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煞莊亡靈(3 / 3)

沒隔幾天,連狗娃也覺出了周圍氣氛的變化。村裏人見著秋雪嫂子,像是躲土匪,正眼都不看,低頭走過去。最叫狗娃看不慣的是富根哥。秋雪嫂子哪一點不好?樣子配不上還是侍候不周?整天橫鼻子豎眼的臉色給秋雪嫂子看。動不動就把嘴撇到耳朵後頭,怪裏怪氣地說:“一個侄兒子還不夠,這回抱住日本人的粗腿,開洋葷啦。”那時狗娃太小,聽不明白,隻知道不是好話。要是從前,他哪裏敢放出這個屁!

事情的發生和發展遠出狗娃的預料。在狗娃心中,地位僅次於秋雪的萬五爺也沒有了好臉色。一個陰雨的傍晚,石齋萬五爺踏著泥濘來到秋雪家。

“狗娃往後還是住我家吧。也好給他姐做個伴。”

“狗娃住這兒,不,不是很好嗎?”女人膽怯得像兔子一樣的聲音。

“別說好聽的,他住你家也不嫌礙事?再說狗娃也到了讀書的年紀。”

夏秋雪驀地一顫。她知道自己在萬五爺眼裏已經一錢不值了。十幾年前萬五爺救了她。現在他一定後悔了。他是不該救我。她在想,但她現在還想活下去,她幾乎要向老人傾吐自己的苦水。她想告訴老人,“我不是個賤貨!我沒給你丟臉,永遠也不會。”但她瞥見萬五爺霜打的老臉,就緊緊地咬著舌尖,“老天爺,隻有你知道我……”

狗娃走到當院,一回頭,清楚地看到秋雪嘴角流出一縷鮮血。

又是一個傍晚,夏秋雪來到萬五爺家。狗娃發現她的時候,她已來了多時。先前她臉上常掛的一抹紅潮正在絲絲褪去。狗娃發現她的眼已經像幹渴的金沙灘。

秋雪已經決定了怎麼了結。南河灣有一個深潭,水極幹淨,深處水極旋轉,進去洗澡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她看見過這樣去了的人,屍首完好,破不了相,我是該走了,趁著炳哥還不知道。

“你來有事嗎?”

萬五爺叭叭吸著旱煙袋。以前他從來不碰這個東西,煙布袋還嶄新。

“我想叫狗娃再陪我兩天,一天也中。”

女人眼裏射著死的光芒。狗娃一生中隻見過兩次這種驚彩絕豔的目光。那不是苟且偷生者、看破紅塵者、罪當絞剮者所能射出。那是一束對死亡進行過深沉感受,私下問過千百遍“我值得活嗎”之後,決意不再活下去的孤峭冷峻的光芒。萬五爺被這種來自地獄的光芒鎮住了。

“秋雪,女人生在世上,不過活個節字。狗娃,跟你嫂子回去吧。”

“五爺,你是我再生父母。上有天,下有地,我不會給你丟臉了。”

她要走了,萬五爺明明知道,卻絲毫不加阻攔。望著女人瘦小的背影,兩滴渾濁的淚水從那昏花的眼裏滾落下來。“士可殺而不可辱。”萬五爺恪守這條古訓。在這一點上,他希望都能選擇死。秋雪如同他再造,眼睜睜看著她走到這一步,自己又無可奈何,想想直掉淚。他堅信秋雪是被逼的,可不明白像秋雪這種烈性之人竟會在奇恥大辱中度過這麼久。

玉米頭頂冒出一層青黃的頂纓,懷裏吐出綹綹粉紅色的胡須。再有個把月,趙河兩岸的金秋就要來了,但煞莊的天空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陰雲。村子裏沒有娃娃的嘻鬧聲,沒有個夫妻的頂嘴聲,偶爾聽到一聲狗吠,也顯得底氣不足。沿河馬圈驃肥體壯的日本軍馬,卻能夠肆無忌憚地打著響鼻,那聲音驚天動地。自然的法則在這個不尋常的苦夏裏完全顛倒了。

李大炳在最混亂的時候又回到了煞莊。褲襠裏仍係著一顆手榴彈。這兩個半月,他們整天疲於奔命。他弄不明白苟延殘喘的鬼子怎麼還有那麼多。他們在鬼子的瘋狂反撲中逃進了伏牛山。他仍不被重用,仍屬於編外。他還是渴望早日聽到那驚天動地的一響。

出乎他的意外,村裏人對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親近與好感,讓他這個自認為不肖的浪蕩子受寵若驚。還沒走進他那間小黑屋,他就聽到了那個撕裂肺腑的消息。

夏秋雪背叛了他!

