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生態愛情2(2 / 3)

媽,別遇上點事就嚷天嚷地的,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曲紅星知道母親急躁的原因。這件事天霞從老家回來後就告訴過他了,這幾天他也為此煩心著哩,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躲在器材室裏鼓搗那幾件機器,不想和別人打照麵。

你個瓜頭掮上還不曉得吧,滿天霞老家所在的大隊寫信告到文工團了,她做的這事引起了公憤,說不準會咋處理哩,難道你還要把自己攪和到裏麵去?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從今兒個開始你就死了這條心,不準再和她交往。啥樣的女孩子沒有,偏偏要往這個是非窩子裏鑽,你丟得起這個人我和你爸還丟不起!

原本就心情毛亂的曲紅星聽到這些頭都快炸了,他大睜著已經有些充血的眼睛,直覺得平日裏慈祥的母親有幾分模糊,她翕動的雙唇正在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心。他無言以對,也知道在這個時候除了放棄之外的任何話都是母親所無法認同的,他無意於頂撞母親,更不想在遭遇外攻的時候先自內訌。他的雙手不停地抓著自己略帶卷曲的頭發,像在梳理煩亂的思緒,一言未發走出家門。

找個地方好好冷靜一下,想清楚了再回來見我和你爸。母親隔門撂出了這句話。

滿天霞的日子更不好過。霍立在收到信的當天就找她談話,臉相和語氣冰冷得讓她直打寒戰。

你是宣傳員,從事高台教化的人,自己做事都扭筋子,感召力從哪裏來?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停工反省,把事情處理好,把影響消除了。咱文工團是幾十號人的大集體,可不能因為一個老鼠壞了一鍋湯。

團長的話苛刻得有幾分殘酷,但對滿天霞來說,更殘酷的是她無法見到曲紅星。僅僅一天時間,往日熟悉的麵孔變得生疏了,眾人的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罩著她,使她無所適從。她不能也不敢像過去那樣與曲紅星約見,放眼搜尋大院的每一個角落,卻無法捕捉到那個魁偉的身影那張親切的笑臉,咫尺天涯的距離給她一日三秋的感覺。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他就在身邊,那樣的話她便可以對他哭泣向他訴說,讓疲憊的心得以小憩。

紅星走出家門,將自己重新關進器材室,雙手抱頭坐在那把吱吱作響的靠背椅子上,任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心情和這間密閉的房子一樣陰暗。晚飯時間,父親哧遝、哧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停在了門口。星星,星星,回去吃飯,回去吃飯。

他拍著門板,反反複複地叫,語氣上顯得很有耐心。隔不久,母親也嚷嚷著來了。

飯做好了不回家吃,得是等你大你媽掰嘴喂哩?一個兩旁世人就把你牽心得不聽娘老子的話咧?沒見過這麼沒出息的東西,枉披了一張兒子娃的皮!老漢,咱們回,不吃是撐脹著哩。文水秀邊罵邊拽著老漢走了。星星,快回來吃飯睞!曲軒邊走邊回頭朝房裏喊。

曲紅星第二天仍然沒出器材室,門外三親四友換人換馬的叫聲讓他更害怕出去。他不想看別人異樣的目光,更不願意麵對母親招攏來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說客,既然不能見滿天霞,他寧願一個人獨守。到第三天上,他的父母扛不住了,經電影隊領導同意,抬開了器材室的門。兩天時間裏竟變得胡子拉碴的曲紅星被強行拉回家後,倒頭抱病。

這無形中又給滿天霞增添了壓力。一個姑娘家許了東家戀著西家,惹得幾家子人不得安生,算什麼事呀?人們看她的眼光更複雜了,尤其是文工團的板胡手談秋平,這幾天表現出掩飾不住的興奮,遠遠地瞭見她,都要一反常態,亮開那副牛吼的嗓門打聲招呼,一臉的幸災樂禍。天霞顧不得其他,隻擔心紅星的病情,好幾次她硬著頭皮從電影隊的那排房前走過,都沒能捕捉到任何信息。無奈,她打發好友香香前去探望。

由於和天霞的關係,香香平日裏和紅星也熟識。受好友托付,在夜幕降臨、星光微明的時候,她提上禮品,壯著膽子敲響了曲家的門。也正是這一敲,讓無辜的香香羞辱難當,也讓天霞心灰氣盛。

看什麼看?大姑娘小夥子有什麼好看的?我兒子怎麼樣關你們什麼事?你們這些戲子匠天生的命賤,不說你幾句不死心咋的?

