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驅馬來到皇城外等候入朝的時候,已有許多人在那裏了。鑲著金色乳釘的朱紅色城門外,明戈執杖地站了許多身軀壯碩、表情勇毅的秦兵;再往外些的青石板空地上,三三兩兩地站了許多等候入內朝賀苻堅的文臣武將。因事出倉促,降臣依舊穿著昔日燕國時候的袍服,人數眾多的他們在人群中占了泰半,乍眼望去,恍惚間便是一幅太平無事時的朝會景象。
因時辰尚早,天色還十分模糊,而城門外的空地就是那麼大,這些人走動時難免擦著肩、碰著手、踩著腳,皺眉喝斥“賊虜無狀”此時已然不宜,隻是默然無語卻也尷尬,因而難免無可奈何地自報家門、彼此攀談起來。誰知因數年前秦國出兵援燕以後兩國互派使節甚密,雙方對彼此朝廷裏的重臣都是耳熟能詳,一聽姓名以後都是“久仰久仰”,甚至有將對方往日的治績、戰績甚或諫議說得如數家珍的。一時間燕人固然心中暗歎“原來秦人對燕國了解竟然如此之細”,秦人卻也在心中暗想“原來燕國並非沒有心憂天下的能臣”,彼此頓生惺惺相惜之意,場麵頗為溫馨祥和。
秦國頭號重臣王猛身邊的人自然是最多的。這個昔日年過30尚在長安街頭賣簸箕的漢人書生,也不知和當時尚未滿20的氐人東海王是什麼緣法,一個在旁人眼裏“負才狂誕”、“心胸狹隘”的人竟然教苻堅怎麼看怎麼順眼,一日之間斥盡其舊臣,從此言聽計從。要知道,此前雖然也有桓溫、呂婆樓等人欽歎過王猛之才,但從沒人敢真聽他的。桓溫,雖然王猛說直取長安即可得到三秦豪傑的歸附,到底沒敢冒險攻取長安;至於呂婆樓,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這位氐人豪酋昔年之所以將他口中的“大才”推薦給彼時的東海王,是因為他被王猛的種種狂妄謀劃給嚇壞了。及至遇到了苻堅,王猛才如魚得水,開始大展拳腳,順帶著還讓世人明白:王猛一貫狂妄固然讓人惱怒,但更讓人惱怒的,還是他硬是說得出就做得到。
此番帶著六萬秦軍一舉克滅人口數倍於秦的慕容氏燕國,讓這位狂妄書生心懷大暢,平素嚴肅莊重的臉上——這是好聽的說法,拿從前被他整肅過的氐羌豪酋背後抱怨時的話說,“一臉刁鑽刻薄相,好似人人欠了他八千錢,賴了五百年”——難得地露出了單純的笑意,笑容可掬地與聚他周圍的一位燕臣說:“皇甫君昨夜望馬首而拜,今日便稱我‘王卿’,這般前恭後踞卻是何故?”那皇甫姓燕臣才思頗為敏捷,應聲答道:“昨夜互為仇讎,今日同朝為臣。昨夜拜賊寇以求活命,今日親近國士稱‘卿’,有什麼可怪之處?”王猛聽後一愣,旋即縱聲大笑,周圍聽到這番應對的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這笑聲傳到馬上的慕容垂耳中,自是讓他心中怒意更盛,恨不能用刀將王猛的心肝肺活剖出來瞧瞧是什麼顏色。聽過王府長史的稟告以後,他已然知道王猛騙走他的佩刀以後,又派早已為其收買的金熙假扮成使者,稱他已然離開長安返回燕國,口諭慕容令速速離秦歸燕,以免被牽連治罪而死於非命。慕容令雖然心中起疑,無奈金熙有父親的隨身佩刀為憑,且降而複叛在哪朝哪代都是疏遠族屬也不能輕易脫身的大罪,因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便依“口諭”歸燕了。之後的事便是慕容垂所知的了:王猛遣人上報慕容令“叛逃”的事,“不想”使人中恰有慕容垂在王猛身邊收買的探子,倉卒聞報的慕容垂連夜逃出長安,在藍田被秦人追回,萬幸苻堅竟未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