊著一泓的耳膜,她的心揪得很緊很緊。

走上街道,滿眼是一個接一個的年貨攤,叫賣聲不絕於耳,男女老少喜氣洋洋地在這些攤點之間穿梭,挑揀著中意的物品。

滿一泓無法控製內心的酸楚。反正是在異地他鄉,除了顧學詩沒有熟人,索性讓眼淚恣意流淌,心中的壓抑減輕了一些。十六年來,她雖然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去享受母愛,但母親每天都會出現在她眼前,從未離開過。現在要將母親一個人留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她實在放不下心呐。母親這會兒是不是還在哭喊?她會不會是因為舍不得女兒離開才這樣?想到這裏,一泓反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又折身買了一兜水果。

好姑娘啊,小小年紀就這麼有孝心。

胡醫生收下水果後感歎道。

這裏是正規的精神病醫院,像你母親這樣的病到我們這裏肯定是最佳選擇,隻要醫患配合,按療程推進,一定會取得預期的效果,你盡管把心放寬。

一泓輕手輕腳地繞到後院,透過窗玻璃看到母親已經熟睡且鼾聲大作。她估計是用了鎮定藥,卻也不能說什麼,進了醫院就得聽醫生的。總之母親沒有像剛才那樣扯著嗓子哭,她便可以稍稍寬心一點回家了。

除夕晚上,滿一泓與外奶吃過年夜飯,就去十字路口給父親燒紙送年錢。雖然她不記得父親是什麼樣子,甚至不跟父親姓,沒見過父親家裏的任何一個人,但打她懂得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她就記住了父親的名字叫尤長鎖,記住了自己和別人一樣有爸有媽,記住了每一個應該給父親燒紙盡孝的日子。

那一夜天上下霜,細碎的霜粒罩住地皮,人走上去腳底下像安裝了滑輪,無法紮站。一泓點著碎步來到南街十字路口,麵向墩墩梁方向雙膝跪地,一股森冷隨之滲入骨縫,凍得她渾身發抖。一陣冷北風吹來,藍汪汪的火焰向意念中老家的方向倒去,恍惚中,她看到父親在火焰那頭流淚。

滿一泓做了一夜的夢。夢中的自己還是個小學生,背著淡綠色的雙背帶書包,和顧學詩剛上學時背的一模一樣,被父親牽著手送去上學。她蹦蹦跳跳地進了朗水小學的大門,轉過身喊爸爸再見,父親微笑著向她招手……

她醒了,感覺到自己還沉浸在夢境的微笑裏。

有爸真好。如果現實若夢我該有多幸福啊!

一泓想著,強忍著沒有翻身也沒有睜眼睛。按照外奶的說法,這樣做可以繼續剛才的夢。然而,這一次她卻夢魘了。媽媽身穿白紗,手捧白花,唱著那首《永遠和你在一道》,旁若無人般在街道上瘋走。她想上前拉住母親,怎奈兩腿發軟,用盡渾身力氣也邁不開步子,眼看著一輛汽車從母親身上碾過去了,急得她哇哇直哭。

這女子睡魘了,半夜三更的哭。泓泓,醒醒,醒醒呀!

滿一泓被任蘭蘭推醒後,還止不住哽咽,她發現自己滿臉淚水,枕巾被打濕了一坨。思索著剛才的夢,想到母親大年三十仍犧犧惶惶地住在醫院裏,她再也無法入睡。

奶奶,我剛才夢見我媽了。

哦——,我知道你想媽媽,我也想女兒吆。

我夢見我媽去了。

一泓說話的聲音淚兮兮的。

真的嗎?這可是好夢,好夢啊!

任蘭蘭激動得半欠起身子,聲音也提高了。

夢都是反的,我娃這是給你媽添陽壽呢!老天爺長眼啊,我天霞這病該回頭了。

外奶這樣一說,一泓的心也熱烘烘的。

是啊,夢都是反的,要不怎麼會夢見父親好端端的呢?都說三十晚上的夢靈驗,如此看來,媽媽今年有喜兆哩。

她的思維一下子活躍起來,覺得生活很有奔頭。

新的一年裏要更加努力地賺錢,像胡醫生說的那樣,給媽媽多治幾個療程,也許她的病就好了,從此一切都將會有一個好的轉機……

孩子的心思總是簡單而明快的,一泓在對新年的美好憧憬中睡去。天亮以後,外奶看見她嘴角微翹,浮現著一臉的笑意。

這孩子,傻得心疼!

任蘭蘭被外孫女的情緒所感染,苦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

初三晚上,歌舞廳打發人來叫滿一泓,說有包場,點名要她伴唱,工錢加倍。任蘭蘭不願意。

窮富都有個年,哪有大過年出門掙錢的,還是個女孩子!