文水秀沒等香香說清來意,就唾沫星子亂濺,一頓狂罵把她關在了門外。

看到香香哭著跑回來,滿天霞心裏那個難過喲!

曲紅星呀曲紅星,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樣不經事呀,曾經的耿耿癡心、旦旦信誓哪裏去了,難道你倒頭一睡就一了百了了嗎?

那一夜,滿天霞望斷星空,寸腸百結,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了,生活為什麼如此刁難她?她想到從未走出過墩墩梁的父母,想到顧群、曲紅星,想到這些注定了要在自己命運中相攜相扶的人,淚水順著臉頰無遮無攔地流下來,有一種感恩在心中澎湃。她還想到尤金貴、文水秀、談秋平,這些人也將在她的人生記憶中打下深深的烙印。一想起談秋平,滿天霞的內心便生發出強烈的激憤,這個看似與她的生活沒有太多幹係的人,她對他的憎恨甚至超過了尤金貴這個明顯想置她於死地的人。

談秋平二十多歲,長得圓臉圓腦,體態魁肥。按說他在文工團也算是個人物,大大小小的演出都就座樂隊前排,一副墨鏡遮住半爿臉,隨著梆子聲起,清越的板胡聲在他搖頭晃腦的陶醉中從指尖流出,成為整場演出的主旋律,使所有觀眾為之而心旌搖蕩。然而,在滿天霞的心目中,他卻是個很不夠男人的男人。

他曾死纏爛打地追過滿天霞,甚至在天霞和曲紅星相戀後還抱有幻想。尤金貴的告狀信一傳開,他愣怔了大概一刻鍾的時間,誰都猜想不出他在這一刻鍾裏做了怎樣的自我調整,總之從此以後,他對滿天霞的態度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這種變化當然是天霞本人感覺得最清楚。

滿天霞,你這是紅蘿卜調辣子,吃得出看不出麼,鬧半天咋還一文一武搞了個三角戀啊?

大夥飯前打開水時,他一改往日溜溜貼貼的模樣,粗聲大氣地說。

這話一出口,整個水房一下子靜悄悄的。從小一搭裏摔打大的夥伴,日月釀就的情感使他們惺惺相惜,不願意看到任何的傷害,談秋平正是犯了這一忌諱。更何況,全團的人誰不知道他在死乞白賴地追人家滿天霞啊?因此,他這句話惹來的不光是滿天霞的惱恨,還有其他人的鄙夷。

正當滿天霞的戀愛事件在小小的朗水縣城傳得沸沸揚揚,曲紅星一病不起,文水秀傳言給兒子另覓對象的時候,談秋平的再度挑釁給了滿天霞發泄的機會,也使霍立的命令不了了之。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方才還晴朗朗的天空,隻一會兒工夫就暗了下來,轉眼間濃雲密布,轟隆隆的雷聲自當空滾過,伴隨著一陣風,碩大的雨點越來越稠密地砸在地上,迅速逼退夏日的酷熱。和所有久旱盼雨的人一樣,文工團的男男女女也為這突如其來的雨情而興奮,一個個端著飯碗來到屋外,一字溜站在餐廳的房簷下,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飯,一邊觀雨納涼。

天霞姐,你說地球是不是真的變暖了,我覺得今年比哪一年都熱得厲害,一到大晌午就胸口發悶,出氣都有些困難,好歹讓這場雨多下上一陣子。

薄眉淡眼的香香聲音柔柔地說。

是啊,山野裏曬得黃亮亮的,莊稼都不知道成啥樣子了,立等著有場雨解救哩。

一旁的滿天霞一邊洗自己的白洋瓷飯碗一邊回應香香。

喲嗬,還是階級鬥爭的威力大呀,你說這尤金貴的一封告狀信鬧得,曲紅星折腰了,滿天霞也立馬懂得心疼自己青梅竹馬的農村男人了,人在縣城卻關心著鄉下的莊稼。嘖嘖!

