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眼睛躲到天上,耳朵卻在聽,竟一個字都沒漏下,渾身聽個不自在,不由想起珍珍有時在床上的頑皮。他不知該說啥,狠勁一提犁扶手,揚手打個響鞭,打得夕陽亂顫,喔喔喚了兩聲牛,說:“天不早了,活兒還沒幹完哩,點豆吧。”
巧榮順從地相跟著,點豆,嘴卻沒閑著。
“九哥,要是那個時候我像現在懂男人,離婚又像現在這樣稀鬆平常,該有多好。哎,女人生在農村,苦哩,十二哥病了一場,不中用了,我是這高王寨命最苦的人。”
“我是你哥哩。別說你和十二的事叫我聽。十二身子垮了是賣血賣的,掙錢沒抄近路走。”
“看錯人了,有啥辦法,我真要有你這麼個哥就好了,心裏苦了就趴在你胸前哭一場。九哥,你一個男人過,苦不苦,有時候想不想女人?我想聽聽你真心話。”
九哥沉默著,手不由得加了勁,犁鏵吃土深了許多。
巧榮白眼翻翻九哥的後背,自顧自地說著:“自從十二不中用後,我總是身不由己想別的男人,夢中我很不正經。九哥,你說我是不是個壞女人?我真害怕。可是我總是要想啊想,你是哥哩,也不怕你笑話,有幾次我還夢見過你哩。”
珍珍死後,九哥一直獨往獨來,從不和人紮堆,不知道巧榮這些年的事,從這些話裏,聽不出巧榮的用意,心裏煩,甩一句:“你別說了!”
巧榮很委屈地說:“九哥,我可是把你當最親最親的人才和你說這些,你要嫌我,我就不說了。你是不是聽了寨裏人編派我,說我是村裏的公共廁所?”
九哥歎一句:“巧榮,我沒想你是個壞女人,我是心裏煩,你越說我心裏越煩。”
“可你咋連一句真話都不願跟我說?”
九哥說:“我咋沒說真話,我說煩,還不真?”
“那你想不想女人?”
九哥咬牙說:“想,咱幹活吧。”
巧榮吃吃笑著:“咱是犁地點豆,說話又不耽誤活。”
九哥扭過頭,瞪巧榮一眼:“活是人幹的,說話說得口幹心煩,活就幹不好。”
巧榮吐吐舌頭:“那就裝啞巴吧。”
犁到地界邊上,太陽像個大餅,叫西山咬個豁子飄飄欲墜。巧榮看看四下田裏沒人,解了兩個衣扣,突然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叫起來。九哥喝停了牛,扶著犁把轉過身問道:“咋啦咋啦,扭住腳了?”
巧榮喚:“九哥你快來,有個毒蟲鑽進來咬我。”突然又掩了衣襟,“這裏不準看的。”
九哥打幾個響鞭,很快犁到田頭,拽出犁說:“我的規矩你都知道了吧?”
巧榮扣著衣扣說:“這蟲咬得我好疼,其實剛才我真該讓你幫我逮了。這東西你又不是沒見過。九哥,你再說句老實話,那年我在皂角樹下奶孩子,你是不是在偷看?”
九哥心裏一沉:“晚飯我自己整,你這地是二畝三分,收你二畝的錢,一共五十。我答應珍珍要好好過,這就需要錢。”
巧榮說:“九哥,咱倆的事算相互幫忙中不中?我到你家裏幫你洗五回衣服,你看咋樣?”
