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姨和她的兩個女兒(2 / 3)

大姨有了情人做了母親,人活得暢快,性格也開朗了,加之唱民間小調又是一把好手,下地做活男的女的都樂意傍著她。大姨鐮把子好,又快又淨又攬趟,夏收秋收都推她打頭鐮,恁長的地頭,沒有鐮頭功夫的看著就怯趟。她倒好,拋下眾人割出頭,鐮刀一揚又往回割,水漉漉的聲嗓也放開了。

一把鐮刀滿臉汗,

收莊稼賽過活神仙。

油圏層餅子雞蛋湯,

起麵饃夾辣子才說那個香。

新社會裏興自由,

好婆姨好漢往一搭裏湊。

……

大家夥兒耳濡目染格外來勁兒,原來倦散的身子骨像聽到號聲的士兵,立馬兒來了個緊急集合,又都歡歡勢勢地往前割。大姨唯獨不唱《拉幫套的哥哥》,據說早年有個冒失鬼想找樂子提議讓她唱,她來了個不理不睬不言不喘直直兒往前割,一料子莊稼割下來沒再張嘴。此後,說不上是有意無意,誰也不曾對她再有過這樣的要求。

繼大表姐之後,大姨又生下了兩個表哥和二表姐。她早就與拐子姨夫分開住了,與李先生之間盡管誰都知道是明事暗做,但在人麵子上卻處得很得體,人們便不覺得有什麼過分。大姨雖一年四季不得空閑,可從不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認慫包,忙得精精神神,一家人的日子也算滋潤。大表姐十四歲那年,大姨突然有了幾天曠工。終於有一天,早起的人發現村路上有膠皮軲轆車的轍印,李先生的雜貨搬走了。村子裏起夜的老婆婆說,那天後半夜聽見有人咽咽嗚嗚地唱《拉幫套的哥哥》。

大姨上工後,雖沉默了些日子,可照舊是一天到晚風風火火地忙,漸漸的話又多了,直到出嫁二表姐,人們沒再覺出她有什麼異樣。

大表姐隨了大姨,除天生麗質外,還有個銀鈴般的嗓子,也是該她吃這碗飯,她自小兒就愛唱,記性又好,廣播匣子裏放出的唱曲子聽幾遍便學個八九不離十,走走站站哼哼個不停。她落到後來這樣,好壞都多虧了那個大隊支書,由於姨夫不支事,大姨一個人忙不過來,大表姐八九歲上就得做很多零碎活,打豬草帶弟妹收雞蛋喂狗倒尿盤,到十一歲上家務活全包了。天麻麻亮便被大姨叫起,揉揉眼睛靈醒過來,取下門洞裏掛的鐵鐮往胳膊下一夾,再抓一把頭天夜裏鏟的黃米飯鍋巴,雙手鞠著邊吃邊往外走。村外小河上的橋欄杆比她低半頭,一個紅砂石條長長地臥在上麵,她把鐵鐮頭壓在石條上,來回跑幾個趟子,鐮刃子便被磨出一絲絲耀眼的明光,拾根柴棍棍一試,利利的被割斷,她於是很高興,跳著嚷著和夥伴們一起去村後的山坳裏刮柴。一般到八九點鍾,大表姐就得背著柴往回走,遠地裏看不見人,隻看見個柴疙瘩在一點一點蠕動,走近看那捆柴還不足大人一小抱,背柴人卻被壓得等不及到院裏就從崖背上丟下去。

大表姐每天下午的任務是磨下全家人吃兩頓的麵。那時是大集體生產,牲口忙得要命,各家除年頭節下緊讓一兩晌外,平時一律是人工。大表姐抱磨棍都抱出經驗來了,幫忙的大表兄個兒小,往前搡出不上力,她就在磨棍上綰根繩子讓他拉,並且不把要磨的糧食全倒在磨頂上,而是一勺子一勺子地添磨眼,這樣便省勁不少,幹累了他們就停下來,大表兄歇著大表姐籮麵,如此交替著進行。先用細籮再用粗籮最後換成鐵籮,往往是磨完了也幾乎籮盡了,剩下的麩皮和打掃的土麵一共還不夠一大把,調鹽一樣撒到糜衣裏喂豬。按說大表姐做這些也不為奇怪,農家的孩子都這樣,可偏偏節外生枝,讓大姨改變了主意。

那天大表姐仍舊去刮柴,仍舊是以往的程序,平淡得不消描述。可就在她抱攢柴打捆子的時候卻出了事。也不知是累的還是餓的,反正她心裏打了岔兒,本該麵朝地坎塄外麵坐,她卻麵向裏坐了,腳蹬柴捆手拽繩子剛一用勁,說來也真倒黴,手搓的冰草繩子齊茬茬斷了,大表姐被閃下一丈多高的坎塄,老天照應,多虧下麵是新翻的地,要不折胳膊斷腿還不是小菜一碟。大姨這下受驚不小,抱住大表姐哭得淚人兒一般,拐子姨夫若能頂個人手,用得著這小人兒造孽嗎,如果有個一差二錯,她可怎麼活哩?大姨豁出自己這身骨頭,一咬牙把大表姐送進了學校。

大表姐上學沒幾天,她的歌唱才能便受到老師的重視,成了學校宣傳隊的提弦演員。她越發愛唱了,走路唱推磨唱做飯也唱,大姨常罵:死女子,一驚一乍的,灶神爺也讓你給嚇跑了。可她就是改不了,特別是下了學上山梁頂剜苦苦菜時,放開嗓子無拘無束地唱幾段,召引得四下裏放羊娃娃過路行人拾糞老漢下田地社員全都駐足靜聽,於是人們都曉得“白鵓鶴”的大女子唱得脆。

大表姐十四那年,上麵來了精神,說是縣文工團要招收小演員,讓基層先摸底報名,大姨興衝衝領著大表姐去了,誰知大隊這第一關就過不去,支書端出一副嚴肅的麵孔給她們母女倆上開了政治課。

“這是招收毛澤東思想宣傳員哩,政治是前提呀!你們家是上中農成分,本來就不咋的,這女子自身也不過硬,迷信得太,解放多少年了還認了個什麼幹大前前後後地繞達……”他右手摸著脖頸做沉思狀,少時後對大姨說:“我看這樣,若實心想去的話,就先把這些礙眼事做利落,把兩個娃娃的親事也先訂了,我家祖輩貧農,條件硬邦邦的。你們回去再思謀思謀,完了給我個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