夏秋雪和據點的一個豬頭鬼子好了!!

這個該剮的賤人!!!

狗娃洗過澡,看見秋雪嫂子坐在那兒發呆。他看見一股靈氣已經從秋雪的頭頂飄了出來,猶猶豫豫想要離去。

女人抱起赤條條的狗娃,長歎一聲。

“狗娃,你說嫂子是不是個好人?”

她多想從孩子的嘴裏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狗娃沒作聲,又往女人懷裏拱。

“明早你不見了嫂子,去找你姐姐,誰也別說,聽見沒有。”

狗娃支棱起耳朵,點點頭。

女人把一截葦稈交給狗娃。

“把這個藏好,誰也別讓知道。啥時候你見了大炳哥,你交給他,就說我回娘家了。”

狗娃懵裏懵懂接住,看見女人身上有幾個光圈,她多想再看看這個世界!多想聽到那轟的一聲,她沒在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離開,為的就是這個葦稈。

“炳哥,我拿到了。你能騎高馬,配金鞍,你能活得自在,我知足了。”

那一夜,狗娃感到出奇的冷。槐子枕頭散出的苦香讓他頭昏。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狗娃聽這發冷的聲音像在追趕什麼。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天哪!”

女人驚坐起,狗娃才看到女人沒脫衣服。

秋雪雙手捂住臉,抽咽著。天哪,你為什麼不讓我痛痛快快地死?你把大炳召喚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恨的天哪!天!!

“狗娃,狗娃!把葦稈給我!”

“我得見他一麵。”夏秋雪想。既然不能無牽無掛地去,那麼再多受一點罪也一樣。

秋雪嫂子的腳步聲漸漸變得輕柔。通過一股槐花香氣的引導,狗娃看見一攤殷紅的血從那個小屋裏流出來。他赤條條地走了出去。天空,星星在閃爍。

“你這個沒廉沒恥,騷貨破鞋,比漢奸還漢奸的臭娘們!你怎麼不去死?”

打了十幾耳光又捎帶兩腳,還是不解氣,恨不得咬她幾口肉,喝光她的血。

女人呻吟一聲,“不是為了你,我早死十回了。給你,把我忘了吧,炳哥。”

“算我李大炳瞎了眼。我不殺你,以後再也不想看見你。這是什麼東西?”

“你不會看見了。那是你要的圖……”

李大炳一怔,忽然想起兩個月前說過的話,頓時癱坐在床上。一時間,他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他隻想秋雪是為了他才……

“炳哥——往後做事要小心。鬼子太狠……我走了……”

“回來!”

李大炳熱血沸騰,雙手捧著秋雪的臉。

“為他娘的這座橋,你才……你好糊塗嗬!好秋雪!我提著腦袋幹,不都是為了你?”恨不是,愛也不是,莫名其妙又打女人兩個耳光,突然又把女人緊緊抱在懷裏。這許多年的遊蕩生活,如今看來都毫無意義了。

“炳哥,不是,不是的……你聽我說完了,叫我去死吧,我再也不想活了……”

那天傍晚,她去玉米田裏間苗。田裏沒有一個人。她要回去的時候,一股能把鮮豔的月季花熏蔫的臭氣包圍了她。她連剪刀都沒來得及掏,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那股臭氣把她裹到槐樹林裏。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躺在河堤漫坡的草叢裏。衣服零亂地扔在一邊,那把鋒利的剪刀墜落在地。“命裏注定,在劫難逃。”她悲哀地想。一陣讓她惡心的疲憊喚起了一係列童年,少年,乃至當媳婦這十幾年的回憶。一切光明,一切籠罩在她頭頂的淡紫色的祥雲突然間破裂了。轉瞬間,生命以它過去的全部痛楚的磨礪呈現在她眼前。她望著那把在草叢中發著寒光的剪刀,苦笑了一下。“天哪!為什麼要生我!”她撿起剪刀對準了自己的咽喉。在剪子就要鉗入她的肉體的一瞬間,她先嚇得毛骨悚然。“我在幹什麼?為什麼立馬就要死?”是的,這麼死了,大不了讓村裏人嗟歎一番。她仍然是一個不安婦道的壞女人。說不定還有人說這是報應呢!不!要她把欠的情還了,把債索回來!她想起大炳說過的那件事,何況這可以還情,這可以討債。

