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人以為二人當真有什麼機密事要相商,紛紛四下散開了去。慕容垂與王猛一前一後地來到沿著皇城蜿蜒回繞的護城河邊,臨著曉色下浮著白光的冰封河麵,負手並肩而立。慕容垂沉默許久方才開了口:“王公真是好手段,自我入秦以後便開始落子謀局,收買了我身邊的心腹金熙,又對我重金收買王公身邊人的舉動裝聾作啞,還幾次上書勸告秦主驅逐我父子。其實王公侍奉秦主多年,又怎會不知以秦主的性情,決計不會因為幾封奏書就食言逐客?那幾次上書,若是居然能收效自是最好,便是不能收效,其實也在王公的意料之中罷?”
“滿朝文武,連我在內,都以為王公上書而秦主不聽便是結果了。又怎知道,這不過是王公的手段,隻是為了將來冒我名義讓慕容令一並逃歸的時候,好讓慕容令相信我確有離秦歸燕之理罷了。王公還不放心,又在出征前到我府中騙取了金刀,教金熙帶著金刀前去傳諭,慕容令哪裏還有不信之理?等慕容令跑了,王公便上書奏報秦主,還特地在送信的使人裏安排了我之前在王公身邊收買的人,好教我得到消息以後逃跑……”
慕容垂將他終於明白過來的真相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以後,轉過頭來看他身邊的王猛,卻隻是撞上了對方的微微一笑而已。一時間慕容垂心中百感交集,卻意外地唯獨沒有憤怒。一個人若是被智識遠不如自己的人設計陷害了,大抵會因為羞慚而愈發急怒,勢必迫不及待地出手報複;若是被智識與自己在伯仲之間的人設計陷害了,則多半會在心裏記上一筆帳,等待機會到來時新帳老帳一起算;可是若是那人的心機、計謀都遠遠勝過自己,出手無跡可求,教人防不勝防,近乎妖魅鬼怪呢?除了無奈服氣,似乎也無可奈何。就好像山崩地坼讓人間的千家萬戶家破人亡,可是世人沒有辦法,無力反抗,也就無從憤怒,隻能祈求神明不再發怒。
慕容垂號稱“不敗將軍”,自然不是沒有計謀的人。但用兵布陣時的計謀再高明,最後還是要靠戰場上的真刀真槍見真章。可是王猛似乎無須這樣,他隻是察覺並利用著身邊各色人等的貪、嗔、癡、慢、疑,引誘、驅使著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向王猛指定的歸宿。這說來似乎簡單,做來卻近乎鬼神之功。人心好比冰封水麵下的暗流,平靜的表麵下不知彙聚、湧動著多少股水流,向前流淌時又不知何時會出現突起的障礙、跌落的河穀,讓這條暗流突然轉向。除了鬼神,誰能隨心如意地左右這暗流的流向?可是王猛便做到了。他似乎能隨意安排左右暗流流向的水流、障礙和河穀,讓它一路自以為自主地流到他指定的地方。這是多麼可怕的能量!雖然最後慕容垂意外逃得了性命,可是這並不能減損王猛的可怕。隻是他的主上苻堅意外地做到了凡人本該做不到的“信”,才教王猛的盤算落空了。
慕容垂恐懼、後怕之餘不禁暗想,若是讓他與苻堅異地而處,自己恐怕做不到苻堅的“信”。便是人稱“聖人”的他那死去的四哥慕容恪,當著那時候證據確鑿、眾口一辭的情形,怕也不能做到。四哥慕容恪是他平生見過的最厚道的君子,隻是一生所求的便是“和”。他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問王猛:“我還是燕國吳王的時候便聽人傳秦國王猛詭計多端,入秦以後並非沒有著意提防,到底還是著了王公的道兒。隻是我不明白,王公何以要這般與我過不去?莫非怕我取代王公的位置?可是我豈會不知,陛下還在潛邸的時候便與王公交情匪淺,這攜手打天下的交情又豈是我一個外人所敢企望一朝取代的?我又怎敢覬覦王公的位置?”
王猛聽到這裏樂了,搖頭道:“君侯不必言辭裏這般高抬我,我也不敢與陛下有攜手打天下的交情。不過是陛下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從旁略盡輔佐之力而已。君侯雄才,若企望的隻是王景略的位置,王景略歡欣雀躍、引為友朋還唯恐不及,又怎會與君侯過不去?”他饒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慕容垂一眼,臉上現出了然的神情,一邊揮袖撣去衣服上落著的樹頭積雪,一邊款款說道:“君侯呐,你我可謂‘同道中人’,我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知道你,你又何必在明人麵前打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