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書早就要把大表姐訂給他家二小子,但李先生不同意,大姨也就推過去了,誰知在這節骨眼上他竟用這事卡人,而且還要攆李先生。其實,大姨早已想過,和李先生這樣終久不是常法,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臉上不光彩不說,人家也得正兒八經的過日子,不能自個兒毀了再拉個墊背的,千裏搭長篷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露水夫妻做不到頭,遲早得有這一天,隻因真情難結,她一下子下不了這個決心,才一天天拖了下來,看來現在是時候了。
大姨的心事一經提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了,她將所有依戀強埋心底,勸李先生走,說是為了女兒。誰知這漢子是個情種,無論如何也不答應,迫使她不得不下硬手。連續十多天,大姨不和李先生照麵,遠遠看見他來便上了大門,以致指使大表姐對他說:你去吧,我不要你這個幹大,我要唱戲。這漢子終於在大姨唱《拉幫套的哥哥》那個夜晚的淩晨走了,膠皮軲轆車輾著他的心往前滾。
既然已經下了狠心,大姨決計做到底。反正這親事也不是火燒眉毛的事,先揭過這一張再說,無論如何不能耽擱了女兒的前程,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這樣,大表姐和支書二小子的親也訂了。
文工團來人考試,大表姐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沒唱完,即被拍板,有支書大人成全,政審也沒問題。於是,大表姐如願以償,金嗓子有了用武之地。
人家孩子都越長越出息哩,支書那二小子卻越長越成了個仄棱子貨,仗著他爸那個官,打莊罵社胡作非為。大表姐雖說涉世不深,可那王八羔子的渾勁兒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她心裏的疙瘩越結越大,卻不敢提出退婚。當地有個風俗,同著親戚四鄰訂了婚的雙方,無論哪一方因任何原因要毀約都是不能被容忍的,否則,懲罰的辦法是另一方用拌上瓦碴的狗屎給對方族裏的任何人抹。別的不說,萬一破了相,自己這職業可就沒法幹了。就在這進不願退不得心亂如麻的當口,上麵要給她解決戶口,這對人老幾輩見也沒多見過吃糧本本的大表姐可是天大的好事,然而福兮禍所伏,又讓那支書給等上了。他的條件很明確,要開戶口證明,得先結婚。這似乎很簡單的選擇,可難為了大表姐,猶如一架天平架在她的心上,兩邊稱的都是她的命運,何去何從,她掂量來掂量去也沒掂量出個什麼高招,無奈,十八歲的她在成為公家人之前先成了大隊支書的兒媳婦。
大表姐不愛這捆綁丈夫,心裏沒那渾小子也就不常回去,那惡少一肚子氣沒個發泄處,就鬧到團裏去,三句話不如意便惡語咒罵拳打腳踢,結果更僵,大表姐索性一去不返了。這事可把大姨勞心得夠嗆,她找到女兒又勸又罵。
“都生米做成熟飯了難道還散夥不成?都是閑的過,像我一樣忙得揣鞋拾帽子的,還有工夫磨牙碰嘴淘閑氣?世上百人百姓性的啥人沒有,哪能全打你心上過,遠的不說,你大一輩子沒給我拿進來過一分錢,一張嘴還向我要吃要喝,像你的話跳崖都來不及了,可我能撂挑子不管嗎?不也熬過來了,豬娃子上世還頭頂三升糠哩,他披了張人皮總有個人命,不愁沒法過,人上世湊湊合合的多……”常常是淚眼婆娑語不成聲。
都說女人性子軟,可一旦倔起來卻一個個全是認死理的主兒,大表姐下了決心,任八對牛也拉不回頭,把個大姨勞扯得心係子疼,睡夢裏也罵罵呱呱地勸說。
支書二小子見大表姐沒有回心,就越發起勁地鬧,一直鬧到舞台上,鑼鑼鼓鼓敲得山響,他還拉住不讓化妝,致使犯了眾怒。大表姐呈上狀子法院來調查時,連個說可以調解的人也沒有。大表姐不是孫悟空,那支書也不是如來佛,她終於跳出了他的手心,並找了個如意夫君。
大姨於是不再對大表姐牽腸掛肚了,但她並沒有輕鬆多少,又張羅著一前一後娶了兩個兒媳婦。人多了,外麵的活用不著她打手,家裏活卻做得多了,緊跟著又拉扯孫子,總顯得忙忙迫迫的沒個消閑日子,直到出嫁二表姐。
二表姐是自瞅的對象,三天頭上“回門”時,兩口子就熟熟慣慣的,大姨看在眼裏便放了心。像是莊戶人家養的騾馬不識閑,大姨也許天生就是駕轅的命,卸了套反覺不自在。按說,兒女們一個個有了自己遮風避雨的窩,做母親的便該省心了,得高興才是,可她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心裏空落落的,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
“媽把你們都抓養大了,如今兒有兒房女有女房,有孩子的也都離了手腳,我到該鬆勁的時候了……”大姨把四個兒女叫到跟前說,似乎還有話,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說出聲,眼圈兒紅紅的。以後的夜裏,人們又聽到了《拉幫套的哥哥》,直到二表姐另家。
村那邊新打了兩口油井,灌灌車一天到晚狠勁兒竄,把公路拱得坑坑窪窪。二表姐夫開手扶拉石子鋪路掙了錢,農忙季節就雇人上地,他的孩子也過了費手的年齡。大姨不再常去二表姐家。據說,村子裏又聽到了《拉幫套的哥哥》。
上河裏水往下河裏流,
拉幫套的哥哥順河畔畔走。
手搭額顱瞭一程,
揪得妹妹心係子疼。
古來拉幫套因了窮,
哥哥是一心兒愛上妹妹這個人。
五穀裏數不過豌豆圓,
人裏頭數不過咱兩個可憐。
淚眼眼盼來了哥哥的人,
又狠心兒插上了木扛扛門。
不是妹妹我心腸硬,
拉幫套的日子不常久。
叫一聲哥哥你不要貪望我,
攢下銀錢娶老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