她穿好衣服,洗把臉,陰冷地對著水裏的自己笑笑,然後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回了村。在村口遇見了疙瘩大伯,她竟能很有分寸地在臉上擠出一個端莊嫵媚而不妖冶的微笑。

第二天,她闖進了據點,趙隊長攔住了她。

“那個豬頭太君叫我來的。”

趙隊長驚得半天合不上嘴,忙領她到田倉健男的宿舍。

田倉健男一見秋雪著實吃了一驚,忙把秋雪拉進屋,對趙隊長說,“你的,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秋雪住屋裏一看,大失所望,她一點也弄不明白大炳要個什麼東西。心裏很後悔,但一看當時的情形,知道走不脫,便費好大勁兒對田倉健男嫣然一笑。

田倉健男頓時酥了。那天一回據點,他就悟出點什麼,似乎看出了芥川龍的心事。他以少有的溫存體貼,拿出渾身的解數動作起來,把秋雪作為芥川龍的情人占有了。

秋雪半推半就,心裏說不出的惡心。

事畢,田倉健男狂奔出去,揪住趙隊長就打。原來他在偷看。夏秋雪頓時悟出趙隊長是日本人的狗。

後來,她總是通過趙隊長去據點。

“秋雪姑娘,芥川龍隊長去縣城了,田倉太君叫你晚上去。”

前天傍晚,趙隊長又來叫她。

秋雪對趙隊長粲然一笑,心想:該和他挑明了。“趙隊長,你怕不怕死?”

“你問這做啥?”

“我想叫田倉太君殺了你,他會幹吧?你隻是一條狗對吧?”

趙隊長脊梁骨直發涼,他想起前幾年的一些人和事,早癱了。

“秋雪,我可沒得罪你,要什麼你吩咐。”

“我要一張圖。”

“圖?什麼圖?”趙隊長小眼珠子一轉,心裏直叫晦氣,“你,你是共,共產黨,要,要據點的火力圖吧?”

“對。就是這個圖。”秋雪胡亂答應。

“我趙某真是有眼無珠,不是共產黨哪兒有這種膽識?我早就看出日本人是秋後的螞蚱。誰想當千人指萬人罵的漢奸。回去我就畫,到時候你可要美言幾句,這些年我確實沒做過壞事。”表白完了,忙掏出手絹擦擦汗。

“會有你的好處。”

秋雪湊過去,擰一把趙隊長的刀條臉。她沒想到這麼容易,更不明白趙隊長為什麼那麼怕共產黨。

這個趙隊長原是涅陽中心縣委的組織部長,一九四二年涅陽剿共時,他出賣了四十三名地下黨員得以自保。後來就當了偽軍。日本投降後,他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的一個連長。解放洛陽的時候,他又率一個營的軍隊起義。幾十年過去,他在一個市政協副主席的職位上離休了。他的一生輾轉頗多,卻能左右逢源,遇凶化吉,最後無疾而終。

“原來是這樣!狗娘養的,我饒不了他。”

狗娃嚇得緊張,從窗台上掉了下來,兩人從屋裏出來,見是狗娃,虛驚了一場。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六號,美國在日本廣島扔下一顆名叫“胖小孩”的原子彈。時隔兩三天,毛澤東主席發表《對日寇的最後一戰》。侵華日軍真正到了窮途末路。

