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2 / 2)

高蓋一時無言以對,滿堂隻聽慕容衝咒罵“這些奴才統統該殺”,恨聲不絕。侍宴的秦宮樂人中突然有一人發聲嗤笑,慕容衝怔住,循聲望去,瞠目問道:“你是什麼人竟敢笑我?!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

那人並不慌張,放下手中弦琴,舒袖站起,態度從容地答道:“不敢,我是大秦天王駕前的伶人王洛,我笑你明明知道隻殺耳報是掩耳盜鈴,卻不知道殺盡軍中傳唱之人也是掩耳盜鈴。傳唱此謠的人何止軍中之人?隻怕天下都已傳唱遍了——這可也怪不得別人,從一家皇帝的床榻上爬下來另一家皇帝的新鮮事還真是亙古未聞,隻怕千載之後還有後人傳唱記述,又何止今世之人?我若是你,我便安分守己,或者這事也就湮滅於史冊了。你偏偏大興幹戈,如今更篡位稱帝,一朝成名天下知,又怪得誰來?”

慕容衝聽得怒氣勃發,恨得無法,半晌才怒聲詰問:“照你這般說,我幼時身受奇恥大辱,此生便合該含垢忍辱了?!”

伶人的技藝全在嘴上,王洛久在禦前更是口齒靈便,聽慕容衝這等說,略不加思索地應聲便回:“既知恥辱,當初便該不從!我們主上一向大度容人,絕不至於強逼於你!”

慕容衝怒極反笑:“如此說來,這倒都是我的不是了——彼時我不過三尺童蒙,年幼無知,又懾於苻堅威勢,我又有何過錯?!”

說到幼年之事的時候,慕容衝的聲音裏飽含著極大的痛苦。隻是眼見親友故舊在燕兵槍矛下死傷無遺的王洛卻聽不出來,盯著慕容衝已然扭曲的臉冷冷地譏誚:“慕容君可在長安城門上張榜,向天下人剖白此等昔年心跡,必能為市井傳聞更添聲色。”

慕容衝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王洛半晌作聲不得,王洛卻一派泰然自若。高蓋正要喚人叫王洛拖下去處以極刑,卻見外頭突然匆匆奔進一個下級軍士,不由出聲喝止:“什麼人?!怎麼不經通報便這樣闖了進來?!”

那軍士這才慌慌張張地跪下向慕容衝行禮,開口就是沒頭沒腦的劈頭一句:“陛下,苻……苻堅死了!”

堂上諸人頓時都變了臉色。高蓋先是一驚,定睛看清了地上跪著的正是自己多日前派出的探子,於是連聲追問:“你是如何得知的?我聞知苻堅落入姚萇之手便派你外出探信,距今已有多日,你怎地今日才回?!”

那探子又轉過身來回答高蓋的問話,言語支離破碎、前後顛倒,顯然是這個消息讓他惶惑、驚駭已極。據他說,他奉了高蓋之命以後出發,很快便到了姚萇關押苻堅的新平佛寺附近。無奈姚萇治下頗嚴,饒是他妝成山野樵夫的模樣,在佛寺附近逡巡多日仍然無由得入。今日他原本依然束手無策,隻是到佛寺附近碰碰運氣,突然聽到佛寺裏哭聲大作,不久有一個羌人軍士紅著眼睛跑了出來。他上前小心詢問,才知苻堅就在方才被縊殺了,張夫人和幼子苻詵也相繼自殺,姚營的軍士們感念苻堅往日的寬仁慈愛,這才痛哭。

王洛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悲呼:“陛下,陛下,上天待陛下何其慘酷!陛下常說‘唯願使四海一統,天下百姓親如一家,共享太平’,誰曾想今日卻落得這個下場!從前那麼多人勸陛下說羌人非我族類、鮮卑人虎狼之心,陛下為什麼不聽?!”說完挽起袍裾蒙住臉麵,

“噔噔”急趨了幾步,往殿柱上一頭撞死了。

慕容衝聽到苻堅已死的消息,不知為何心下一片茫然,嘴裏兀自喃喃“他死了?他就這麼死了?!”,膝下一軟便跌坐了下去。起兵以後,他無數次想象過自己會在什麼情形下與苻堅再次相見。他曾經想過,若是起事失敗了,他被執到苻堅跟前,他要對苻堅說往日的委婉柔順隻是迫於威勢的曲意承歡,他心中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怨恨;他也曾經想過,若是起事成功了,他要命人將苻堅綁到跟前,責問他當初因一己愛欲而欺辱軟弱少年,如今地位互易有何話可說。仿佛隻有將這個當初的始作俑者也一樣刺痛了,這麼多年的委屈怨憤才有了交代,才能紓解。可是,苻堅竟然就這麼死了!至死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讓別人多年來一直痛苦,沒有愧疚,沒有悔恨,至死仍然自以為是!而天下人也顯然以苻堅為“是”,若是認為苻堅有“非”,那大約隻是太過仁慈,沒有及早把像自己這樣心懷怨望的人誅除幹淨吧!

慕容衝抬起有些失神的眼睛,一一掃視過東堂裏或立或坐著的人:原來侍奉過苻堅的秦宮樂人固然垂首忍淚,便連自己拜置的大臣也一個個露出悵然惋惜的神情。或者這就是大英雄、大豪傑吧,死的時候,即使是他的敵人也不能不為之悵然惋惜,慕容衝有些譏誚地想。他旋即又委屈怨憤起來,不知道是自問還是責問地朝東堂中的人大喊:“那麼我呢?!我的遭際,還有我這許多年的椎心痛苦,便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笑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