九哥說:“連七叔八叔家,都是當天給我,手掌手背都是肉,三般兩樣不好。”
巧榮就說:“那我回去看看,夜裏你門別閂,我給你送家裏去。”說罷,拎著升子扭著屁股往回走,走幾步,回頭又說:“我晚上要洗澡的,你也該好好洗洗。”
九哥徹底弄明白了,嘟囔一句:“狗日的娘兒們,早就知道她是啥人了。”
我們隻用看看下午九哥和巧榮在地裏的磨蹭,就知道九哥要下水了,吃過巧榮苦頭的都說堅持不住。有人很肯定地說,九哥這一晚就把握不住,喝了一天迷魂湯,是誰也糊塗了。九哥吃了飯,鎖了門就朝外走。我們沒想到九哥膽子恁大,敢直接去四叔家叫巧榮。跟過去一看,九哥卻坐在四叔家院門前的碾盤上吸煙。見一人路過,九哥又大聲招呼起來。這一舉動大出我們預料了,忍不住上前探個究竟。
九哥大聲說著:“我想把窯場再辦起來,錢不湊手,伸手問四叔要工錢,實在不合適。隻有等以後緩過勁了,再補救補救。珍珍托夢給我,哭著要我趕快成個家,老少爺們要多包涵了。犁個地也要要工錢,實在不厚道。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也顧不得厚不厚道了。你們問我為啥不敲門?為五十塊錢,上門要,不合適,我在這兒等四叔。”
我們從沒發現九哥有這樣的口才。話中的話,大家也都聽明白了:九哥要用這五十塊錢買個清白,買個巧榮一輩子不再惦記他。九哥能過巧榮這一關,不是個人物又是個什麼呢?四叔從院門問了出來,假裝問外麵出了啥事。
九哥跳下碾盤迎上去說:“四叔,今天我和巧榮去把你那二畝三分地點了綠豆。收工時,我說了工錢,小氣了一點。巧榮倒體諒我這個在難處的哥,一口說定今天就給我。我說緩兩天也中,巧榮硬要夜裏給我送家裏去。我怕她太勞累,就多走兩步,在這裏等她。”
四叔支吾幾句,推說這事他不清楚,要去叫巧榮來。不一時,巧榮屁股一扭一扭出來了,夾了一張五十元票子放在九哥手裏,客客氣氣說:“九哥,正說給你送去哩。”
九哥到底是九哥呀!他終於從失去珍珍的悲傷中挺過來了。一出手就把我們像瘟疫一樣躲著的巧榮鬥敗了,還有什麼他做不成的事情呢?邪不壓正,巧榮不是乖乖地交了五十元錢嗎?如果九哥趴下了,高王寨終會有一天叫越來越盛的邪風刮走的。巧榮鬧亂了半個寨子的人家,我們隻知道躲隻知道忍,心裏深處那些陰溝裏藏的眼睛還時常叫巧榮扭動的屁股勾住。我們的人心已經在和笑貧不笑娼親嘴了,盡管我們永遠也不會在人前承認這一點。那幾天,我們都在考慮怎樣幫助九哥娶個女人的問題。九哥能不能再娶個像珍珍那樣的好女人,已經不再是九哥一個人的事,而變成了我們全寨人的責任和義務。當然,對這個問題寨裏人也沒取得一致意見,新一代的年輕人覺得老一輩對九哥一個人的事傾注巨大的熱情,有點狗拿老鼠之嫌,並預言這些古道熱腸終將付之東流。年輕人的依據是這些年到繁華的大都市打工時所看到的另一種真實,在一個門洞裏住幾十年可以相互不知姓名,對麵一家人被人槍殺,這裏麵的人家還可以聽著呼救和槍聲磕著五香瓜子看電視,頂多會在危險徹底消失後撥打一個報警電話,且不會把真實姓名留給警方。但這並不能阻攔老一輩人走親串友、趕集賣菜時,打聽別處有沒有在苦水裏泡過,鹽水裏浸過的新寡婦,被新一代陳世美拋棄的年輕合適的女人。
老一輩的努力很快竟有了成果。這個成果的美滿,連高王寨的年輕人都感到難以置信,老人們呢,自然把這個成果當成好人終有好報天道永存的證明。白三嫂子在官道旁挖紅薯的時候,竟為九哥撿回一個女人。
第五章
這個自稱是安徽鳳陽逃荒來的女人,讓我們高王寨蒙受了恥辱,幾乎徹底毀掉了九哥的生活。我們竟沒有一個人事先看出她是一個放鴿子的壞女人。
白三嫂子當了大媒人,又說這個自稱叫國琴的女人可憐,叫大洪水毀了全部親人,和國琴拜了幹姐妹。二十來天裏,九哥家沒有任何出事的征兆。
那一天中年,看見白三嫂一人拎著鐵絲雞籠,瘋一樣奔向窯場,我們就感到又出事了。
白三嫂子拉住九哥,氣喘籲籲地說:“九,九哥,快回家看看,金貴的東西丟沒丟。”