啥年不年的?在家裏咱倆大眼瞪著小眼看,還不是閑著?出去掙兩個總比不掙強,更何況我媽還在醫院裏等錢用哩!

一泓勸說外奶。說到女兒,任蘭蘭立時語塞,所有的憐惜和不舍都隨唾沫咽了回去。

初三到初七,“輕歌曼舞”天天營業,滿一泓天天去唱歌。由於是包場,人比平日少,也沒有那麼嘈雜,氣氛顯得寬鬆一些,文雅一些。除夕夜的打算對她來說是個鞭策,為了母親,她唱得更賣力、更投入,情緒也比以前溫和,時而會有清澈的微笑浮上帶有幾分青澀的臉龐,給人一種原生的美。這期間亦有人邀她跳舞,她仍然禮貌地謝絕。許老板曾幾次試試探探地勸導過她。

我這年齡咋說也該是你叔叔輩,說的話都是為你好,你分辨著聽。平常舞廳裏來的人雜,我也不主張你伴歌又伴舞,能包場的都算些有頭有臉的,就是他心裏肮髒也得看人行事,咱走得端行得正他們還敬咱幾分哩,你怕個啥?最重要的是,這和你唱歌一樣也是有償服務,這些人愛賣派,哪個不給你三十五十的小費?當然了,也是你應得的報酬。你不是急著掙錢給你媽治病哩嗎,這舉手可得的收入,咋能往外推呢?

許維尚的語氣很和善,最後幾句話打動了一泓。是啊,媽媽在醫院等著用錢哩,為了她,跳個舞算什麼?

於是,再有人邀請跳舞時,滿一泓沒有回絕,隻是表現得很矜持。左手指輕輕搭上舞伴的右肩,身體永遠與其保持著一胳膊左右的距離,頭微微右側,目光從對方的左肩上方看出去。她從不主動交談,別人問話時她的回答也很簡短,很多時候僅僅是一個微笑或者一個點頭、搖頭。與其他笑臉盈盈、私語竊竊抑或投懷送抱的舞伴比起來,滿一泓確實是冷淡了一些,但又不能不承認她是得體的,和那些眉飛色舞、嘻嘻哈哈的女人比起來,她的冷淡很特別。

如果不能說是男人犯賤的話,那就是他們心理逆反,樂意看滿一泓表現出的那份清高,一個接著一個去邀請,並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表現得紳士甚至拘謹。

許維尚沒有食言,過年這幾天給一泓付了雙倍的工資,每個包場的也都另給她一二百元不等的小費,且無一例外地留在服務台,而沒有親自交到本人手中,似乎都在有意識地成全這位冰美人的自尊。由於初八是歌舞廳規定的開門營業時間,所以初七晚上一上班,他就給她結了這幾天的賬,一共是一千三百塊。一泓約略一算,這些錢快夠母親一個療程的藥費了,心裏十分高興,也特別感激自己的老板。

初七晚上的這場舞會,成為滿一泓半年多來最少心理抵觸的一場。想到自己正在用勞動一點一點地驅逐媽媽的病痛,想到不遠的將來媽媽會恢複健康,一種自豪、一份感動在她的內心湧動。受這種情緒的感染,她青春洋溢的臉龐浮現出少有的笑意,靈動而優美的歌聲激活了舞廳的每一個角落。

歌舞酣暢之際,一個小插曲使滿一泓受了一肚子氣,她少有的好情緒也隨之被破壞。

冰泓泓,能和你跳個舞嗎?

邀她的是一位黑衣粗項的光頭胖子,他左手按住小腹,右手伸到她麵前,躬身擺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大冷天的理一個光頭,加之麵樁子一樣的身材,他給人的感覺絕對是走在別人前麵像黑社會老大,跟在別人後麵像保鏢打手,自個兒晃悠像車匪路霸街頭混混,這樣一個人做著如此優雅的動作,看上去特別扭,一泓忍不住“撲哧”一笑。能博冰美人一笑,光頭有幾分得意,言行中少了做做多了放肆。

介紹一下,我叫老七,你就喊我七哥好了,以後有什麼擺不平的事,七哥願意為你效勞。

光頭頗有些江湖口氣地說。他喝過酒,還時不時打個飽嗝,噴人的酒氣惡心得一泓想吐,隻得側過頭強忍著。正在播放的是舒緩悠揚的三步舞曲,胖子抖胳膊搖身子展示著自己的舞姿,跳得興致濃濃。更要命的是他幾乎不跳直步,而是沒完沒了地內側旋轉,汗津津的肥手不停地擺弄著滿一泓纖細的指頭,大肚皮有意無意地蹭著她的身子。如果不是這個晚上讓一泓格外地心存感恩,不是害怕自己發脾氣掃了大家的興,她真想一甩手離開舞池。好不容易挨到一曲終了,她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忍耐也已到達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