芥川龍小隊長在縣城開完緊急軍事會議回來,閉門不出。留聲機的聲音像哭墳,震天價響。他奉命堅守石橋,保證西路日軍撤退。

他能預料到日軍的末日,卻想不到美國的突然襲擊。他萬萬想不出人們竟能研究出原子彈。而這顆原子彈竟在他的家鄉廣島顯示出了它的威力。十三萬居民頃刻間喪生。

他把牆上的兩幅古畫撕個粉碎,他憋得快要爆炸了。他曾經憧憬了很久的團圓,現在連夢都不敢夢了。廣島在日本國消失了。他的美枝子和秀雄都死在原子彈的衝擊波中。自己活著還有意義嗎?他喝酒,拚命地喝,喝的不省人事。他想到過自殺,隻是不願過早進行。他在屋裏砸著所有的東西。心愛的留聲機砸爛了,給兒子的禮物和玩具也砸爛了。他在一片廢墟裏走來走去。他看見了廢墟裏的一張照片。兒子、妻子,還有他,妻子在笑,兒子在笑,他也在笑。他看見妻子和兒子在廣島的廢墟裏扭曲著、悲號著、呻吟著。他看見了妻子血淋淋的大腿,看見了被大火燒成焦炭一樣的兒子。芥川龍對著照片怪笑一陣,接著又號啕大哭。他的眼裏流出的是血,那些血把白床單都染紅了。曆史,去他媽的曆史!曆史是個什麼玩意兒?任何一個野心家都可以在它身上拉兩泡屎,騎在它身上摧毀它的肉體,磨礪它的神經。他恨透自己那些年去研究曆史!他要是像田倉健男那樣,緊緊地抓住現實,是一個識不了幾個大字的武夫,就不會多受這份智慧的痛苦。他心裏那點縹渺的回憶,夢幻一樣的憧憬,讓血淋淋的現實撕成無數個碎片。他要緊緊抓住那個又髒又臭又腥又黏的現實的把柄。他想如惡狼那樣嚎叫幾聲。他想吃人肉,喝人血!他躺在讓鮮血浸透的床單上一覺睡到天亮。

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吵醒,他晃著沉重的身體把門打開。

“混蛋!”

一個耳光揍翻了一個軍士長。

那個士兵爬起來,立正,舉手敬了一個禮,他的左臉緋紅,右臉蒼白。

“報告小隊長,田倉曹長被人殺了。”

“什麼?”

“田倉官長被人殺了。早上才發現的,隻送來這隻頭,沒有屍體。”

田倉健男魂歸東洋,到陰間去會他死去的親娘。

“誰幹的?”

一個偽兵遞過一張沾滿血汙的黃紙。芥川龍接過一看,幾個大黑字歪歪扭扭,但清晰可辨。

“涅陽遊擊支隊?從來沒有來過。”

芥川龍強忍著雙重的悲慟,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田倉君昨晚沒在?”

“他和一個女人睡覺。”

“去把趙隊長叫來。”芥川龍用中文對那個偽兵說。

“趙隊長帶著槍跑了。”

“你的,忠於皇軍,大大的好。”芥川龍拍拍偽兵的頭。

“八嘎!八嘎!”他雙手捧起田倉健男的首級,眼裏冒著綠光,“田倉君,你等著,我要抓住凶手。不!不!統統地殺光,要統統地殺光。”

“集合——”

煞莊曆史上空前的大浩劫就要發生了。不管別人對這場慘案怎麼看,狗娃認為煞莊人在那一天的表現,為煞莊的曆史增添了光輝的一頁。四十年之後,他站在那塊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在想那股內在的力量為什麼沒有早些爆發出來。他差點考上大學的兒子說這是中國農民的局限。對此,他不願苟同。

李大炳送田倉健男首級的時候,三疙瘩起夜時正好看見,當時嚇得靈魂出竅。躺下又睡,卻睡不著了。天剛放亮,他就敲開了萬五爺的門。

“五叔,五叔。大炳把那個豬頭鬼子殺了。”

萬五爺沒聽明白,拖著鞋問:“誰殺了誰?”

“大炳殺了那個豬頭鬼子。”

“什麼?大炳前夜黑不是走了嗎?你可別瞎說,看清了沒有?”

“五爺,是我幹的。”

大炳幽靈一樣鑽了進來。

三疙瘩喘著氣,埋怨著:“也,也不打個招呼,就進來了。”

萬五爺一屁股癱在太師椅上,嘴半張著。過了很久,他才拿著煙袋敲著八仙桌說:

“你,你闖下大禍了!”

“冤有頭,債有主,我還寫個紙條。”

“那鬼子就是傻子?你呀!從小就冒冒失失。你呀——”

“不就是睡個女人,也犯不著死罪。”三疙瘩小聲埋怨著。他忘了自己幾個月前為了一條狗和幾捆麥子和鬼子拚命的事。

“三爺,話可不能這麼說,日本人是侵略咱們。他們殺了不計其數的中國人,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你忘了你的脖子?”

“哼!那狗日的不是睡了秋雪,你會冒死殺他?哼!”

