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臣(1 / 3)

苻堅的話音剛落,門口便有一個文臣模樣的中年人現了身。來人頭戴三梁進賢冠,身穿玄色朝服,腰間寶劍未解,足下鞋履未脫,徑直來到廳堂正中才前趨幾步,便要跪下行禮。苻堅忙搶上前去雙手扶起,瞅著來人的麵容瞧了好一會,方才滿臉笑容地說:“幾月不見,景略瞧著又清減了一些,好在精神倒是越發健旺了。這幾月景略行軍在外,朕在長安十分想念,鎮日裏問宋牙‘王公可有呈報’,如今總算見著了。”

宋牙是苻堅身邊最親近的內侍,這時原躲在帷幕後聽候吩咐,聽見自己的名字便垂手出來,笑嘻嘻地說:“陛下哪天不提到王公幾回?就是吃蜜漬的果子,嚐著味美也吩咐‘裝一盒給王公送去’。前月陛下在萬年行獵,射死一頭熊,吩咐將熊皮留給王公做褥子。奴婢已叫人硝了,如今也帶來了,隻等席散了便奉與王公。”

王猛還不及稱謝,便聽苻堅劈頭問“上回那果子,景略嚐了嗎?覺著滋味如何?”,於是回道:“一領了賜便嚐了。果子色味不變,蜜汁甘甜,真可以說是滋味無窮。不但臣銘感五內,鄧將軍也是讚賞不絕。”看苻堅有些詫異,便笑著解釋說:“那日陛下的使者走後,恰逢鄧將軍來臣帳中議事,問起果子,臣便將來處說了。鄧將軍叫嚷‘陛下好生偏心’,臣哄他說‘陛下原是教我與帳前諸將分著吃的,我見果子不多,獨留著等你來吃。快別嚷嚷,莫讓旁人聽見’,鄧將軍這才收聲。臣便與他分著吃了。”

苻堅聽了大笑,執起他的手很親熱地說:“這是景略幫我市義了。景略與我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罷。”說著便把王猛往上座上引。

王猛不住的遜謝,躬身下拜的時候突然瞥見下首的慕容垂若有所思地瞅著自己,臉上還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不由笑道:“君侯如何這般瞧著我,莫非還在怪罪我上次沒有看住賢郎麼?”

慕容垂這才猛然回神,陪笑道:“王公這話可真冤枉我了,我何曾敢有這樣的念頭?慕容令自己作死,怎好怪王公?他……他現在橫死在燕國,也是活該。”

王猛露出驚訝之色,問道:“原來賢郎已然亡故了麼?”慕容垂紅著眼睛點了點頭,幾乎又落下淚來。

王猛歎息道:“聖人有言‘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何況賢郎又是叛而複歸之人呢。當初賢郎不辭而別的時候,我便感歎說‘恐怕燕國朝廷昏庸,不體恤慕容郎君心係故國的意思,反而諸多猜疑。慕容郎君這一去隻怕有性命之憂’,不想到底說準了。可惜,可歎!事已如此,君侯也別太傷心了,自己多加珍重才是。”慕容垂謝了王猛,又再三謝了苻堅當初不因為慕容令而牽連治他與其他子侄的罪,這才罷了。

苻堅一直在旁含笑聽著,這時方才有些揶揄地對王猛說:“景略這雙眼睛,真是一絲一毫也不肯放過。”王猛微微笑了笑,苻堅又說:“景略不要再推辭了,你我義則君臣、親逾骨肉,況且此間狹小、騰挪不開,同案而食倒還親熱些,你也好就近與我說說此次東征時的見聞。”王猛便也不再堅辭,隨苻堅上榻去坐了。兩人身形都魁偉,苻堅氣概豪邁,王猛態度瀟灑,一時並立偕行,讓觀者都興起當世英雄風雲際會之感。

苻堅先在案上隨意撿了幾樣果子吃,又讓王猛喝酒,興致勃勃地扭頭吩咐一旁的宋牙:“傳歌舞上來給朕與諸卿佐酒助興罷。”宋牙退了下去,片刻後兩行湖綠色衣裳的舞女提著裙裾魚貫而入,都是花般鮮研的容貌、柳般輕盈的身材,先斂袖向苻堅施了一禮,旋即翩翩舞將開來。苻堅不知為何卻收了笑容,臉上露出不快之色。宋牙看見,登時想起苻堅的忌諱,不由心中暗叫自己此番真是糊塗極了,不住地拿眼窺探苻堅的臉色。苻堅神色複雜地瞧了一會,突然一笑轉回了臉色,語笑如常地同身側的王猛說:“鄧羌這個老粗一向率情任性,脾氣來了連朕也不認,此番沒有給景略找什麼麻煩罷?”

王猛笑:“臣與鄧將軍幾番一同出征,早已親密無間,哪裏會有什麼麻煩!”便簡略說了說前幾日潞川會戰之前,為了激勵秦軍士卒,鄧羌飲酒數碗畢了,摔碗提矛上馬,眾目睽睽之下一人單騎在燕軍陣裏幾進幾出,隻殺得燕卒望風而逃,他方轉馬回來在秦軍陣前一陣奔馳呼喝,此時胡子上的酒漬還沒幹透呢。在座的人聽得心搖神馳,滿臉的向往之色。苻堅身後的那個少年宿衛更是忍不住出聲叫了聲“好”,旋即自知在眾人麵前失禮,不禁滿麵羞慚地低下了頭。好在苻堅心情甚好,也沒見怪,隻是失笑地說了句“真兵家子”。話雖然不好聽,語氣卻是很親昵的,眾人便也不放在心上,隻管興致勃勃地讓王猛再多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