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次遭遇“交管”,不是在車裏了,而是在一座跨街天橋的上橋台階口。那天一早,我跨過那一座橋,去往一處銀行取款。銀行九點開門,我八點半就排在門外邊了。在我前邊,是一對七十歲的老夫婦。他倆一早散步後,捎帶存款。
等我辦理完畢,走到跨街橋那兒,趕上了實行“交管”。原本以為,所謂“交管”,實行的隻不過是對某一段公路的戒嚴。那日始知,還包括對於沿路所有跨街天橋的戒嚴。細想一想,誰都不能不為執行保安任務的同誌們考慮得周到而心生敬意—許多跨街天橋上從早到晚總有擺攤賣各種東西的小販,自然會吸引不少過橋人駐足。若有危險分子混跡於買賣者之中,待“大公仆”們的車輛從橋下經過,居高臨下發起什麼方式的攻擊,後果不堪設想。即使沒實現攻擊目的,製造成了一次聳動的新聞也太影響社會祥和了呀!
所以,對某些跨街天橋也實行清除人員的戒嚴措施,不能不說是對“大公仆”們的人身安全高度負責的體現。也不能不說,是人民群眾理應予以理解和配合的。
當時的我正是這麼想的。
我周圍的許多等著過橋的人也顯然是這麼想的,所以皆無怨言地默默地等。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但有一對老夫婦卻等不及了,強烈要求允許登橋、過橋。他們是在銀行門外排於我前邊那一對老夫婦。
要求再強烈,起碼得有理由。
他們的理由聽來倒也充分—那位大娘急著回家上廁所。大爺替她請求說,她老人家排在銀行門外那會兒就想上廁所了,自以為憋半個小時沒問題,可太自信了,那會兒就有點兒憋不住了……
每一次的“交管”時段,最有怨言的便是急著上廁所的人了。
在跨街橋兩端的台階口,各站一名年輕的武警戰士。在我這樣年紀的人看來,他們是孩子。對於那一對老夫婦,他們當然更是孩子。
大娘對守在橋頭的小武警戰士說:“孩子,你看大娘像壞人嗎?”
小武警戰士看去是那麼地心性善良,他默默搖頭。
大娘又問:“你看我老伴兒像壞人嗎?”
小武警戰士又搖頭。
大娘便說:“孩子,那就讓我倆過去吧,啊?大娘真的急著回家上廁所,不是裝的。”
小武警戰士終於開口說:“大娘,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也信您不是裝的。可我在執行命令,如果我允許您過橋,那就等於違反命令,我會受警紀處分的。”
周圍的人就都幫大娘勸小武警戰士,說你既然相信這老兩口肯定不是壞人,明明看出大娘不是裝的,那就行個方便,別攔著了,放他們老兩口過橋嘛!
周圍的人那麼一說,小武警有點兒生氣了,沉下臉道:“不管你們多少人幫腔,反正我堅決不放一個人過橋!”
他這麼一說,頓時可就犯了眾怒。周圍的人開始七言八語地數落他,夾槍帶棍的,訓得他一次次臉紅。
他朝街對麵也就是跨街天橋的另一端望一眼—那邊廂雖然也有十幾個人等待過橋,卻顯然沒人急著回家上廁所,情況相當平靜,看去那些人也耐心可嘉。
他突然光火了,抗議地說:“如果我犯了錯誤,我受處分了,你們誰又同情我?同情對我又有什麼用?你們以為我穿上這身武警服容易嗎?”
他委屈得眼淚汪汪的了。
又頓時地,人們肅靜了。
那會兒,我對急著回家上廁所的大娘同情極了,也對那眼淚汪汪的小武警戰士同情極了。
我明白他朝橋那端的另一名小武警戰士望一眼意味著什麼。正因為明白,對他的同情反而超過於對大娘的同情了。
我看出、我明白了什麼,別人們也都明白了—他是怕他這一端放行了那大娘和大爺,橋那一端的小武警向上級彙報,而那後果對他將是嚴重的;起碼這是他自己的認為。
人們的那一種沉默,既體現著無奈,也體現著不滿。而不滿,當然已經不是因小武警戰士引起的了。
雙方麵都倍覺尷尬和鬱悶之際,多虧一名外來妹化解了僵局—她先說大家那麼氣憤地數落小武警戰士,對人家是欠公平的。後說她知道什麼地方有一處公廁,願引領大娘前往。
眾人望著那外來妹和那大娘的背影,紛紛地又請求小武警戰士的包涵了。小武警戰士說沒什麼,隻要大家也能理解一下他的難處就行了。他說罷轉過身去,我見那時的他臉上已有眼淚淌下來……
我回到家裏,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聯想到《列寧在十月》這部電影裏的一句台詞:“從骨頭裏覺得……”
是的,當時的每一個人,包括小武警戰士本人,分明都看得出來兩點:一、那大娘和大爺肯定是大大的良民無疑;二、那大娘確實是要回家上廁所,也確實有點兒快憋不住了。
那麼,放他們通過跨街天橋去,在小武警戰士那兒,怎麼就成了堅決不行,並且也要求被充分理解的“難處”了呢?
如果他放行了,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戒嚴任務結束後,橋那一端的小武警戰士,十之八九會向領導彙報。倘他倆關係挺好,橋那一端的小武警戰士大約不至於彙報。但我從他朝橋那一段望過去時的表情推斷,他倆的關係並沒好到對方肯定不至於彙報他違紀做法的程度。
如果對方彙報了,那麼又有以下三種可能—一種可能是,領導認為他能急人民群眾之所急,做得完全正確,非但沒批評他沒處分他,反而當眾表揚了他。並且強調在特殊情況之下,既要保障“大公仆”們的車輛通行安全,也要兼顧人民群眾之方便;另一種可能是,領導既沒對他進行警告、批評乃至處分,也沒表揚,什麼態度也沒有,將事情壓下了;第三種可能是,對那位“放行”的小武警戰士進行嚴肅甚至嚴厲的批評,給以處分,為的是懲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