“三爺,人是我殺的,等會兒我去自首,決不連累你,別扯什麼秋雪夏雪的。我知道你那塊玉米長得不錯。”

“混賬!你知道個屁!外國人都沒心沒肺。你殺他一個,他能……光緒的時候……不說了。你呀——”萬五爺白了大炳一眼,“你還不快走,等著找死?”

“那,你們?”

“村裏四百來口人都不知道哩。老三,你趕快挨家挨戶說說。娃娃能躲的躲起來,能送的趕緊送走。姑娘家和漢子們能避就避。”

李大炳一時忍不下,做了這件事。現在叫萬五爺一說,才知道真闖了大禍。走吧,心放不下;不走吧,不知該做些啥,愣愣地站著,木樁一根。

“你真不想活了?”

“五爺,你——”

“我都七十五了,什麼事沒經曆過?撚軍,國民黨,民團,土匪,我都見過。

我活過來了。日本人能怎樣?我一個治病的老頭,能殺得了人?總得講個道理不是?你快走吧。”

大炳出了萬五爺家的院子,慌裏慌張往村南走。到了村南麥場,才想起秋雪還不知道這件事,忙踅回去,老遠就招平井台上的秋雪。

“秋雪,鬼子要來報複,跟我一起躲一躲。”

“你們的人都來了?”

李大炳不敢看秋雪,囁嚅著,“我,我沒回。忍不下,把狗日的殺了。”

秋雪一聽怔在那,忽然冷笑一聲,“殺得好,殺得好。”

“快走吧,來不及了。”

“現世現報,蒼天開眼了。”

“快走吧。”

“我去叫狗娃。”

“快一點,我回去拿上家夥。”

狗娃記得那天的太陽出來的特別晚。睡的迷迷糊糊被叫起,臉也沒洗,跟著人群瞎跑。

疙瘩大伯拉著他和姐姐沿著村裏的馬路往東走。他隻知道是逃命,這裏的家不能住了。還沒出村,迎麵碰上梁村長。

“三哥,來不及了,老日的馬隊把村子圍住了。五叔讓青壯漢子都把菜刀帶上。南邊還鬆些,快領他們去藏了。”

扭頭沒跑兩步,狗娃就聽到村東響了一槍。槍聲帶著哨音,非常響脆,像一把短劍,把趙河兩岸的灰綠色綢緞劃破了,把藍藍的不掛一絲雲的天劃破了。

狗娃他們剛跑到南場邊,就聽到南麵的玉米田裏有軍馬的嘶鳴。疙瘩大伯扯著他倆往一個碾盤跟前走。碾盤放在三尺來高的磚頭砌成的圓圈上,上麵放著一頭大一頭小的白石滾子。碾盤下的磚頭塌了一個洞。

“快點鑽進去!”

姐弟倆剛鑽進去,狗娃就看見兩個偽軍走了過來,疙瘩大伯來不及躲了。狗娃認出就是那次和疙瘩大伯打架的兩個。

“老家夥,還沒死!”

狗娃感到胸悶,往洞口爬爬,他看見了村裏的小麥場。

村裏沒跑的人都被趕了過來。萬五爺銀須長辮,身穿皂色長袍,立在人群的最前麵。對麵是他家的八仙桌,桌子上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場裏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是一生中最嚴峻的關頭。

整個人群被籠在一片昏暗的肅殺之中。幾頭大洋馬圍著人群慢慢地走動。

小晌午的時候,幾個偽兵抬來一口大鍋放在冬天下粉條用的鍋灶上。又往鍋裏加了半鍋油。狗娃看見油鍋跟前的大麥秸垛一截截矮了下去。煙囪裏的黑煙直衝藍天,那天沒有一絲風。

芥川龍全副武裝,騎著一匹白龍馬圍著人群轉了一圈。狗娃看見幾百人悄悄緊縮成一個人團兒。村裏的大部分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看八仙桌上的首級,一些人懸著的心才落了位。“殺人償命,自己沒幹,頂多受點皮肉之苦。”四周的鬼子都抽出馬刀,機槍的機頭已經打開。

幾個偽兵沒費多大勁兒,就把夏秋雪從人群裏找到了。

夏秋雪這兩天像是吃了回春藥,兩頰又變得豐滿紅潤。她的頭發梳得整潔,額前幾綹劉海齊眉,柳葉細眉彎彎,兩汪秋水清澈。

一見夏秋雪,芥川龍心裏仍然一緊。“她已經死了。”他姿勢優雅地走到夏秋雪跟前,伸手扶起秋雪的下巴。

“田倉君是誰殺的?”

