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老兵的黃昏情緒(2 / 3)

“那位姨太太見著軍長沒有?”

“閨女,你信俺?”老人擔心地問。

姑娘笑著點點頭。

“從前沒人信,”老人雙手顫抖起來,滾出幾顆淚珠子,“我對不住她娘倆啊——出了鄧縣,滿官道都是逃亂的,就和車隊走散了。又走半天,就聽到了槍響。我趕著車,忙朝西南走,擦黑時,看見了村莊,這心才放下。太太抓住我的手,淚豆兒撲嗒嗒直掉,她對我說:‘到死我也要見他一麵,大哥,全靠你了。’我這腿就發軟,我說:有我周老八一條命在,你會見著他。進了莊,不見一個人影兒,就找一個大戶人家歇了。誰想到半夜就出了事。”

後半夜,村子南邊響了一陣槍聲,聲音沉悶而遼遠。周老八披了衣服,撩開裏屋門簾,看見女人懷抱五歲兒子歪在帳子內,眼神受驚兔子般驚慌。女人一見周老八,顫巍巍說道:“大哥,我有點怕。”周老八說:“不怕,不怕,我出去看看,有事咱就走。要怕,這燈別熄。”

周老八掩上院門,抬頭一看,隻見遠天現出一片血光。走上村南一小土包眺望良久,四周盡是夜的寂靜。周老八再推開院門,見堂屋大開,有幾個人影在裏屋外屋晃動。緊走幾步跨過門檻,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已逼到胸口。堂屋門後閃出兩個日本兵。周老八要往裏屋衝,一個日本兵扯住他的胳膊,指指院裏的牛,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你的,趕車的幹活?”周老八懵裏懵懂點點頭。日本兵高興得大叫,推他進了裏屋。一看,軍長少爺倒在地上,肚子被開了一條大口,血還沒有流盡。一個日本兵赤著下身正騎在五姨太身上,另一個日本兵捺著女人的頭和手。周老八往床邊跨一步,刺刀毫不客氣地刺入他的皮肉。他怔了怔,顫顫地叫一聲:“太太——”

一個日本兵嘻嘻笑著扒掉了他的衣服,指指躺在床上的女人。他朝後退一步,一個冰涼的硬物貼到肩頭,接著就感到一陣劇痛。

“大哥——來吧——”女人支起身子,朝他伸出一隻疲乏的手。

“太太……”他又退一步。肩頭又多了一條血口。

女人強笑著,“大哥,我本是洛陽一青樓賣笑女子,早已談不上節操。蒙陳軍長厚愛救我於水火,此恩如同再造。我已無顏見他,不能再連累你了……”

周老八慢慢走到床前,忽然,他看見五姨太從床上躥了起來,撲向他身後的刺刀。周老八想救,已來不及了。女人捂著肚子,斷斷續續說:“……軍長……報仇……”

四個日本兵愣著,一臉不可思議。

八爺吸著鼻涕,“活了八十歲,從未見過恁剛烈的女子。”

上尉低著頭,過了一陣兒,問:“八爺,還記得那個村莊嗎?”

老人想了想,搖搖頭,“記不清了,進村的時候,已經麻麻黑,隻記起村東頭有幾座牌坊,樣子和咱村的有點像。”

少女突然抓住老人的手,“八爺,八爺,你見陳軍長,他沒說什麼?”

“說了,說了,他說:小五子能這樣,真難為她了。”

“沒有了?”姑娘又問。

“沒有了。”

“哼!這樣輕描淡寫。這個陳軍長。”

“那是戰爭,”上尉辯解道,“每一分鍾都要死人。一個軍有上萬將士,他是軍長!”

少女白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八爺,”少婦大模大樣道,“這嘛,才像個故事。不過,照你這麼說,王三奶就稱不上剛烈了?你不怕到了那邊她撕你的嘴?”

