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語(2 / 3)

於是,我剛入學的時候,就有了一件紅綢子夾襖。媽媽還用剩下的布頭在我用碎布渣子續成的書包上設計了一顆鮮紅的“心”形,並給我的羊角辮紮了兩朵躍躍欲飛的紅綢子蝴蝶結。所有這些,使我在同學們中間顯得十分優越,小姐妹們羨慕的目光層層疊疊地落在我的身上,就連學校宣傳隊找報幕員時老師也說“喜紅挺攢勁的,讓她上。”而今想起來,這“攢勁”多一半來自我的服飾吧。

為我上學媽媽可沒少受作難。爺爺他們本來就不同意這件事,對一應花銷根本不聞不問。我記得那時媽媽出山勞動老提著一個小筐,剜白蒿頭子黃花苔(蒲公英),拾桃胡子杏胡子,挖細辛草枸杞刺根,但凡能換個一分二分的她都拾掇回來,一年四季挑挑揀揀翻翻曬曬,惹得爺爺老拿白眼仁子看她。我上中學後,個子長高了,媽媽才舍得讓我幹一些輕活。為了多攢點錢讓我在學校裏手頭寬綽些,每到星期天,媽媽早早起床烙兩坨玉米麵饃饃,打發我到她勞動時能瞭得見的山上去挖藥草,如果天氣有霧,媽媽就每隔一陣喊一聲“噢——喜紅”,聽到我應聲她才放心。這些年來,我的耳畔時不時地就會響起媽媽的喊聲,這時我真想大聲應一聲“噢——媽媽”。然而,我能做到的,隻是暫停手頭的事情,走出戶外,矚目眺望家鄉,讓心緒慢慢地平複下來。

我上高一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我始終沒有揣摩透爺爺當時的心境,失子之痛會使他更加厭惡我和媽媽,對我倆橫挑鼻子豎挑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常常刻薄得讓人怒火中燒,媽媽卻一概忍氣吞聲。後來,矛盾焦點集中到了我身上,爺爺一定要我退學。

“家裏有吃的沒做的靠誰養活著哩,回家掙工分是正主意。毛頭女子念那麼多書能咋,還想當女王皇帝不成?”

他一天到晚氣咻咻地罵個不停。

媽媽堅決反對,在不得不說話的時候就對答兩句,於是你來我往的拉鋸舌戰時有發生,矛盾因此不斷升級。我起先沒聽懂爺爺說什麼“女王皇帝”,曾問過老師,才知道曆史上還有武則天慈禧這些女人,也才掂量出爺爺對我的挖苦有多深。

媽媽改嫁的決定做得很突然。

“喜紅,你大歿了,跟媽再走一家,你爺你哥他們的負擔也輕一些。”

那個周末,媽媽對我說。她仿佛在談別人的事,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當我想明白是咋回事時就放開聲哭,央求著要走帶上妹妹一塊走。

“喜紅你還小你不懂,帶你們兩個走兩邊家裏都不會同意,愛妹妹的不隻是媽媽,你卻不一樣,媽媽無論如何得首先帶上你。”

她將我攬在懷裏說。我聽得稀裏糊塗的卻哭得更恓惶了,媽媽也有大顆的淚珠打在我臉上。

繼父有兩個兒子,都是半大小夥子了,吃飯做活差不多都能頂個大人,有這三個精壯勞力,我隻管上學而不用擔心沒人掙工分分口糧,媽媽也能捉個輕頭子活,加之繼父是個有心計的男人(這概念確切些說是我後來形成的),挺善待我們娘倆,可能是受他的影響,那兩個男孩對我們也十分親近,因而和原先比較起來,這個家對我和媽媽倒是嗬護有加。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去,一直到我高中畢業。

“你問了嗎,女子願意不?”

“還沒有。喜紅臉皮薄,猛打猛問這事我怕娃娃想不轉。”

“怕啥,女子娃的事生就是娘母子操心的麼。再說,書已經念出來了,接下來不就是個成家的茬口嗎?”

“有蛋人倒實誠,就是比喜紅小,看上去毛手毛腳的還是個孩子相……”

“看你說的,怕有蛋不往大長咋的?女大兩銀錢淌,盼不來的好婚配哩!趕明兒個兒是咱兒女是咱女,怕沒咱老兩口享的福,你還豌豆子心上下滾個啥哩?”

“那……我問問看。”

那晚我半夜醒來時,聽到了媽媽和繼父上麵的對話,精明的繼父要讓我做他的兒媳婦哩!

當時的我隻覺得透心徹骨的寒冷,裹緊被子還禁不住打戰,一種寄人籬下的孤獨和淒涼重重包圍了我。

這些日子你生活在怎樣的虛假和蓄謀之中?

黑暗中我咧嘴自嘲,卻有淚水噴湧而出,快捷地衝進嘴裏,默默吞咽下去,濃鬱的鹹味夾雜著淡淡的苦澀充溢了五髒六腑。

“喜紅,你將來是伺候我呀還是伺候你大姨呀?”

接下來的一次談話中,媽媽試試探探地問我。

“我要工作,你們誰都不要指望我當專職孝子。”

有了前麵的經曆,我明白媽媽問話的含義,所以一開口就堵住了話頭。現在想來,當時媽媽的內心也一定很矛盾,否則她斷然不會那樣唐突地提起大姨的。這之後,我明顯地感覺到家庭氣氛遠沒有先前那樣熱和,媽媽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了。

“喜紅,怪媽命苦沒找下個實心人,媽認了,可咋著也不能讓你再低聲下氣地看人家的眉高眼低。先回你哥那裏去,無論如何你們是一個鍋裏攪勺長大的。”

在一個隻有我們母女的夜晚,媽媽對我說,聽她的口氣,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那樣相對無言地坐了很久。鄉村的夜晚格外靜謐,仿佛能捕捉到時光流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