夏秋雪知道今天不會有個好結果。死,她盼望很久了。能痛痛快快地死,能痛痛快快地罵,能痛痛快快地當眾洗刷自己,她知足了。她真想給這個鬼子兩巴掌,可兩隻手卻被偽軍駕著不能動。

“還用問?是我殺的。”夏秋雪嫣然一笑,“他早該死了,你也快了。呸!”

芥川龍驚愕地倒退兩步,用手套擦了一把臉。“世界上美的東西都該毀滅。美枝子已經死了,你也不能活。”芥川龍眼前又出現一條血淋淋的大腿,渾身一陣痙攣。他不能控製自己。他一無所有了。他也要讓一切人都一無所有。他刷地抽出軍刀。寒光閃過之後,幾塊衣服碎片像秋天的槐葉一樣,打著旋兒,紛紛飄落在地。夏秋雪眉頭一蹙,渾身一顫,粉團一樣的胸脯上綻開了一朵碩大的紅玫瑰。人群更加寂靜,姑娘們低下了頭。她們的母親或是父親緊緊地摟住她們的肩。

眾人心裏殘存的一點僥幸,讓夏秋雪的鮮血衝洗得幹幹淨淨。高個子鬼子並沒有一刀捅了夏秋雪,而是把她的衣服劃碎了,這更讓煞莊人震驚。他們清楚地看到一隻魔爪正伸向他們身邊槐花一樣純淨的姑娘。漢子們悄悄捏緊了拳頭。手心的汗水一串串地滴進黃土。割他們的小麥喂馬,他們忍了;打死他們的雞鴨豬狗下酒,他們又忍了。那是為了活!如今……快要活不下去了。

“住手!狗娘養的。”

人群裏擠出一個壯實的紅臉漢子。萬五爺一看,是李大炳。

李大炳出村走了一裏路,就聽見了槍聲。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他又回來了。這時,他多想以自己的死拯救全村的百姓。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父老鄉親們的可敬可愛。他剛進麥場,立刻就被人群有意裹進了中央。他聽見萬五爺在教訓著兩個精瘦漢子。“要是你們壞了良心,我把你們的心肺剜下來下酒。你們好自為之。”那時,李大炳真想跪在萬五爺麵前大哭一場。“比起萬五爺,我他娘的是個什麼東西。”他拚出死力,才從人群裏擠出來。看見裸著前胸,臉色蒼白的夏秋雪,他撲了過去。

立刻,他被兩個日本兵擰成個老頭看瓜。

“人是我殺的,字是我寫的。要命有一條,這與他們都不相幹,放了他們。”

芥川龍早料到會有這樣一個人,他舉起軍刀要砍,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芥川龍對身邊一個日本兵嘰裏咕嚕說了好一會兒。兩個日本兵把大炳推到油鍋邊。半鍋油嗞嗞地響著。

那個日本兵一臉獰笑,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對著太陽光看看刀鋒,故意在李大炳麵前晃了兩晃。兩個日本兵嚓地一聲把大炳的對襟白上衣撕成幾半。李大炳偉岸的紅銅色胸脯裸露在陽光下。

日本兵猛地把匕首刺進李大炳的左胸,手腕一旋,割下來核桃大小的一塊肉。

“我尻你日本人八輩老祖宗。捅了我算了。”

李大炳朗聲罵著,額頭上滲出的一層汗珠兒晶瑩透亮。

日本兵用刀尖挑起那塊肉,把肉放進滾燙的鍋裏。狗娃立刻聞到一股刺人的香氣。

日本兵又紮起那塊焦糊的人肉走到夏秋雪跟前,把肉往她嘴裏塞。她的高貴的乳房上流出的血滴在衣服的碎片上。夏秋雪萬萬沒有想到鬼子竟會用這種狠辣的招數來折磨她。掙紮幾次,終於擰不過三個日本兵,她忽然間大笑起來,“炳哥,我說過下輩子……炳哥,我把你藏進肚裏了。”她張開嘴,把那塊焦糊的人肉吞了下去,幾個鬼子的臉都露出了驚訝。