幾十雙眼睛盯著九哥在家翻箱子。九哥臉色蒼白,轉過身對大夥說:“賣牛的錢不見了。前天我和國琴去銀行存了這兩千五。國琴說錢放在家裏不生錢,放銀行存個活期隨用隨取方便,還能有點利息。她怕折子丟了被人取,還把我們的生年生月編個密碼。”
“天殺的破鞋喲!”白三嫂子甩手打自己幾耳光,蹲在地上哭起來,“這妖精把我瞞得好苦啊!她讓我幫她看著雞等買主,說是要去給九哥買衣裳,我咋就信她呢。我真是白活了四五十歲呀。”
九哥就像—塊石頭樣蹲在院子裏,死看著天。
白三嫂子捶首頓足叫道:“這都是我的不是啊!九哥呀九哥,嫂子真該一頭撞死在你麵前。老天咋不叫我生個閨女哩!九哥,我咋能賠你個女人呀。啊嗚嗚嗚啊。”
九哥還是蹲著,不說話。
白三嫂子猛地站起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我白三嫂一輩子沒幹過落井下石頭,刀口撒鹽粉的惡事,不想今天就把九哥坑了。九哥,你要不嫌嫂子老。我和你三哥離了跟你過。”
我們心裏都很憋悶,一聽白三嫂說了這過頭話,忙過去勸她,說大家都是好心為九哥。九哥站了起來,看著白三嫂說:“三嫂,快別這樣想不開。別說她能瞞過你,我和她睡了二十天,也沒發現她—處不是。我剛才細想這二十天,竟沒想出她一處破綻。家裏收拾這樣子,你們都眼見了,珍珍活著,也不過收拾成這樣。晚上呢,還幫我洗腳捶背。我認了,想這是我高九哥劫難沒盡,老天爺派她來磨練我哩。我想了,唐僧取經要經九九八十一難,難來了受著就是。”
我們都把這話聽成九哥的寬白三嫂的心。當眾撐麵子背地落眼淚,誰都經曆過。啥氣不都是人受的?沒想到這個女人帶給九哥的災難還沒有完。沒過幾天,我們就聽到了九哥染上髒病的傳言。整個冬天,九哥的房子周圍都散發著苦味四溢的藥氣。不知是九哥在躲我們還是我們在躲九哥,反正這個冬天高王寨沒存留關於九哥的任何消息。隻有那些藥味和九哥煙囪裏冒出的炊煙,能證明九哥仍沒有趴下。偶然路過他緊閉的大門,沒人想去叩響它,見了麵咋說話呢?問一問:九哥,你那玩意兒安然無恙吧?這是個尷尬得足以讓九哥無地自容的問題。過了春節,有人發現九哥離開了高王寨。我們猜測九哥可能出去治病了,並在心裏為他的塵根禱告。
誰知九哥這一走就杳無音信,過了一個四季輪回,又過一個四季輪回。第三個秋天裏,巧榮和四叔煽動一些人鬧著要重新按投標方式承包土崗。村長五叔沒有答應,他認為,雖然九哥生死不明,但法律總是應該尊重的,九哥違約沒交第十一年該交的二百元錢,等他回來按合同加倍罰他就是了。巧榮就說,得了那種髒病,早死在外鄉了,哪裏還有臉回高王寨。村長斬釘截鐵答道:不管社會咋個發展,仁義還是要講的,就是九哥已死在他鄉,那個土崗也不能再包出去,要留給子子孫孫看,看他們的先人是如何艱難地活著。再說,村裏也並不少這每年兩百塊錢。這話讓寨子裏的老一輩感動了很久。
又開春後,九哥忽然間回了高王寨,一副脫胎換骨的發達相,一頭花白頭發複又烏黑發亮,我們都疑心這世上真的發明了回春十年丹。九哥沒進家門,就去了村部,先交了二百元承包款和二百元罰款。村長五叔推辭說,那罰款就算了,大家都知道那土崗還荒著,不會有意見的。
九哥還是那樣認真,把嶄新的兩張百元票子推過去:“我是講信譽的,這是我活著的根本。這土崗不會再荒了,我要按珍珍的願望,三年內把它變成一個機磚場。”
這話又粗又壯,沒大把票子撐著,憋不出這些話。我們就順著話頭問他在哪裏發了財,腰裏別了多少個萬。
九哥仍是坦坦蕩蕩不遮掩,答說:“拚氣力吃飯,能發多大財。在廣州打了一年工,錢倒是不少掙,可我忘不了開機磚場的事,就到湖南找一家機磚場幹了一年,吃吃喝喝,帶回來一萬五。這一萬多搞個基礎,然後再貸個幾萬塊購設備,以後就順了。”
白三娘子走過去,伸手捏了捏九哥的背,捋起一綹九哥的頭發看看,說:“這日光在你狗日身上倒流了,你的少白頭哪裏去了?”
