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唇角微微牽動,低低地說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清。
嗯?
請讓在下一試便知。少年又說了一遍,清晰,仍低微,但像冬日多摩川上行人足下冰層發出的脆響蜿蜿蜒蜒地延伸開去,不知在哪一刻便會裂開吞噬了踏在身上的腳步的主人。
他無由地哆嗦了一下。
少年太過純正的江戶口音,在周圍京都味道的笑聲中依舊一字一字地傳來:
請讓在下一試。
合抱粗的木樁,比少年更強壯些呢。
少年垂目,對於男子來說似乎長了些的睫毛微顫著,於是眸中的光澤也流轉不定起來。
細長纖白的手指扶上了劍柄。
沒有人能夠描述。
那一劍在揮出時閃耀著怎樣的光芒。
木樁應劍斷得齊整。
一切都黯然失色。
隻有少年的眸泛著流麗的水色,星一般清銳。
做水澤大名的家臣已是第三年。十六歲到十九歲,少年到青年,淺井雅臣還是淺井雅臣,京都的一切卻已不再新鮮。不再是連綺夢也無的男孩而是男人:身量長高許多,臉龐尖削了,不再有孩子的團團稚氣,劍也似直而清秀的眉越發透出男子的勃勃英氣,一雙眼總是靜靜地垂著,偶爾抬眸間卻是刀鋒上流轉的明珠,冰冽寒利得能割開肌膚。是曆過大生大死大風大浪之人方有的銳意呢,不知手上要沾幾多血才修得如今的殺氣內斂不動聲色。隻在和幼童嬉戲時才能看到薄如劍身的唇邊一抹單純的微笑依然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聽著興高采烈的小孩子用清亮的童音喚著淺井桑、淺井桑,想起三年前還為自己的江戶口音連問路都不敢,於是失笑。
已經來了這麼久,依然是一口純正的家鄉話,這使得他在眾人交談時格外紮眼。氤氳著濃重的京都味道的優雅相談中,隻有他的江戶口音簡晰得格格不入。大家是敬重他的——至少表麵如此。他甚至不需要說什麼,做什麼,隻是淡淡地環顧四周,就足以使所有的人都自覺自願地閉上口。那樣清秀的容顏,卻絕不是女子般的嬌豔,怎麼看去都冷澈得孤傲。內蘊的無聲迫力比雷霆萬鈞的暴怒更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在這大得過分大得淒涼的府邸裏,也許隻有水澤大名能蓋過他的氣勢罷。
水澤大名的府邸裏,人們都暗暗傳說著淺井雅臣鬼神般的刀法,從未有人在他手下走過七個回合,卻也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來曆。剛到京都時的那個少年,除了清秀的容顏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卻在一刀斬斷合抱粗的木樁後,贏得了家臣的一席之地。無法想象那樣纖細的身體那樣柔弱的手腕竟能發出那般可怕的力量。假以時日又會怎樣?
假以時日的結果是他幾乎沒有一天悠然度過。
殺,殺,殺。接到的命令從來隻有一個名字,一個期限,和一個殺。
占據了大好地利的水澤大名,表麵上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美女孌童蓄養了無數,私下卻著實需要鏟除異己維護自己的統治並擴張勢力,而為達到這些目的樹立的敵人是太多了。要攻要守,那新入的少年孩子般令人不設防的外表和莫測的身手便是最好的利器。連府裏的人也不知道他做些什麼,水澤家的規矩是最嚴的,彼此決不能打聽幹涉。何況他也很少露麵,大家幾乎不會記得他的存在。
以前不是沒有可以擔任這種任務的人,但一個個倒了下去,不是被殺,便是發狂而無法再殺人。但淺井竟就這樣不知疲倦地殺了下去。要刺殺的,多數是些大人物,得手便遠揚千裏,淡下來再回府裏接下道命令,若失手寧可自裁也不能被抓,自裁了還要毀掉一張臉,決不能連累主上。
便是死了,也沒有人收屍罷。
自入府來,他也沒見過幾次水澤,即便是見到,也是遠遠地雜在眾多家臣中,望上那麼一眼。記得清晰是個高大的男人,不怒而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