誰都看得出來,這談秋平是在專門找茬。他肉乎乎的臉上呈現出曖昧的笑,聲音陰陽怪氣,與這雨中的清涼、與大家的心境極不和諧。

壞種,你這個騾子轉生的壞種!

滿天霞秀目圓睜,手指著談秋平的鼻梁骨,罵出了墩墩梁人心目中最刻毒的話。

她暴怒了,這個從小吃得了苦受得了累卻不輕易屈從的農家孩子,這個樂意善待別人卻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鄉下姑娘。此時此刻,她直覺得怒火中燒,談秋平表情豐富的胖臉在她的眼前幻化,肥唇翕動的闊嘴仿佛要吞噬她。

在談秋平看來,滿天霞正處在生活的低穀,是該忍氣吞聲的時候。想到她曾經是那樣的高高在上,對自己百般地巴結討好無動於衷,他就打心底裏感到不平衡,既然得不到她,還不興自己動動嘴出口惡氣?他沒有料到會挨罵,而且是那樣惡毒的語言。這個落井下石的大男人本意是想討回一些麵子的,沒想到更落得顏麵盡失,還當著大家夥的麵。他滿臉通紅,脖子上的血管一條條暴漲,像一條發威的公牛,抵著頭,撂開腿腳向滿天霞撲去,那姿勢讓人覺得有些張牙舞爪。

灶房門外幾步遠處堆放著一大堆細煤,是供做飯用的,此時被衝洗出一種純淨的黑,煤粉染黑的雨水從周圍向外蔓延。看到談秋平幾近瘋狂的來勢,滿天霞下意識地跳上煤堆,舀起滿滿一洋瓷碗煤就勢揚出去,卻被逆向的風頭堵了回來,煤沫子撒了她一頭一身,白淨的俏臉立時成了畫眉羊羔,米黃色襯衣上也是大一坨小一坨的煤黑。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讓在場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大夥不知道該怎樣調處這兩個人之間的紛爭,談秋平也木樁一樣戳在原地不再瘋撲瘋追了。隻有滿天霞頂著雨哭泣著跑出大門,穿過冷清的馬路,徑直跑進朗水縣文教局的大門。沒出半個時辰,文工團長霍立就被時任文教局長的顧群叫了去。

你這個團長是怎麼當的?把一個優秀的文工團員搞得如此模樣,還不如一個撂地攤藝人!我說霍立,你給我聽清楚了,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形勢下,任何人都必須搞好主業各司其職,就像工人做工農民種地一樣,演員的職責就是要演好戲!你是領導,可不要把文工團辦成糾風團,一味地去糾纏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而忽略了每個人的優長,挫傷了大家的工作積極性啊!

顧局長話沒明說,態度卻再明朗不過了,霍團長自然深領其意。滿天霞停職反省的事就此不了了之,像往常一樣,她和其他人一起練功排戲一起參加演出,顧群的一個表態,使她又一次步入了應有的生活軌道。

也是在這時,曲紅星走過曲折的心路曆程,從自己的矛盾中、從母親的束縛裏掙脫出來,緩過心傷,他依然回到天霞身邊。不需要任何解釋,當天霞從香香手裏拿到紅星轉來的紙條,看到“老地方見”這幾個字時,熱淚已不可抑製地湧出她的眼眶。

日暮將至,涼風送爽,晚霞映紅了清淩淩的朗水河。河畔的公路邊上,一行翠柳沐浴在霞光裏,彎彎的枝條隨風抖動,婀娜多姿。還是那段拐彎的公路,還是那棵茂盛的彎彎柳,還在這天施淡妝雲鑲金邊的時辰,天霞和紅星前後腳來到他們的“老地方”。一場足夠沉重的挫折使兩個年輕人老成了許多,沒有以往的追逐嬉鬧,沒有想象中一吐為快的傾訴,所有的語言都凝聚在深情的眼眸裏,四目相對之中便讀盡了彼此的心聲。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們張開雙臂,第一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水在兩張青春的臉上滾動,冰釋了內心所有的塊壘和委屈。天色近晚,人跡漸無,彎彎柳的枝條婆娑下垂,裝扮出一份溫馨和隱秘,朗水河水聲汩汩,像情侶在喁喁私語,河對岸的莊稼地裏,時不時傳出旱蛤蟆的呱叫。