有年輕後生替九哥答說:“三嫂子,九哥這頭發是焗了油的,少白頭還是少白頭,一根就看不見了。”
白三嫂哦噢哦噢點著頭,搓著手圍著九哥轉一圈,嘖嘖著卻沒說話,又湊近了看看九哥的鼻子,突然說:“九哥,你是個老實人,你給嫂子說個實話,你在廣州那花花世界幹了一年,聽說裏滿街的理發店都是洋婊子,你去焗這頭發,睡沒睡過一個?”
九哥困窘地一笑,紅了臉,喃喃說:“沒去過,我想的是攢錢回來開窯場。”
白三嫂子臉色難看起來,接著說:“你在湖南燒了一年窯,那些妹子們就沒—個看上你,給你暖暖腳?難道她們都是睜眼瞎,看不出你是個好男人?”
九哥低著頭說:“我沒想恁多,我隻想回來開窯場。”
白三嫂子掉下幾滴眼淚,橫下一條心說:“九哥,嫂子有句話不問不行,再不問就要憋死我。你,你那個東西還是好好的吧?”嗚嗚嗚地哭將起來,“糟蹋你十頭八頭牛,嫂子知道你看得開,要是……”
九哥窘一陣,淡淡地說:“那點病,我走前就治好了。要不然,我開窯場做什麼?還是那句話,我不信我就娶不到一個好女人。今年我不到四十,還有時間。”
白三嫂子打了九哥一拳,嘎嘎嘎笑著:“你個狗日的,害得我這二年少睡多少瞌睡,頭發都多白幾千根呀。”
日子就是這樣聚聚散散喜喜愁愁地過著,九哥首先開始整治趙河靠土崗一段的河堤,看樣子確實是準備開個大窯場了。九哥這種雄心,這種堅韌,再一次觸動了我們。他像一根鞭子一樣,把我們從初步殷實的現狀中趕了出去。下了學又離嫁人尚遠的閨女們,三五成群下了廣州、深圳,半大不小的男娃開始出門學手藝,男人們開始下決心投資建大棚種菜,女人們也不甘寂寞嚷嚷著要栽桑養蠶。除了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長生和巧榮,寨子裏的成年人,確確實實都把九哥當樣板,當驅懶的鞭子看了。
槐花初放的一天裏,長生領回了一男一女。這件事情開始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人在田裏說長生領回一個模樣很俊的大閨女,大多數人都不相信,說長生這種誰都不理的男人,想領回一隻漂亮的母狗,怕都很難。夜裏,從長生家裏傳出的一聲慘過—聲的叫喊,才讓人們相信長生真的領回一個女人。村長五叔帶人破門而入,長生正在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身上壓著,脖子上掛著兩個血道道,小桌子上擺放著幾碟小菜,一瓶白酒已喝完了,一個嘴上剛長出茸毛的男娃癱軟在桌子下麵,衣襟上沾一片吐出的穢物。
村長五叔問一會兒,事情就清白了。長生在縣醫院附近閑逛的時候,認識了這姐弟倆,聽說姑娘要賣身救母,就謊稱自己是個養豬大戶,把姐弟倆領回了家。雙方商定:長生交出一萬元,弟弟帶錢回醫院,姐姐留下和長生過,第二天和長生一起去醫院。長生把弟弟灌醉後,把門一閂,要和姐姐上床。姑娘沒拿到錢,當然不幹。
隊長五叔聽明後,甩了長生一耳光,咬著牙說:“長生呀長生,你把高王寨的麵子丟盡了!自打清朝起,高王寨沒出過一匪一盜,你是想當強奸犯呀你!”
長生雙手抱頭,不說話,蹲在一個黑影裏,熱心人白三嫂子早像老母雞一樣,把姑娘攬在懷裏,以手當梳捋姑娘黑亮的長發。姑娘抽泣著,引得白三嫂子身子直顫。白三嫂子和姑娘貼貼臉,騰出一隻手,指著長生罵著:“你也不尿泡尿照照,這樣的姑娘你配嗎?丟人,丟人!你還占個趁人之危,這可是壞良心呢!”