“比不得,不能比,”老人連忙擺手,“一個殉情,一個取義,清是清,白是白。”

老太婆端了簸箕,挪著小腳走過來:“這老不正經的,幾十年沒哭了。當年翠娟尋了無常,他哭個昏天黑地,三天滴水不沾。這種有情有義的人,大姑娘小媳婦哪個不樂得湊近乎?誰知去了一趟朝鮮,回來竟變成個木頭。我尋思這狗改不了吃屎,等著看猴戲,誰知一等就是三十幾年,硬是屎不吃肉也不吃。今兒個日頭從西邊出來,曬得這老頭現了本相了。我這老婆子可得聽聽。”

八爺竟像大姑娘一般羞成了無地自容的樣子,連連擺手,“老嫂子別再取笑了,你再說,叫我這老臉在小輩麵前往哪兒撂。”

“沒處撂放我褲襠裏。”老太婆沒深沒淺開起玩笑。

“可不敢亂放,到了河西,老哥可不依。”

老太婆指著老頭的鼻子笑罵道:“看看,我說你這狗嘴總要吃屎嘛,假不假?”

眾人頓時笑做一團。滿地的雞兒、狗兒、豬兒、貓兒,叫這笑聲一驚,都愣了。

“日本人你還沒殺呢!”少女聽不慣鄉村粗糙的笑話,想把話題引入正道。

“這就告訴你,”老人轉身對少婦說,“你去把我那個鐵匣子拿來。這件事今晚說不出來,真會憋死我。”

老太太透過槐樹枝杈看看被西邊山峰砍成兩半的夕陽,拉住少女道,“這老東西年輕時最會騙人,別等啥子日本兵了,有啥好看的,帽耳朵像個屁簾。那些年的事,都跟夢一樣靠不住。”

老頭咳幾聲,“什麼?這事可清清楚楚。我拉四個日本兵,咬定要往崖裏趕,車一下子就翻了進去。後來才想起心疼我的車。原先我是抱著一死為五姨太報仇的,誰知事到眼前,心還是怯,先一步跳了車。過了半天,我繞到溝底一看,鬼子都咽了氣,牛還在哼哼。真是好牛哇。”老人揩了一把鼻涕抹在地上一片褐黃的泡桐葉上。

年輕媳婦把長滿鏽斑、五寸見方的鐵盒子朝老人懷裏一塞,順手拾起那片桐葉擲到背後的幹草堆上,掏出一隻花手絹揩了手,埋怨道:“人家從城裏第一次到咱鄉下……教了多少回,硬是不知用手絹,就這還過五關斬六將的,不也怕人家笑話。”

上尉忙接道:“又不是外人。”

老人眼巴巴地望著侄孫媳婦,兩隻手神經質地在鐵盒子上摩挲著,“天兒冷了,洗個啥的,你也麻煩。人不中用了,活著是個累贅……”

鐵盒子內放著一個紅綢子包。包裏有一疊信。信的上麵放著一張發黃的約有五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周老八被一片杜鵑簇擁著,胸前掛著五枚軍功章,一臉的肅穆。每封信中都夾有一張少女的照片。信的內容千篇一律,都渴望能和這位戰鬥英雄結為百年之好。

少女把三十七封情書一字擺開,托著下巴,看著三十七位姑娘。她不大明白這些二十歲上下的城市姑娘從哪裏獲得這種忘我的勇敢,愛上一個麵都沒見過的、四十出頭的男人。一位姑娘寫道:從報上看到你的事跡,激動得我一夜沒合眼。你四十了,還沒有成家,每當我坐到教室安靜地讀書,我就想起你。再過一年,我就高中畢業了,那時你一定也從朝鮮勝利歸來,我那時就超過婚姻法規定的最低年齡……

上尉咬咬嘴唇,“八爺,你是一封沒回,還是……”

老人眼睛盯著映在天際的最後一抹紅霞,輕輕地說:“不好說,不好說……”

老太婆揉著眼,盯著那一片照片怔住了。

身旁的少女低聲讀著那些信。忽然,老太婆一拍大腿,大聲說:“老八,我算服了你了。這一堆玉人兒,娶了一個,辜負一群,還是都不娶的好。這樣安生。周老八還是周老八啊。”

老人聽老太太這麼一講,頓時泣不成聲,“老嫂子,你抬舉我了。我周老八,一個戳牛屁股的,隨波逐流,一棵牆頭上的草,歪打正著去了朝鮮戰場,仗著不怕死這股血氣,多殺了幾個美國鬼子,算啥?肚裏又有花花腸子……唉,我是覺著配不上啊……再說,你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