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生態愛情2(1 / 3)

眼前的這位小姑娘一點也不怯生,說唱就唱。她體態纖弱,乳毛未脫的小臉,輕輕泛黃的發色,都給人營養不良的感覺。一身顯短的衣褲肥肥地挑在身上,露出細瘦的胳膊腿腕。粉底碎花掩襟上衣,毛藍布褲子,多處打上了不規則的補丁,並有一綹綹綠草濡染的顏色。然而,這些都掩蓋不住她從骨子裏透出的聰慧。她臉相纖巧,有著天生的清澈與俊秀,一雙星星般明亮的大眼睛撲閃著動人心魄的靈氣,尤其是那銀鈴般的歌聲中蘊含的天性稟賦,不是依靠後天的培養就能夠成就的。顧群隻覺得眼前一亮,內心深處頓生出伯樂得遇千裏馬的興奮。當他問清楚滿天霞不是朗水人後,當即決定先斬後奏。選拔毛澤東思想宣傳員,特事特辦,誰能怪我何?

那天上午,滿天霞出山一會兒就又返回去了,等不及回家,即將一小捆豬草從崖背拋到院裏。

媽——,我要去當演員了!

伴著喊聲,兩股熱淚珍珠般灑在她花骨朵一樣的笑臉上。

那一天,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五月二十八日。

朗水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更名為朗水縣文工團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情。那時的滿天霞經過好幾輪酷暑嚴冬的曆練,基本功硬了,演技高了,也完全蛻掉了初來時的青澀,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隨著年齡增長,姑娘的心思也長了,滿天霞和電影隊的小夥子曲紅星偷偷地戀愛了。

那個時代,戀人之間的感情是內斂的、隱秘的,因此卻更具神秘色彩更有誘惑力。街前院後,朗水河邊,常常有兩個若即若離的身影,在一顰一笑中眉目傳情,在書來信往中傾訴心曲、互許終身。

在朗水這個小縣城裏,由於職業使然,也由於他們時尚的生活格調,滿天霞和曲紅星都屬於出類拔萃的公眾人物,是很多同齡人心儀的偶像。滿天霞的舞台前吸引過無數個心猿意馬的小夥子,曲紅星的放映機旁也圍攏過一攢一堆羞羞答答的姑娘,因此他們是備受關注的兩個人。更何況,刻意封閉的感情往往是欲蓋彌彰,加上那個年代的人對兩性交往的格外敏感,兩個年輕人的戀情便在周圍很多人的心照不宣中遮遮掩掩地發展升溫。

首先出事的是滿天霞。

天霞十歲那年,由父母親做主,給她和墩墩梁大隊支書尤金貴的兒子尤長鎖訂了娃娃親,還收了人家一鬥穀子的彩禮。按說,長鎖也是個不錯的孩子,那時他虛齡十六,上初中一年級,已懂得一些人生風情,乍一見傻乎乎的滿天霞,肉騰騰的方臉盤登時紅到了脖子根。這多年,滿天霞遠在朗水,宣傳隊沒放過幾次假,她也沒回過幾趟家,與尤家的大人娃娃沒有任何交往,隻是幾年前偶爾聽母親說長鎖在新疆當兵,幹得很不錯,有可能留部隊提幹。母親當時有些欲言又止,滿天霞卻沒有聽下去的意思。人家幹得好關我什麼事?外麵的世事大著哩,總不能老蹲在墩墩梁背後看世界。總之,隨著時間的推移,滿天霞幾乎記不清尤長鎖的模樣了,那樁滑稽的婚約越來越淡出她的記憶,間或想起,像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尤長鎖退伍回家是滿天霞與曲紅星戀情夭折的引子。

尤金貴夫婦理直氣壯地來到滿家,商量兒子成親的日子,給滿天霞父母一個措手不及。

親家,兩個娃娃的親事是咱們同著媒人三對當麵定下的,彩禮也下過了。現如今孩子都到了年齡,長鎖服役結束榮歸故裏,天霞也打拚多年事業有成,我的意思是兩下裏都做些準備,擇個良辰吉日把事情一辦,咱們為老的也就算完成任務了。

尤金貴話說得很軟和,語氣卻很強硬,不像商量兒女婚事,倒像是開會安排工作。

尤支書,這是不是太急了點?這多年兩個娃娃各奔前程,都沒再提這件事……再說,天霞人在朗水,一時半會也趕不回來。

滿明儒有些語無倫次。

老滿,我說這些年你的腦子不會是灌了糨糊了吧?咱們結親可都十年了啊,你還敢說個“急”字?我們今天來先撂個話,你們看著辦吧!