長生梗著脖子說:“我是個男人,我,我二年多沒挨過女人了,你們知道這有多苦。”
村長五叔喝道:“該好好治治你,把他捆起來,這閨女要告他,他也是個強奸未遂。”轉身問那姑娘:“閨女,你看送不送他去公安局,隻用你作個證,就能判他個一二年。”
我們都打心眼裏佩服村長五叔的精明,明明是要救長生,卻要做出責罰的樣子,怪不得他能當村長。姑娘又哭了,“賣身救母就夠難聽了,我不告他強奸未遂,這叫我以後咋活人呀,啊嗚——我可憐的媽呀,我沒法救你呀——”
白三嫂子勸說:“閨女,你可別想著一隻老鼠壞鍋湯,高王寨幾百年就出這個爛貨,竟叫你碰上了。走,你和你弟弟到我家住一晚。你媽的病,咱們再想想辦法。”
聽口音,這姐弟倆是本縣人,說的那個村子,寨裏二十幾年前有人上山砍柴也到過。三說兩說,就說到了九哥。寨子裏的情況是:家境好的不缺女人,缺女人的根本拿不出這筆錢,隻有九哥既缺女人又能拿出這筆錢,或許九哥真有老夫少妻的命,何況九哥隻比這個叫桂雲的姑娘大十六歲。這個時候,我們誰也沒想到這又是個圈套。
村長五叔派人去叫九哥。九哥一聽姑娘隻有二十二,連連擺手:“不可能,不能再做這種事了。”五叔親自去把九哥叫了起來。
村長五叔說:“男人女人的事,講個緣分。你就認定等你掙大錢後有個好女人在等你?”
九哥說:“我沒這樣想,我隻是覺得不合適。”
村長五叔說:“這種情況,打燈籠都難找,你是救她家於水火。人也不錯,眉清目秀。”
九哥說:“修河堤用了錢,又交兩千磚機定錢,就剩一萬大一點,拿去救人,磚場就得停。”
村長五叔說:“你救人你也得人,你不是說開磚場為的就是娶好女人嗎?先結婚後戀愛不也中,你咋恁強!”
九哥說:“不是強,是吃虧吃多了。”
村長五叔說:“噢,我們大半夜不睡瞌睡是為啥?熱臉親你涼屁股呀?白三嫂子已把你的情況給人家說了,人家沒大意見,還怕你走南闖北眼長腦門上。叫你去看看人,左一趟右一趟請,你屁股有八千斤呀你。”
九哥就說:“看看就看看。”
九哥去白三嫂家,仔仔細細問了有關情況,姑娘對答如流。沒想九哥又問一句:“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證?”桂雲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九哥,“我弟弟桂林才十七,沒到辦身份證的年齡。”當天夜裏,九哥沒說自己願不願意。
第二天一大早,九哥就到了白三嫂家,提出要和桂雲姐弟去縣醫院看看桂雲的媽。
我們十分理解九哥的謹慎小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一萬塊不是個小數目,還是謹慎小心點好。
第三天,九哥把—萬塊錢交給桂林,當天晚上就和桂雲成親了。九哥新婚第二天深夜,兩個警察去了九哥家,沒費什麼周折就把桂雲帶走了。警察說九哥和桂雲非法同居,並要九哥一周內交出一千元罰款、補辦結婚證。
村長五叔趕到時,兩個警察已經把桂雲帶出了寨子。五叔說,是縣局的人還是鄉派出所的人。九哥說這是第二次和警察打交道,也沒敢問是哪裏的。五叔就說你真糊塗,不問清楚到哪裏領人,破點財也好,這就能催促把結婚證辦下來,有個法律保證,省得桂雲生外心。九哥說我啥都不怕就怕帶槍的官,五叔你說咋辦就咋辦吧。五叔說騎自行車的警察怕不是縣局的,明天我以村裏的名義開個證明和你一起去鄉派出所解釋解釋,能少罰點就少罰點,如今這整法不對,啥都能罰款,我一個村長主的婚竟也算非法同居,那還要村這一級政府幹毬用。
派出所所長聽了村長和九哥的講述,一板一眼說:“第一,他們根本不是公安幹警,理由如下:沒有向你們亮出證件;不會騎自行車,鄉裏夠窮了吧,我們總還有一輛兩輪摩托一輛三輪摩托辦案用,縣局就不用說了。第二,農村沒結婚證非法同居的事,公安係統從來就沒管過,也管不過來,我們所隻有四個人,全鄉四萬多人,一萬多戶,能管嗎?第三,罰款不會這麼多,賣淫嫖娼,最高罰款不過五千,鬼混最高罰款隻有五百,未婚同居最高罰款隻有兩百,這都有據可查,沒結婚證最多隻能算鬼混,公安幹警不可能說出罰款—千。”
村長五叔和九哥聽得冷汗直冒,異口同聲問道:“不是公安,那這是咋回事?”
