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語(3 / 3)

“人家笑話你瓷得像塊石頭還想工作,”

還是媽媽打破了沉默,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

“我說豬娃子出世還頭頂三升糠哩,誰敢肯定我女子就不能吃一碗公家飯……”

媽媽撫摸著我的頭,說著說著就哭了。我也哭了,眼淚捏菜水一般咕嚕嚕往下滾,把一肚子的難腸和委屈一股腦地衝出來。也許多虧了我們娘倆這一鼻子哭得淋漓盡致,不然的話恐怕不會有後來分手時的那種冷靜和堅強,這可是近二十年中我和媽媽第一次明白無誤的別離啊!

如果不是我神經過敏的話,我覺得哥哥肯收留我的唯一解釋,是因為我是個快要出嫁的姑娘。在我們這個偏遠落後的農村,買賣婚姻是莊戶人男娶女嫁所信守的一條亙古不變的準則,而一位女子的彩禮對一個生活並不富裕的農家來說,多少是有些誘惑的。那時候爺爺已經過世,哥哥成了一家的掌櫃,所有這些都是我從他那張時冷時熱的臉上讀出來的。好在這段日子並不長。

那年秋天,鄉上下來了三個招聘幹部的名額,我以總分第一名的成績硬邦邦地端上了鐵飯碗,命運從此出現了轉機。然而,媽媽和那個家庭的關係卻沒有一丁點改善的跡象,這使我心裏很苦,總覺得自己是媽媽的災星,如果沒有我,媽媽的命途中便不會有這麼多磕磕碰碰。我無法改變這種現實,能夠做到的就是把“給媽媽養老送終”作為與丈夫成親的唯一條件,並共同履行著這一諾言。

我不敢菲薄大姨的生身之恩,但她有意識地親近我卻的確是從我參加工作以後開始的。時至今日,我們兩口子都有了一個官銜,大姨在與我的關係上也徹底地亮了相,每當向別人說起自己的兒女時,總也忘不了告訴三女子三女婿都是什麼什麼“長”,言談中滿是做母親的自豪。對此媽媽十分反感。

“你大姨也真是,你明明是我女兒,她卻硬要扳著指頭算成她的老三。”

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

“其實我當初供你念書根本沒想到你會幹什麼工作當什麼官,看到村子裏那些女娃娃黑天半夜地出山勞動,媽就是舍不得讓你遭那份罪,想叫你多躲上幾年。”

我能聽懂媽媽的意思,即便我是個土裏刨食的農村媳婦,媽媽也一樣是現在的媽媽,但大姨卻不一定是現在的大姨。

這個時候我應當開解一下媽媽的,可老也找不到恰當的語言,就隻是沉默,我想媽媽一定很失望。上次,媽媽簡直有幾分憤怒了。

“你說你明明是我的喜紅,你大姨大庭廣眾的憑啥說你是她的女兒?”

她直戳戳地詰問我。

“我說你管這種閑事煩不煩啊?她愛咋說讓她說去,我自己心裏有數。”

我沒好氣地撂下一句,進臥室躺下了。

但我馬上就有些後悔。自己的話太生硬,媽媽這一次不光很痛苦,一定是失望了。我一會兒想著該怎樣給媽媽消氣,一會兒又想起以前的事。

我從小愛發高燒,媽媽就一整夜一整夜地守著,用燒酒洗,用濕毛巾敷,兩隻眼睛經常熬得血紅。在我的記憶裏,媽媽隻病過一次,是重感冒,她舍不得用為我準備的學費錢買藥,硬用土辦法發汗治療,大熱的天氣,被幾床被子包著,差點把人捂休克了……

我閉著眼睛,任思緒在記憶中徜徉。媽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捋起我的劉海,習慣性地在額頭摸了摸,又悄悄地出去了。一種身為人女的幸福充盈了我的身心,我禁不住一陣激動,眼淚奪眶而出。

“媽媽,您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媽媽,我隻做您的女兒。”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說,並準備立即說給媽媽。但不知為什麼,我做了很大的努力,還是沒能夠鄭重地把這些話告訴媽媽,也萬萬沒有想到我會永遠失去這個機會。

接到媽媽病重的電話,我心急火燎地,一分一秒也待不住了,連夜趕回家,已是淩晨兩點多了。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等家人親戚全部在場。但凡有點眼色的人都能看出,媽媽已到了彌留之際,她仰躺在土炕上,目光呆滯,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生怕誰搶走什麼似的,聲音生澀而微弱地重複著一句話“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惹得妹妹時不時將憋著的哭聲放出來,又被那些年老的長輩們半是嗔怒半是乖哄地強壓下去。當地有個說法,人去世時,兒女不能哭,否則老人扯心得一時半會咽不了氣,就得多受些罪。

大概有一兩分鍾,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就那樣瓷勾勾地站在窯腳地看著這眼前的一幕。知道媽媽病重了,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重到這種程度,以至於不容我多看上幾眼,多叫幾聲媽媽。媽媽已沒了聲音,隻是嘴唇依然在蠕動,我敢說,在場的所有人中,隻有我最明白媽媽最後這句話的含義。

“媽媽——”

我走出方才的恍惚狀態,哭喊著撲上前去。媽媽的眼中突然有了光澤,定定地瞅了我幾秒鍾之後,永遠地合上了。

“媽媽,你的女兒回來了,我是你的女兒,你的喜紅……”

我匍匐在母親的腳下號啕,訴說著這些我以前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