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媳婦吃吃地笑,“八爺那時咋恁謙虛!那時你就是連長,現在早當司令了。你就不後悔?真是的。”
“後悔?”老人堅決地說,“我能有個善終,就算是祖上的積德好。下十八層地獄,也不冤枉我,咋說哩……”
上尉不知另有驚心動魄的事,就說:“四個日本兵,又有槍,那時你還沒當兵……”
……
老人神色凝重,木刻一樣坐在四人中間。布滿天際的陰影慢慢罩下了。滿地的雞子恓恓惶惶奔向院子。狗的吠聲中,間或插入的一兩聲黃牛的哞叫顯得分外地寂寥悠長。世上的這一隅,委實太偏遠了,使人無法相信這裏會與幾十年前的腥風血雨有瓜葛,若不是這個多血質的上尉為了向那個嬌小可人的城市少女證明他的每一片土地都凝著一股血氣的理論並不是個童話,老人所經曆所心曆的一切,命裏注定會像這漫野的荒草一樣自生自滅了。
老太婆再沒閑心閑坐了。她要回去準備可口的晚餐,盡自己的餘力把眼前這個城市姑娘牢牢地拴在自己孫子身上。周老八孤單一人了此一生,自己的孫子也參了軍。她理解當兵如同理解戰爭一樣,摸上槍就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做了親密的鄰居。她端起簸箕,轉身對周老八說,“我看你存心要點燈熬油!你肚裏的貨幾十年賣不出去,今天遇到個好買主,你又翹起來了。殺人放火你都做過,還有啥事能噎了你?”
周老八把黑棉襖裹裹緊,甘蔗皮劃出一樣的三角小眼經這清涼的晚風一吹,更是眯得辨不出形狀。昏黃的暮靄繞著老人光禿的頭頂嫋嫋向上升騰,仿佛把老人殘留的活力一絲絲地抽了出去。村莊裏點綴的點點枯黃逐漸明亮了。
“我是不知從何說起了。”老人裝好一袋煙,手一抖,全撒在地上。
“真老糊塗了,照前不顧後的。我回去下綠豆了。”老太太蹣跚著往回走,踩住一隻睡熟的花白小狗,花狗尖叫著射入門洞。少女去扶,老太婆忙道,“不礙事,你們聽,你們聽,貴娃小時候就愛聽打仗的事兒……”
“打仗?”老頭好像尋到了線索,“是該說打仗。在朝鮮我可打過幾個惡仗。美國人在仁川登陸,我們團上千人,幾天幾夜下來,隻剩下我和胡子營長。我從死人堆裏把他扒出來,他隻有出的氣。他是個好人,可他……也不能怪他……經驗經驗這些,才知道人肚裏都盛著壞水。就為這一點,我罵自己三十年。榮華富貴,害了多少英雄豪傑……順姬要是還活著,今年該有六十了……”老人垂下頭顱咳嗽起來。
少女和上尉的手無意一碰,就絞在一起。少女小聲問:“順姬又是誰?”
“今春才聽他說,”少婦看看入了定一樣的老人,“人老了,神經有點不正常。有幾天夜裏,他夜裏做夢,大叫順姬,我們都當他要去了呢。就是那個朝鮮相好,恐怕這是假的。”
上尉肯定地說:“八爺記憶力很好。我看過一個資料,朝鮮女人比男人多百分之四。當年金日成要我們留十萬誌願軍在朝鮮成家,毛主席沒同意。”
老人突然伸出手,大叫道:“你們聞聞,這上麵還有血腥氣,是順姬的血呀!”