尤金貴兩口子頭都不回地走了,給老滿夫妻心裏留了個大疙瘩。他們思來想去理不出個頭緒,隻得叫回女兒商量。

滿天霞於第三天上午收到父親的來信,信上說她母親的老胃病又犯了,讓她回去照料幾天。正是農忙時節演出淡季,她向單位請好假,給二老買了些茶葉餅幹之類,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趕。

天霞是在顧群他們當初發現她的那個地方下車的。天近黃昏,墩墩梁坐落在玫瑰色的暮靄裏,呈現出一種壯觀的美。裹在山灣裏的各個莊頭上,一縷縷炊煙在阡陌縱橫的田疇間緩緩飄繞。觸景生情,她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回到了那個揮汗割草的上午,特別是那熟悉的水草和泥土的清香,更讓她忘卻今夕是何夕。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滿天霞禁不住輕輕唱起了這首改變她命運的歌,在晚風吹拂的鄉土上,在巍巍的墩墩梁下,在她的命運經曆又一次改變之前。

走進家門,在看到父母親第一眼的那一瞬間,滿天霞的心中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母親在灶前做飯,全然沒有抱病的樣子,更因為她沒能從父母親的臉上搜尋出一丁點兒愛女歸來的喜悅。

那一夜,滿天霞徹夜未眠。她當然不會同意跟尤長鎖結婚,實事求是地說,她對尤長鎖的感覺是中性的,她不恨他,也沒有理由恨他,但也絕對不愛他,他留在她記憶中的僅僅是一個名字,連形象都是模糊的,他們之間的陌生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普通的熟人。更重要的是,她有曲紅星,這個男孩子已經充斥了她全部的內心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取代,包括尤長鎖。

回家時走得急,滿天霞沒來得及告訴曲紅星,原想三五天就可以回去,見了麵再說也不遲。但此時此刻,當另外一個人準備堂而皇之地闖進她的生活的時候,當他們的感情麵臨挑戰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往日看似平常的交往都是那樣的珍貴那樣的不可多得,思念像洶湧的潮水,浸泡著她的記憶,衝擊著她的心靈,她甚至感受得出暗夜緩慢地流動,一分一秒都顯得那樣的漫長那樣的難挨。

滿天霞沒有在家停留,第二天一早就返回朗水。當她踏上公路,最後一次回首家鄉時,墩墩梁還沉浸在朦朧的晨靄中,像一位飽經滄桑的母親,看著兒女離開,盼著兒女歸來。少女的心是純真的,也是脆弱的,在滿天霞的感情上,這短短的一夜,讓她和墩墩梁淡漠了很多,疏遠了很多,曲紅星——這個陽光帥氣的城市男孩,成為她唯一依戀和向往的情感依托。

尤金貴在得知滿天霞回而複返之後徹底暴怒了。憑著傳統道德觀念的約束力,憑著他在墩墩梁至高無上的權威,他能掂量出無論從哪一方麵講他都占理。

滿明儒,你敢薄我的麵子就別怨我要你的好看!

上坡路走了半輩子的尤支書感覺自己受了莫大的輕視,不出這口氣不足以平釋心中的憤恨。

從吃了訂婚飯掛了訂婚鎖的那天起,他滿家的女子就已經是咱尤家的媳婦了,不要說才當了個戲子匠,就是當了女縣長還不成家嫁人了?從古到今聽說過夫休妻的,咱這八字還沒見一撇哩,婆娘倒先拋棄了男人?不是我非要娶滿家的姑娘,栽得下梧桐樹還怕招不來金鳳凰,咱能生下兒子就不愁說不下媳婦。可咱尤家老門老戶的,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們,要叫他滿家知道咱不是好惹的!

尤金貴在家族會上臉紅脖子粗地說,尤氏家族的各家掌櫃一個個被激將得義憤填膺,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社員會上,尤金貴卻是一臉的委屈。

這些天我老在想一個問題: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尤金貴,墩墩梁的黨支部書記;我兒子,尤長鎖,退伍回鄉的革命軍人。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卻被滿明儒、滿天霞這對富農父女耍笑了,十年的婚約說毀就毀。這哪裏是悔婚?這是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叫板,我們是可忍,孰不可忍!