萬五爺的眼珠子發紅了,狗娃聽見他的長辮子在吱吱地響,人群裏緊張的呼吸聲越來越粗壯。

金子般的太陽斜掛在藍天上,人群又寂靜下來了,似乎可以聽到田野裏玉米生長的聲音。幾個日本兵像廟裏的泥胎一樣,在高頭大馬上端坐。八仙桌兩旁各有一把歪把子機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天空裏有兩三隻老雕在兀自盤旋。除此之外,再沒有一隻活物。

狗娃看見高個子鬼子眼裏冒著綠光。隻聽老鬼子吼兩聲,幾個日本兵惡狼一樣撲向人群,一人抱著一個姑娘旋風般地奔了出來。兩個鬼子推著大炳朝油鍋靠近。人群騷動不安,頭上都冒著紅光。鬼子要當著眾人,做那令人發指的惡事。幾個姑娘掙紮著,但沒用!她們的衣服被粗暴地剝去了。她們這高貴的、神聖的、純淨的胴體暴露在陽光之下。這些比得上世界上最珍貴寶物的處女,就要被這群野獸蹂躪。她們的身邊站著手無寸鐵的父母兄弟。

人群裏響起一個蒼老洪亮的聲音:

“還等什麼?早晚都是一死,並肩子上啊!”

就像幹柴一堆,丁點火星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種支撐這個民族繁衍幾千年的原動力終於爆發了。那是一種舍生忘死的氣概,是一種埋藏在地殼最深層的岩漿。

萬五爺身形一晃躥到芥川龍前麵。他想抓住這個當官的。接著,人群爆炸了。

芥川龍小隊長慌亂之中怎麼也想不起來命令開槍射擊。萬五爺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柄短劍,圍著八仙桌窮追芥川龍。芥川龍連拔四次,那炳軍刀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怎麼也拔不出來。萬五爺偷眼一看,幾個騎馬的日本兵正往人群裏衝,忙扭過頭對不知所措、亂衝亂撞的人群大喊:“都朝南跑,朝南跑,往苞穀地裏跑。”人群潮水般向場南邊湧去。一個日本騎兵獰笑著舉起軍刀對準了和小鬼子扭在一起的三疙瘩。萬五爺甩手把短劍扔了過去,狗娃看見人群裏寒光一閃,一個戴著耳巴帽的小日本的頭和細脖子分家了。人頭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血紅色弧線滾落在碾盤跟前。一種驕橫和恐懼的表情僵死在那人臉上。接著,一股紅得發綠的血從那脖子裏射了出來,噴有兩丈多高。

就在這個可喘息的空隙,芥川龍拔出了軍刀,他朝南邊一看,人流已經把他的騎兵逼到玉米田裏。

“射擊!”

他高舉軍刀吼叫著。

劇烈的槍聲淹沒了一切……

“秋雪快走!”

李大炳看著呆立不動的秋雪,衝上去猛推她一把,狗娃看見大炳哥伸手往褲襠裏一摸,拿出兩個黑不溜的東西往高個子鬼子那兒一扔,幾乎同時,大炳胸膛變成了一個血紅的蜂窩。沒容他看清萬五爺摸個什麼東西打向芥川龍小隊長,一聲震天的巨響把他和姐姐都震昏了過去。

煞莊一百多口幸存者的大半都是在這一瞬間逃出去的。場南邊的玉米田被踩平了,裏麵躺著六七個手握菜刀的漢子和兩個血肉模糊的日本騎兵。

狗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狗娃從那個洞口探出桃尖頭,黑眼珠子四下搶掄,外麵確實沒有站著的人,再仔細看看,見村裏剩下的二十幾隻花白狗圍著屍橫遍野的麥場轉悠。花狗個個神色黯然,守護神一樣蹲在主人的屍體旁。再經遠處一看,玉米田裏站著七八隻大灰狼。狼眼如炬,發著綠瑩瑩的光。終於,在東方天際現出紅霞的時候,大灰狼看看確實占不到什麼便宜,聲巨如豹地叫著,相跟著回伏牛山老家。

狗娃和姐姐從碾盤底下鑽出來,他們看見碾盤已讓血漿塗滿。狗娃餓得小腸打結,心肺相碰,卻又想吐,鮮血已把場地泡透。狗娃的赤腳踩在上麵感到又涼又黏,抬頭一看村子,都隻剩些冒青煙的檁條、椽子,幾隻老鷹俯衝下來,趁花狗不防備,叼起一截截斷腸,一塊塊碎肉,用力拍打著翅膀飛向天空。