人這一生,寧結遠仇,不宿近怨,寧可衝撞大人,不可得罪小人。滿天霞倒黴就倒黴在她結怨於談秋平這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人,因此,她的生活中便時常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而且很多是發生在演出中。她的唱腔常常與樂隊脫離,不是快了就是慢了,每每這個時候,提弦的板胡手談秋平總是眯縫著眼睛不管不顧地拉,似乎已進入忘我之境,絲毫不顧及她的表演。好在滿天霞是個有豐富舞台經驗和良好心理素質的演員,每一次她都努力迎合樂隊,把失漏降低到最小。人們經常這樣評說看戲的人: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在朗水這個處地偏僻、缺乏藝術熏陶的地方,戲台子底下黑壓壓一大片人,真正懂戲的能有幾個,大家興衝衝趕來不都是為湊這份子熱鬧?所以,談秋平板胡弦子上做的這點手腳並不能給滿天霞造成太大的影響。於是,他動了更大的心思。

七一前夕,朗水縣舉辦慶祝黨的生日係列活動,其中有文工團的三場公演。公告貼出去後,猶如平靜的湖麵上投入一顆石子,這消息一層層向外擴散,四近的村莊都為之興奮著、期盼著。然而,首場演出中滿天霞就失場了。

那天正是逢集日,加之有戲看,方圓的老百姓扶老攜幼,從四麵八方蜂集縣城,城東廣場的戲樓子下麵人山人海,摩肩擦背。中午一點鍾,演出開始。

開場的梆子聲起,四個日寇憲兵巡哨過場,李玉和手提號誌燈健步走上。

手提紅燈四下看……

上級派人到隆灘。

時間約好七點半,

等車就在這一班。

西皮散板落腔。嗚嗚風聲中,身穿紅衣藍褲、梳著獨辮子的李鐵梅迎風而上。

戲是觀眾熟悉的《紅燈記》,演員是觀眾熟悉的縣文工團員,台下呼應的也是大家熟悉的一如既往的喝彩聲。尤其是由滿天霞扮演的李鐵梅,聲情並茂,神采飛揚,吸引著觀眾席上男女老少的眼球,戲劇情節在台上台下自發的情緒互動中一環緊扣一環地推進。演到“前赴後繼”一場,爹爹和奶奶為保護密電碼犧牲了,鳩山圖謀放長線釣大魚放了李鐵梅,鐵梅回到家中,悲憤滿腔。

提起敵寇心肺炸!

強忍仇恨咬碎牙。

賊鳩山千方百計逼取密電碼,

將我奶奶、爹爹來槍殺!

咬住仇,咬住恨,

嚼碎仇恨強咽下,仇恨入心要發芽!

不低頭,不後退,

不許淚水腮邊掛,

流入心田開火花。

萬丈怒火燃燒起,

要把黑地昏天來燒塌!

鐵梅我,有準備;

不怕抓,不怕放,不怕皮鞭打,不怕監牢押!

粉身碎骨不交密電碼,

賊鳩山你等著吧——

這就是我鐵梅給你的好回答!

滿天霞唱得字正腔圓,情緒飽滿,特別是最後一句散板鏗鏘有力,抑揚跌宕,把一種革命後代剛烈勇敢、視死如歸的品格表現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落板的“好回答”伴著揚眉擺頭的動作,獨辮子往胸前一甩,雙手就勢一抓,一個亮相。

正當演員演得投入、觀眾看得癡迷的時候,滿天霞的辮子掉了。

這是朗水縣文工團從來不曾出現過的失誤,類似李鐵梅、常寶、喜兒等角色的“辮子”,向來都是用紅頭繩一圈一圈緊緊地紮在扮演者的頭發根上的,除非有人解開頭繩,否則誰也不會擔心在這上麵出問題。

當滿天霞發現自己的辮子隻是拿在手裏而沒有“長”在頭上的時候,禁不住心裏一慌,但她即刻控製住了情緒,神態鎮靜地往下演。好在這場戲已近尾聲,她剩下的戲份也不重,幾分鍾時間就閉幕換場。但無論如何,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李鐵梅的長辮子變成了披肩短發,這是一個無法遮掩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