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中國檔案製度質疑 (1 / 2)

事實上,每一個中國人都有兩份戶口。一份證明身份;一份記載個人曆史。那第二份“戶口”,即每一個中國人的檔案。它從我們的中學時代起即開始由別人為我們“建立”了。以後將伴隨我們的一生。兩份戶口都與中國人的人生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二十餘年前,戶口簡直可以說駕馭著我們的一生。

第一份戶口就不多說了。當年對一個城市人最嚴厲的處罰,便是注銷戶口。這種處罰每與刑律同時執行。現在不這樣了,乃是法律的進步。現在某些城市,已開始鬆動戶口限製,乃是時代的進步。

這裏談談我對中國人的另一份“戶口”的看法。

倘誰的檔案中,被以組織(比如團支部、團委、黨支部、黨委)的名義,或單位或單位領導個人的名義塞入一份材料,對其一貫的或某一時期的工作表現、生活作風、道德品質以及政治言行等方麵做歪曲的、甚而帶有惡意的某種所謂“結論”,更甚而編造了情節,而其人始終蒙在鼓裏,全然不知……

倘此類事發生在從前,即“文革”結束以前,恐怕是沒有哪一個中國人會覺得驚訝的。我們從前的中國人,對這種現象已是見慣不怪。從前中國人檔案裏的種種材料,因為代表著組織、單位或領導,其真實性簡直是絲毫不容懷疑的。一言以蔽之,不真實也真實。“文革”中對許多人搞“逼供信”,每以檔案中的材料為證據……

複旦大學有一位老師,與徐景賢開過幾次會,且曾“有幸”同室。徐怕鬼,卻又愛聽鬼故事。偏那位老師擅講鬼故事,在徐的央求下,講了幾則給徐聽,“文革”中就成了審查對象。審得他稀裏糊塗。後來終於明白,檔案中多了一份材料,上寫著“對領導懷有不良心理”。“領導”怕鬼,還講鬼故事給領導聽,當然是“懷有不良心理”了。再後來經暗示方恍然大悟,於是從實招來,結果因而被定為“壞人”。再再後來被下放農村改造,貧下中農以為他慣耍流氓,一點兒好顏色也沒給過他……

我們原兒影廠的一位老大姐,年輕時檔案裏被塞入半頁紙,其中僅一行字—“常與華僑出雙入對,勾勾搭搭”。

就那麼半頁紙,就那麼一行字,無章,無署名,無日期。然而對她的人生產生了匪夷所思的作用。看過她檔案的領導皆以為她“作風不正派”。後來人們才搞清楚,其實她僅“經常”與一位華僑“出雙入對”,而且那華僑也是女性,而且是她母親……

電影界的一位老同誌去世,我為其寫小傳,接觸到其檔案(已故之人的檔案就不那麼保密了),內中一封信使我大為奇怪—那不過是她年輕時寫給她親兄的一封親情信,紙頁已變黃變脆。隻因其兄當年是香港商人,那信竟成了“政治嫌疑”的證據入了她的檔案……

但,倘諸如此類的事發生在“文革”後呢?暴露於今天呢?

人們也許就不太相信了。

然而這是真的,並且就發生在我身上。

有一份材料於1990年4月被塞入我的檔案十二年之久,我在不久前因工作調動才得知。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打印著“本人完全認可”。不但“認可”,還“完全”。而十二年間,從無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向我核實過。其上打印著我的名字,代表我的簽字。也打印著當時兒影廠廠長的名字,代表領導簽字。而那位廠長和我一樣,十二年來全然不知此事,並且蓋著單位的章。但除一位當年主管人事的副廠長已故,一切任過兒影廠廠級領導的人皆全然不知。現已查明,是一份冒用單位名義及廠長名義的材料,是一份嚴重違背人事紀律和原則的材料。甚而,可以認為是一件違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