狗娃看著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心裏想大吼幾聲。那時他就在想那個給他泥巴糖吃的和殺了幾百口的怎麼能是一個人。

萬五爺的辮子隻剩下半尺來長,老人麵部紅潮已褪,但麵相如生,兩隻眼睛瞪得溜圓,隻是瞳孔已經擴散,眼中無光。狗娃輕輕地抹下他的眼皮。一輩子治病救人的老中醫救了不計其數的人,自己卻被人殺死了。

疙瘩大伯死相很慘,身上不知挨了幾刀,光脖子上的瘤上就有五個血洞,一隻眼球滾落在外,嘴裏留著鬼子的兩截指頭。

一陣低低的呻吟召喚著狗娃。他追隨著槐花的濃香,看見了血泊中的秋雪。

“雪嫂子——”

狗娃狂奔過去。

他看見一張黃表紙一樣的臉,胸前的玫瑰花已成了黑色。她的肚子上又多了一個大口子,血像是流幹了。狗娃覺得那像是一個鯉魚嘴,一張一合。他把耳朵緊貼在玫瑰花上,聽到一個很遙遠地方傳來的搏擊聲,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兩個聲音的相隔有足夠的時間綻開一朵喇叭花。他脫下白棉布褂子也沒有把那個血洞塞住。

“雪嫂子——雪嫂子——”

女人覺得自己已經飄飛了很久,周圍簇擁著祥雲,身下洋溢著香氣。她緊貼著祥雲滑行,她沐浴著黃土地腥甜清麗的溫暖。爹娘,萬五爺,富根,豬頭鬼子,小狗娃、大炳……金沙灘上迷蕩的天國,玉米田裏猙獰的地獄……都滑過去了,滑得無影無蹤,就要死了嗎?我還有話埋在心裏。蒼天,你既然已經給了我二十八年的磨難,你就再多折磨我一會吧!我想再看看這天,看看這地,看看兒子一樣的小可憐,看看愛我十幾年的相好。

女人感到了輕柔的撫摸,聽到了人世的召喚。她睜開眼,新鮮的、渴望人生的津液滋潤了她那雙幹涸的眼睛。散失去的束束光線又重新聚成兩個亮點。她看清了狗娃那張小黑臉。

狗娃聽到秋雪嘴裏在重複一個聲音,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打成蜂窩的大炳哥拖過來。

“雪嫂子,大炳哥在這兒。”

秋雪看見大炳,眼睛裏濺出來自天國的光輝,狗娃清楚地聽到他吐出的聲音。

“兄弟,是我壞了大事。”

她等到了這一瞬間,狗娃看到了一雙死的眼睛,這雙眼睛連同僵在女人臉上那一抹慘淡的笑,追隨著狗娃,注定要同他一起進入墳墓。

現實世界在她的手裏滑脫了……

幸存的人們回來了,目光呆滯地望著死去的親人。

梁村長瘸著腿從玉米地裏晃出來,哽咽著說:“多挖幾個坑,一家人埋在一起,也好在陰間有個照應。”

這是煞莊曆史上最簡單、最莊嚴的一次葬禮。

延遲了兩三天的哭號爆發了。悲涼淒楚的嗚咽啜泣,絕望的野獸般的號啕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低回徘徊……

沒過幾天,日本鬼子投降了。

國軍來煞莊據點受降的時候,據點隻剩下十來個完整的活人。芥川龍小隊長交出武器之後拄著木棍,居然神情莊重地麵對著一片廢墟的煞莊深深地鞠一躬。

他斷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那條腿被手榴彈炸飛了,那隻眼,有人說是萬五爺用暗器所傷。萬五爺已經做古,死無對證。但人們還是相信了,漸漸變成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美麗的神話。

對於煞莊的後輩們來說,村裏那座墓碑也許沒有日立牌彩電那麼有誘惑力,但對於狗娃,往事是難以抹去的。這座墓碑早已搬到他的心裏,再過許多年,狗娃也不會在充斥日貨的世界裏輕鬆地活下去。他注定隻會在心裏禱告著:

安息吧,雪嫂子,萬五爺!安息吧,煞莊的亡靈們。

隻要他能呼吸,他注定要一遍一又一遍地把墓碑的故事告訴給煞莊那千百個不肖子孫,他要讓他們記住:

那些亡靈將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