唱過這一係列序曲,尤金貴開始實質性的報複了。

自打出了這件事,背負家庭成分重壓的滿明儒夫婦更加地抬不起頭了,所到之處總是冷眼相對、風言風語。從內心講,他們並不是不願意讓天霞嫁給長鎖,攀上個根紅苗正的親家,給心靈找一個支點,也許政治上的壓力會小一些,生活的空間會大一點。然而,女兒大了,父母親生得了她的身管不了她的心,更何況她在外地工作,說得不高興掉頭一走,連個音信都不給,讓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更讓他們氣憤和尷尬的是,你看不上長鎖也就罷了,幹嘛還在外麵自瞅對象,這不是往你大你媽的臉上屙屎嗎?

讓人們沒有預料到的是,尤金貴對滿明儒采取了多少年來隻聽年老人嘴上說過,卻沒見誰動手做過的極端行為。

那是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全隊社員集中在墩墩梁背後的灣掌裏收麥子。火辣辣的日頭把麥稈子曬脆了,鐮刃子一碰就倒。割麥子就巴望這樣的好天氣哩!大家夥兒像上了跑道的運動員一樣,一溜兒斜茬子排開,你追我趕地動作起來,一個個情緒高漲,揮汗如雨。伴隨著鐮刀的起落,鐮刃子劃出耀眼的光弧在空中飛舞,“哧”、“哧”的斷裂聲充盈耳畔。有人幹到興頭上,禁不住放開莊稼漢沙啞的嗓子,有滋有味地唱起了酸曲小調。

妹子把門開,妹子把門開,

哥哥給你送上一個羊腿腿來……

和大家一樣,滿明儒一趟子割完,在地頭歇緩下來,展一展三折子窩了大半天的腿腳。尤能鎖和尤來鎖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他背後的。

能鎖和來鎖是尤金貴的兩個侄兒,都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仗著尤家在墩墩梁門戶大,仗著他叔父是大隊支書,平日裏做活懶腰撂胯,卻學會了撒歪使壞。這兄弟倆腿腳鬆散地走上前去,尤能鎖緊挨著滿明儒坐下,一邊說著什麼一邊拍拍他的肩膀,並就勢抓住了他的兩隻胳膊,尤來鎖變戲法般從身後拿出一個長脖項細嘴的玻璃瓶子,拔掉瓶塞,不由分說便往滿明儒的嘴上按。

沒有絲毫戒備的滿明儒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昏了頭,隻覺得一股腥臭撲鼻而來,直鑽人他的五髒六腑。年近半百的人了如何招架得了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隻是本能地咬緊牙關不讓穢物進入嘴裏,兩隻腳下意識地在空中踢騰,口腔中發出的嗚嗚聲是他無奈的呼救。

尤家兄弟於是伸出手,將瓶中倒出的黏糊糊東西抹了滿明儒一頭一臉,一邊還凶巴巴地叫罵。

敢說悔婚的臭嘴就該吃這臭狗屎!這可是老先人定下的家法,不讓你嚐一嚐這滋味,還怕你不長記性,不知道我尤家人的厲害。堂堂一個大家族,豈是你想欺負就能白白欺負了的?

其他人是順著他們的罵聲趲過來的。但見滿明儒一臉黑汙,像剛從糞坑裏爬出來,莫大的痛苦和羞辱使他渾身抽搐,癱軟在地上。有人端來放在地頭上的磨鐮水幫他衝洗,穢物除去後,卻有鮮血蟲蛆一樣在他的臉上蠕動,鑽心的疼痛扭曲了他的臉,他的嘴角微微地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淚水充盈了眼眶,卻強忍著沒有流出來。

從尤家兄弟的叫罵中,大家都曉得他們瓶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了。這是墩墩梁從遠古傳說下來的村規,給悔婚的一方喂摻了碗碴子的狗屎,讓臭嘴臭舌長記性。隻是所有的人都不是第一次看見毀婚者,卻都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懲罰。滿明儒自然是這口頭規矩的第一個被實踐者。

山裏人的愛憎觀是樸素的,他們的同情心永遠偏向於弱者。在場的人已全然沒有了對滿家退婚的憤懣,有的隻是對遭遇淩辱的滿明儒發自內心的憐憫,對恃強淩弱的尤家兄弟的不理不睬中,便代表著他們的全部態度。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尤金貴出現了。他表現出十二分的驚詫,已經謝頂的腦瓜像浮在水裏的葫蘆瓢,前後左右地晃動,一雙小眼睛細眯成一條縫,冰草割開似的,使原本不淺的抬頭紋更加深刻地橫亙在突出的前額上。

咋個了?誰幹的?這是哪個混賬王八蛋幹的?