三個年輕人都聽呆了。
“我在朝鮮四年,出了名了。八大功,七大過。功就不說了,這七大過,有五大過和順姬有關。那可真是個奇女子。五一年秋天,我負了傷,住在人民軍一個後方醫院。順姬那時不過二十出頭,在一個婦女誌願服務隊裏。我早就是戰鬥英雄,胸前掛滿了獎章,又是第一次負傷,又稀奇,又惹眼。咋說呢?人有了病,這心事就不靜,東想西想的……後來我出了院,心想太孟浪了,總算回了隊伍。誰想順姬又到前線來看我。她前腳走,我就從連長降成了戰士。團長說:參加革命五年,改不了這身匪性,這是支援世界革命,不是演拉郎配,立功贖罪吧。後來,我先後調換四個部隊,都叫她找到了。這也是天意。板門店談判後,戰火就熄了,我又成了連長。我想自己四十出頭了,能帶順姬回來,也不枉出來幹了幾年。五四年春天,輪到我們回國。一紙命令下來,不準帶朝鮮的一草一木一針一線。一下子就掉到冰窟窿去了。後來,順姬想出個辦法,叫我把她裝進大木箱中,當軍械行李運回來。”
“哇——真了不起!”姑娘忍不住叫起來。
“別打岔!”上尉揪她一把。
“那吃飯屙尿咋辦?”少婦無法想象。
“上刀山她也敢,這都不在話下。”
“軍械行李就在後麵一節。停了車,我就提心吊膽去看看她,送點吃的,或者送一朵金達萊。到平壤,金日成主席親自來送行,又專門接見了功臣英雄代表,一開車我就盤算,再有一天,就到丹東了。心裏很怕出啥杈把。正在想,大胡子來了,我知道不會有好結果了。”
大胡子榮升遞給周老八一支煙,挨著他坐下了。周老八閉目養神,想著怎麼瞞過去。
“老八,”大胡子說,“你救過我的命,我不能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說大道理。你已經是連長了。你說,咱提著腦袋打天下,為啥?先前不好說,現在好說了,不是想坐坐這天下?”
周老八不說話。
“太平了,可不同戰場上,戰場上出點事,多殺幾個敵人就站了起來。你想想,你不折騰,早是團長了。可現在你還不在黨,以後日子長著呢。老八,說句心裏話,不就是為個女人,回國後;你又是功臣,又是軍官,這天下好女人還不盡由你挑?”
周老八突然問:“你知道了。”
大胡子點點頭。
“還有別人知道?”
“沒有了。”
“不能丟下順姬。”
“老八,聽我的,下一站勸她回去。明早就過鴨綠江了。檢查站可不是你我把著。”
“我想想。”
軍列後半夜停了一次,周老八動都沒動。心正有點鬆動,車開了。周老八六神無主了。
大胡子營長氣急敗壞,“周老八呀周老八,你生就一個扒坷垃的命,在家養頭牛,娶個老婆過日子多好!這種女人心腸,也配出來幹革命。好端端的前程叫你自己毀了。我不勸你咋辦,你好自為之。”
黎明時分,周老八爬上行李車廂,遠遠地盯著那帆布篷下的木箱子。又看看山,看看路基下那條碧綠碧綠的小河。車突然減速了。大胡子扒在車廂連接處,衝他吼:“就要檢查了!那是個人,查出來就晚了!順姬還得回去,你啥都沒有了!”
檢查得非常仔細。清點時一營丟失了一隻木箱子。上下都很滿意。橋頭綠燈一亮,列車徐徐駛向鴨綠江大橋。周老八看見碧綠的江水,怪叫著撲向車門。一隻大手抱住了他。
他轉身把大胡子打翻在車廂裏。
“我日你八輩祖宗。”
大胡子沒動,用手背擦著嘴角的血,苦笑著,目光極複雜。
“回國後我又自殺了兩次,都沒成:大胡子關了我七天禁閉,又給我送來這些信。我周老八再心安理得做這個連長,娶妻生子,能算個人嗎?……”老人咳嗽起來。
天完全黑了。
上尉碾碎一包煙,悵然道:“戰爭……”
老人搖搖頭,“不通,說不通啊。”
少女不忍再看老人,吃力地說:“有箱子……或許順姬還活著……你已經……三十年……夠了……”
老人顫抖著站起,反複說:“有幾丈深,幾丈深……”
老人慢慢往前走去。
沒人阻攔他。
漸漸,老人變作一瘦小黑魂,被夜幕消融了……
趙河岸邊,老槐樹下,出現兩點幽藍幽藍的光,跳躍著。
那是老人的眼睛。1989年12月於蟈籠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