所長做個手勢:“別打岔別打岔,我正在思考。我第一個判斷,這是一起計劃周密的詐騙案,而且有內線,理由如下:第一,這種類似的案子,大城市曾出現很多,詐騙對象是外國人,也是用女人當誘餌,也要冒充公安幹警;第二,那女子的身份證很可能是假造的,這個問題很好證實,能用假身份證,可見是有計劃的;第三,高九哥出外打工帶回一萬多塊錢,那女的和兩個假公安可能知道這件事,高九哥娶妻心切,又帶回一筆錢,是很好的詐騙對象,內線外線一勾結,就做成了這件事。”
五叔忙央求:“王所長,你就幫我們破了這個案吧!”
所長說:“忙不過來,全鄉超過五萬元的詐騙案就有六個沒破,除非你們找到了犯罪嫌疑人。你們這個案子我記下了,說不定哪天順手能把它破了。”
世風真是大變了,變得讓我們心驚肉跳。這種計劃周密的詐騙,竟是衝著我們農民來的,這日子還能過得安穩嗎?派出所所長批評我們太善良,騙子正是利用了我們農民的善良,我們感到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話說,聽著那天桂雲哭訴,我們心裏都一股一股地酸。正是這一股一股的酸,把我們的心和九哥的心都泡軟了。難道我們也該變得鐵石心腸才對麼?我們一聲一聲問老天,可老天像個鱉,一聲不吭。挖內奸的問題火燒眉毛般地急迫起來。為此,村長五叔主持召開了全寨人大會,大家一致同意:如果內奸不主動坦白,一旦找出證據把他挖出來,就把他驅逐出高王寨。長生對我們幾千號人跪下了,哭訴事情的經過,說他根本沒想到會引狼入寨。他隻是對城裏一個叫老八的人講了九哥打工回來帶錢的事,老八給了他兩百塊錢,讓他把桂雲和桂林帶回寨子,灌醉桂林後假裝和桂雲幹那事,讓桂雲扯破嗓子叫個夠。長生說他隻是覺得這是個巧合,根本沒想別的。我們沒法再說長生什麼,心裏暗罵自己多事,應該把耳朵都塞了,任憑醉漢長生弄假成真奸了那個妖精騙子,讓他們賠了夫人又折兵。平心而論,如果我們不想做善事,九哥和這個小妖精連麵都見不上,正是我們的善良害了九哥。我們都偷眼看九哥。九哥在榆樹下蹲成一隻黑烏鴉,拚命嘬著煙頭。
村長五叔說:“長生,老八在城裏吧?”
