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是否早已注定了結局,不可更改?而之前那麼熾熱的奮鬥,那般卓絕的堅忍,是否不過是最終破滅前徒勞無益的掙紮;那麼多起起落落、悲歡離合,是否不過是為後人演繹了一折傳奇,然後,盡付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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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末年,晉室東渡以後,華夏中原淪為北方胡人的爭霸場。先有匈奴人劉淵建立後漢。劉淵死後,大將羯人石勒篡漢自立,國號“趙”。十餘年後石勒亦死,其侄石虎擁兵自重,將石勒所遺子孫屠戮殆盡後陰奪了權位,做了趙國天子。石虎在位期間倚任西北氐人苻洪、羌人姚弋仲,將二人部眾東遷置於京城鄴都附近,為之爭霸天下,苻氏、姚氏由此興盛。十數載後石虎病死、國中大亂,遼東鮮卑慕容氏伺機南下,數年後更奪取鄴都,遷都至鄴。而早有大誌的苻氏也趁此機會率眾西歸,在關中長安自立朝廷,與東邊慕容氏的燕國、南邊司馬氏的晉國分庭抗禮,國號“秦”。
三國之中,原以秦國最為弱小。豈料繼位的第三位天子苻堅十分的精明強幹,以弱冠之年踐位後勵精圖治,不出十年便將一個旦夕危亡的凋敝小國建成兵強馬壯的國家,之後接連大舉用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相繼克滅東邊稱雄已久的慕容氏燕國,北邊號稱騎兵百萬的拓跋氏代國,更將西邊張氏涼州和西域諸國一一收入囊中。如此赫赫武功,不但在胡人之中亙古未有,在華夏之中也堪稱震爍古今。可惜苻堅雖是胡人,卻因從小修讀儒學而以統一華夏為畢生之誌,擁有遠邁前人的偌大國土卻常以金甌尚缺一角為憾,終於在秦建元十九年親率大軍南下伐晉,在淝水邊上遭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慘敗,即史書中赫赫有名的“淝水之戰”。
淝水之後,苻堅本部精銳傷亡無存,因苻堅威勢而貌似強盛的秦國迅速分崩離析,原先為苻堅容宥的降人紛紛反叛。原燕國吳王慕容垂逃歸關東後,與此時鎮守鄴城的苻堅庶長子苻丕爭競;羌人姚萇與原燕國濟北王慕容泓、中山王慕容衝荼毒關中,燒殺搶掠,無所不為,關中千裏絕人煙。建元二十一年,困守長安無計可施的苻堅在窮途末路之中聽信“帝出五將長久得”的讖言,帶數百名親隨去往五將山。留守長安的太子苻宏不久帶母親妻妾兒女及臣屬出逃。其時慕容泓已為部下所弑,繼立的慕容衝見機率眾進駐長安。
二十六歲的西燕主慕容衝入城後並不治事,而是將中外軍民大事一概委托給新拜的尚書令高蓋,自己隻管與三五近臣終日縱酒至大醉嘔吐,然後昏睡數日。高蓋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是建元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離苻堅離開長安已有一段時日了。慕容衝聽聞城中新搜檢出幾位秦宮樂人,便令押入宮來佐酒助興,又召高蓋與幾位近臣到東堂飲酒。酒過數巡之後,慕容衝放下手中的犀角耳杯,貌似不經意地問下首有些醉了的高蓋:“朕聽人說,近來軍中頗有些人傳唱‘一雌複一雄,□□入紫宮’之語,不知道高卿聽說了沒有?”
與“毒暴關中以至於千裏無人煙”給人的猜想不同,這位混世魔王長得並不是高大勇悍的模樣,身量不過中等,骨骼纖細,麵目更是讓人意外的端整秀麗,像是用白玉琢成以後又用烏墨描畫的一般,在這幽暗深邃的殿堂裏好似一尊玉人,光彩照耀一室。他自起兵後恢複了鮮卑王族的裝扮,這時身著白色窄袖褶衣與大口縛褲,頭上的頭發大半剃去,隻留頂發攏入黃金製成的步搖冠,抬頭問話之際步搖冠上的金葉片搖動生光,點點金光在臉上閃耀明滅不定,望去直似非塵世中人。
高蓋卻知道自己的這位主上姿容雖美,心腸卻最是刻毒,兼之性情喜怒無常,不能不小心應對。況且這軍中傳唱的“一雌複一雄,□□入紫宮”乃是說慕容衝幼時與其姊清河長公主入侍苻堅之事,最為慕容衝所恨,於是沉吟片刻後方才回說:“並沒有。陛下聽誰說的?”
慕容衝大怒,騰地站起,將手中耳杯摜碎於地,指著高蓋跳腳大罵:“放屁!你不去徹查此事,反倒問是誰告訴我的,莫非你把那人殺了,世上便無人毀謗君上了嗎?!”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絲竹之聲也停了。高蓋皺了皺眉,按捺住心中的不耐,軟語哄道:“咱們淹留長安的時日久了,關中百姓心念苻堅,不肯奉養我們,日子苦悶無聊。軍士們都是些粗鄙下人,不過拿這些坊間舊聞遣悶度日,陛下何必與他們計較?況且眼下正是用人之時,若是大肆搜求,人人惶恐自危,軍心離散,豈非因小失大?陛下就是實在生氣,也須忍耐些日子,等到我們返回燕國故都鄴城,一切安定了再作打算才是。”
慕容衝一聽更是惱怒,啐道:“忍耐,忍耐,這輩子我忍耐得夠了!從前苻堅時我是降人,須得忍耐,現在我已是皇帝,還要忍耐嗎?!便是苻堅時,對這些人也以‘妄議宮闈事’治罪,難道我當皇帝了反倒要聽憑這些人羞辱於我嗎?!哼,回鄴城再作打算——我那好叔父慕容垂正在與苻丕爭奪鄴城,若我回去,他肯將大位讓給我?隻怕到時我更是萬事不能做主,得忍耐到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