尤金貴一驚一乍地詢問了一圈後,將目光落在尤能鎖和尤來鎖的身上,因為他們仍然奓著髒汙的手,一副油皮花臉的模樣。

賊眉鼠眼的一看就是你兩個做的好事!有你們這麼二毬的耍法嗎,二十幾歲的人了咋就不知道個手輕手重?今兒我叫你兩個碎狗日的都認得我哩!

尤金貴順手脫下一隻鞋提在手裏,往能鎖和來鎖跟前攆。兄弟倆一轉身撒腿就跑,麥地裏被蹬起一股子薄薄的土霧。

分明是個障眼法!墩墩梁人老實但不傻,這點把戲誰看不出來?更何況支書大人一開始就將大事化小,這也叫“耍”嗎?大家都蔫耷耷地坐回原地,誰也懶得打勸尤氏叔侄之間的“衝突”,尤金貴隻好自己唱戲自己圓場,罵呱幾句草草作罷。

滿明儒的臉像發麵饅頭一樣腫了好長時間,由於髒物侵蝕,橫一道豎一道的傷口感染發炎,很多天了還淌著血水。臉上痛,心更痛,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一個老爺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灌狗屎,那是怎樣的糟踐啊!可是女兒不聽話,自己有約難守,既然做下這樣的事情,就怨不得人家以怨相報了。滿明儒這樣一想,甚至覺得心理上平衡一些,可憐的他拿一種贖罪的心態來對待自己所遭受的侮辱。

然而,尤金貴的報複遠遠沒有結束,他後來的行為對滿家造成的傷害也遠遠比灌狗屎嚴重得多。

一封蓋著墩墩梁大隊黨支部紅章大印的掛號信寄到了朗水縣文工團。從郵遞員鄭重其事地將信件交到團長霍立手裏,並要求他親自簽字畫押的那一刻起,滿天霞的命運就已經改變了。

不出兩個小時,全團的人都知道滿天霞在家鄉搞了一次“婚變”,男的還是個退伍軍人。據說大隊的來信中措辭十分嚴厲:滿天霞身為毛澤東思想宣傳員,多年受黨的培養人民的哺育,卻前腳進城後腳忘本,鄙視農村,看不起農民,拋棄曾經用青春和熱血保家衛國戍邊安邦的對象,這是什麼覺悟,這樣的作為不能不讓人聯想起她的家庭出身,難道她還要對我們貧下中農擺地富小姐的臭架子嗎?

首先驚慌的是曲紅星的母親文水秀。電影隊和文工團在一個大院裏,房子連著房子,她差不多是在第一時間得知這件事的。紅星的父親曲軒是個老放映員,之所以比其他同行更受觀眾歡迎,是因為他有說快板的天賦。每次放映之前,他都自編自演一段,伴隨著竹板呱嗒呱嗒的脆響聲音飛揚出口成章,內容大多是宣傳形勢政策表揚先進典型等。猶如開戲前敲響了鑼鼓家什,他這一說觀眾的情緒被調動起來,整個晚上的秩序都會特別的好,老曲因此捧回好幾張獎狀,在朗水小有名氣。作為家屬文水秀很為丈夫自豪,也十分珍惜這份榮耀,眼下冷不丁出了這檔子事,兒子談這麼個對象,弄不好還有破壞軍婚之嫌,曲家的好名聲眼看就要毀於一旦,這可怎麼得了?

正在器材室擦拭放映機的曲紅星被母親火急火燎地找回家去。

星星,你都二十幾歲的人了,做事得掂個輕重!現在滿院子的人都嚷紅了你知道嗎?滿天霞在老家有對象,還腳踩兩隻船跟你談,你想想她一根骨頭能哄幾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