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姐和婆婆搞不紮。她出嫁時是“上馬紅”,不足十個月便生下個丫頭片子,婆婆侍候她到七天頭上就撒手不管了。
“七天算個‘小月子’,自己做著吃去吧。我們那二年剛滿三天血褲子一換就下炕,家裏活樣樣都靠給你,哪像現在這些年輕人,瓷乎乎坐在炕上,若不是送屎尿怕還懶得挪騰一下哩,咋不怕勾蛋子壓起疔痂。”
“驢下條驢駒還緩幾天哩,光和你們那二年比,我媽給我嫂子守的月子,一個個都過了四十五天,像你?心不對。”
“你娃娃紅口白牙的敢嚼人,我心不對折你了磨你了?張口閉口拿你媽作樣板,敢情你媽一輩子不挨自個兒男人也是德行。”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二表姐的婆婆一氣一急,就揭了大姨媽的“短”。於是乎,矛盾升格。掰開的饃饃合不紮,好歹延磨到孩子出月,便請來家門族人商量另家。
誰知這家另了整兩天,請來的人個個說得口幹舌燥的,卻另不開,症結全在二表姐新買的那台收錄機上。莊戶人家一般沒多少財產,糧食過秤,羊牲口數數兒,剩下的就是些盆盆罐罐,誰多一隻碗碗少兩雙筷子的也沒啥。這家裏卻有個大物件——一台手扶拖拉機,拆開分零件顯然行不得,表姐夫兄弟兩個,大哥是雙職工,這出蠻力的家什子自然歸他了,隻是要拽下那台收錄機。
二表姐不依。“給不給那手扶我無所謂,眼瞅到年底了,兩千塊貸款跟屁股就得還,還算個啥便宜?嫌吃虧,分開賣鐵我不攔擋。反正收錄機我不給,這是我儉省下結婚的衣裳錢買的,如果我當初裏三件外三件地買上一堆,難道現時還要分我的衣裳不成?”
二表姐的婆婆也不讓步。“都是我親生親養的,我還會親哪個遠哪個?老大的錢再多是人家自個兒掙的,不攤別人的事,這家裏的一根折筷子一個爛碗,可都是我們手上置買的,通共一個值錢貨分給老二了,這收錄機還能給他們嗎?羊毛出在羊身上,隻要不是偷的搶的兩姓旁人送的,不管咋買來的總用的是這家裏的錢,我不能偏刃子斧頭砍,給兒孫留下話把。”
似乎都有理,爭執不下,僵持著。大姨媽聞信兒,趕著去把二表姐的收錄機放在了她婆婆麵前。“親家母,當老人作難我曉得,這事情我做主。”又對二表姐說:“娃娃,做事得體諒人,不能斤斤計較呀,不就四百塊錢嗎?隻當是吃了喝了不小心丟了,錢是人身上的垢痂,蛻過一層又生一層,你們精壯壯兩個小夥子,胳膊腿勤快些不就出來了,再說,就這四百塊錢,買個‘不渾’的名聲也值當。”把個二表姐氣得捂上被子哽哽咽咽地哭了一宿。一壺水總算開了。
大姨倒好,自打嫁出二表姐後就掛上臉的慵懶相沒了,像久經幹旱一天天變蔫的老旱煙著了一場透雨,抖擻擻的又來了精神。二表姐這單膀子人家,顧了家裏顧不了地裏,兩口子因為騰不開活路你嫌我怨,時日一長,頂嘴嚷仗成了家常便飯。大姨便三天兩頭去他們家,既打岔兒又幫忙,說居家過日子的艱難,女婿背後罵女兒,避過女兒勸女婿,說是罵慣的嘴打慣的手不得了,相互都忍讓些,慢慢兒也是個慣,比踢腳掄捶頭終久要好得多,心強的命強哩,錢財能使完,力氣使不完,不信好日子沒指望。心忙嘴忙人更忙,腳不點地的裏外張羅,似乎比先前越發精幹了。改不了的強心性!
大姨長得俏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她的皮膚白,任毒日頭曬風刀子割也不見有怎樣的變化,幾個和她年齡相仿並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不服氣也隻能說:一白遮三醜哩,她是臉白的好處。因此,方圓沒有不知道“白鵓鴿”的。
外祖父家窮,兒女也多,有一年收成不好,到了三、四月青黃不接的季節,眼看著家裏揭不開鍋了,娃娃大人眼睛綠汪汪地瞅著他。當時大姨年方二八,出落得花骨朵一般,外祖父情急之中將她許配了人家,給一家大小換了點救命糧。像所有那個時代的女孩子一樣,直到頭頂紅紗置身花轎,大姨也不知道自己的郎君是光臉麻臉長條短個。等到入了洞房揭了蓋頭,怯怯地將羞答答的目光移過去,她禁不住張大了嘴巴:木訥的臉相上鼻子眼睛一皺一皺的像在抽風,矮小的身材沒來由地胡亂顛兒,原來新郎官是個六拐子。大姨如三伏天喝了碗涼水,熱撲撲跳的心冷靜了,她沒哭沒鬧認了命也狠了心,將男人的鋪蓋枕頭摞在窯當地的三鬥桌子上,自顧自囫圇身子睡了。六拐子姨夫見取來這麼個花容月貌的俊媳婦自愧弗如怯於瞅她一瞅,再看那神情,適才還朦朦朧朧閃現著的雲天霧地的想法沒了影兒,乖乖地睡到桌子上去不敢造次。打了保鐵了心要在這醜男人俏女人身上尋開心的青皮後生猴媳婦們,聽房聽到四十天上也沒聽出啥不對勁的聲響,一個個支不住下了軟蛋,心裏便覺蹊蹺。直到一年後和大姨差前錯後嫁過來的女子都有了身子,行動拖拖遝遝的,而她還像當初一樣頭是頭腳是腳,身模子細條條的時,人們便斷定拐子姨夫隻討了個眼喜歡,壓根兒沾不上。閑言淡語一傳播開,不乏想偷情竊愛的,可全被碰得青鼻子爛臉空惹一身膻氣,因此就都收了心思不再奢想,視大姨為鐵石心腸的冷美人。
六拐子姨夫家境不賴,土改時定了上中農成分,土地牲畜都被分去一些,他的兩位高堂因此著實揪心了一番,擔心自己的拐兒子日後沒法過活,不知是抑鬱所致,還是壽數已到,兩人竟一前一後相跟著下世了。拐子姨夫做活不得力,隻能喂個牲口圈個豬打雜兒,地裏的活一律得大姨一個人幹,她也沉得住氣,不笑不惱做得有板有眼,誰也別想揣摩出她有什麼心事。等到實行了合作化,大家夥兒早早晚晚一塊兒勞動,彼此熟慣了,也就能越來越多地看到大姨的笑模樣,那些鬼頭漢子的心又癢癢的,想故伎重演,於是有爬牆溜旮旯地知道了大姨家有拉幫套的。
他是外地人,先是挑貨郎擔子在四近跑買賣,也不知用啥法子暖熱了冷美人大姨的心,便腳底生根在村裏租了孔窯洞辦了個雜貨鋪子。人們都稱他李先生,到了婆姨女子需要針頭線腦、鍋灶上少鹽缺油的時候都短不了進他的鋪子,因此他人緣極好。起初他和大姨來往是很講究遮掩的,每遇上熟人,總會找個討碟酸菜借碗麵什麼的由頭,直到有了大表姐,他被請做孩子幹大兩家子攀上幹親後,才不再著意打掩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