長生耷拉著秋茄子樣的頭,說:“在,常坐茶館。”
五叔就說:“你帶我們去抓老八。”
正是農閑時節,我們高王寨的青壯漢子差不多都隨長生和九哥去縣城抓過老八。也不知是老八躲了還是長生怕城裏的亡命徒事後報複,我們沒見到老八。麥梢黃了,村長五叔傷感地對九哥說:“九哥,五叔和寨裏人對不起你。啥罪不是我們農民受的?啥氣我們農民不能忍?寨裏人也都為你這事盡了心。日後你就把長生當成一條狗吧。九哥,我是村長,不該信命的,可我還想對你說:認命吧。”
九哥不說話,隻是拗著頭看天,黑藥丸深邃烏亮的眼珠子燒著,像是要把天燒個大窟窿。假模假式的寬心話我們不會說,說了對九哥也一無用處。我們隻是在農忙少有的空隙裏默默地看他,認定九哥也隻能認命,心裏卻不由替他能有個柳暗花明禱告老天。
九哥像是鐵了心要獨自解決這件事,扔下窯場,撇下田裏的活路,不分晴雨,天天騎著老黑龍破自行車往返於縣城和高王寨之間。在我們看來,九哥這種行動已經算是對命運的最後一次抗爭了。幫九哥收了麥種了秋,有人勸他忍下吧。九哥說,既然是縣城的人,縣城就那麼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們。說話時眼睛仍賊亮賊亮。整個秋天快過去了,九哥變成一個精瘦黑魂,隻在清晨的炊煙和黃昏的暮靄中飄出飄進。我們心裏一揪:九哥怕是被刺激出了精神病。誰勸他都勸不下,答話隻是那一句:我就不信我做不成這件事。
終於,這件事有了結局。村長五叔親自帶一輛四輪拖拉機從到醫院骨科病房接回了九哥。九哥終於在縣城遇見了那個假扮弟弟的小男人,小男人掙脫了跑,九哥拚命追趕,一輛摩托撞斷了九哥的右腿。我們高王寨的成年人,都去九哥的青磚院子看望了他,長生還當著九哥的麵掉了眼淚,發誓要好好伺候九哥養好傷。
九哥卻說:“我能做,傷筋動骨一百天,不就一百天嗎?我能捱過去。我說我能找到他們,你們還不信,這不是找到了嗎?可惜我沒來及問桂雲是不是叫人逼的,以他們的年紀,不該這樣壞。我去縣城找他們,也不是為錢,那錢他們怕早花完了。隻是我沒想到會斷腿,珍珍知道肯定要怪我的。我還是做我的事,整窯場,娶個好女人。我答應過珍珍,這你們都知道。”
我們都聽得鼻尖發酸,心裏說:九哥,農民該受的罪你都受過了,你沒有垮掉,用不著再說這些話撐麵子了。其實,在我們心裏,已經把九哥看成一個廢人了。四十歲了,又斷了腿,真該認命了。日子早就好過多了,高富仁做過的不仁不義事,我們早遺忘了,就是九哥什麼活也幹不動,高王寨肯定有他一碗飯吃,這話用不著對九哥說。
整個冬天,九哥一直在養傷,寨裏人難得見他一麵。他拄著單拐出寨子沿著河堤朝土崗走,在寨裏人看見已與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談起青壯時的勇武毫無分別。如果不是怕太傷九哥的心,恐怕早有人找他商量轉包窯場的事了。掙錢的門路越來越多,荒春也變成了農忙時節,誰都沒有在這個冬春留意九哥在做什麼。
又一度槐花大放的時候,寨子裏的漢子們聽采槐花的孩娃們說九哥在修一個大壩子,都吃了一驚,又半信半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路,去了隻有夏天洗澡時才去的南河灣深潭附近。一條幾十丈長的大鵝卵石砌成的河堤像一彎彩虹,緊抱著九哥承包的土崗。八年前的那場大水,正是從這裏衝垮了河堤,毀了九哥的窯場,毀了珍珍和他們未出世的兒子。九哥沒有認命,他還在做。漢子們對著四溢的槐香深深呼吸著,深深地感歎著。從河灘裏尋找幾萬顆小人頭樣的鵝卵石,一個壯漢沒兩個月工夫也做不成。而這樣一個工程,竟在瘸著一條腿的九哥手中完成了!漢子們都沒有驚動九哥,隻是遠遠地看著九哥永動機一樣地做著。九哥的右腿好像還有點不便,不過看上去已無大礙了。陽光刺穿濃密的槐葉,樹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星星點點濺落在在河灘和河堤間不停奔跑的九哥身上。
一個上午,我們很多人都躲在槐林裏默默地看九哥。我們得承認,拖不垮打不爛的九哥又一次征服了高王寨。我們還得承認,九哥肯定能做成他想做的事,他剛剛四十,日子還長。我們甚至這樣想:再喝九哥喜酒的日子已經不會太遠了,而且肯定是最後一次喜酒。又過了八年光陰,老天爺難道不能再為九哥造一個珍珍那樣好的好女人?一定會的。看著九哥一個冬春就修起來的石頭長堤,我們再也沒人懷疑這—點。
終於,高王寨當家的漢子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槐林朝寨子裏走去,他們的孩娃喚他們回家吃晌午飯了。下河堤的時候,他們都回頭用目光和還在勞動著的九哥作了告別。最後一個人拱出槐林,搖頭抖落頭發上的槐花,親昵而意味深長地罵一聲:
“狗日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