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洞房,珍珍看見包了一頭白紗布的九哥,眼淚就流了下來。這眼淚當然不是為九哥流的。九哥閂了門,走近珍珍壓低嗓音說:“現在我不想解釋這是不是我的主意。你要想趕緊回去看孩娃,就得聽我的。你我的事如今已不是你我的事,那是寨子幾千號人的事。你看看這屋子就明白了。想死也隻能撞牆。今晚聽房的很多,你要任性子,他們就要進來捆了你生米做熟飯。窗上有人影,你還是跟我上床上睡吧。”
珍珍淚光點點不搭話,也不挪腳。
九哥就急了:“四尺半寬的床,我說不碰你就不碰你,說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會承認是我自己打了自己。”說罷,脫了褂子上了床。珍珍望窗子,看看燈泡,磨磨蹭蹭到了床邊,小心謹慎和衣躺下,順手拉了燈。
過了一會兒,九哥說:“你們那兒也聽房吧,要聽個床吱吱,人哼哼,這才能走。你我都是過來人,就讓他們聽個假響吧。”說著,腳蹬著牆,弄出幾聲床的吱呀,氣也很誇張地出粗壯了。等一陣,不見珍珍的聲音,九哥說:“娃都生了,叫幾聲呀。”珍珍就是不叫。九哥一伸手,沒輕沒重在珍珍身上揪一把。珍珍不堪疼痛,哎喲哎喲叫了起來。隻聽窗外有人喚:“九哥,這馬你就慢慢騎吧,這裏用不著俺們了。”轟笑聲漸漸遠了。
九哥送走珍珍之前,專門帶珍珍看了他的窯場。然後,假裝要去城裏收磚錢,帶著珍珍坐一輛外鄉拉磚的拖拉機走了。給珍珍買了一張去商南的汽車票,九哥又拿出兩百塊錢塞給珍珍說:“回去給公婆買個東西,就說在外打了一個月工,剩下的自己買個像樣衣服,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珍珍默默接過車票和錢,過了好久才說:“九哥,我會記你一輩子的。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九哥把目光遊弋到了別處:“你不把我看成個二百五,就謝天謝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那個窯場是我一個人用三年時間幹出來的。和村裏簽的合同還有四十七年。我就是想這輩子能找個好女人,過一家人。我不信這件事我就做不成。”突然停了下來,搖搖頭說,“和你說這些幹啥,你有男人有孩娃,你就要回家了。要到點了,你上車去吧。以後在家生氣,別使性子亂跑,天底下壞人是越來越多了。”
知道九哥又跑了一個老婆,我們都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大概是人們常說的命吧。九哥很能幹,這一點誰都承認。可是,作為我們普普通通的莊戶人,能幹總該有個結果吧,譬如起了房造了屋,譬如娶個順眼能幹的賢惠女人,譬如生幾個聰明機靈能盼個光宗耀祖的孩娃。九哥的能幹,隻是開了一串黃花。六七年了,能幹的九哥連個女人都看不住,這能幹還能叫能幹嗎?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六七年?看來,九哥真的是哪個地方差了個心肝眼。
第三章
其實,送走了珍珍,九哥心裏突然感覺到空了一塊。兩千塊錢,自然也值得心疼一陣子。兩萬塊磚呢?按照九哥的處事準則,那是一定要交給二哥的。一兩個月的勞動成果歸了別人,也叫人怪心疼的。錢和物的損失,九哥倒是沒多往心裏擱,他更多地是在檢討自己的過失。可過失在哪裏,他卻找不到,但分明他是有過失的。這樣,九哥就感到十分煩躁了。
寨子裏突然出現—件新鮮事,登台主角是長生。長生在寨子裏早就落入不成器的隊伍裏去了,四年不到的日子裏,靠在二哥那裏賒賬,娶了銀玲和先貴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先後都叫他打跑了。銀玲為長生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先貴後來也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先貴逃回川北後,長生為了爺四個都有吃喝,五千塊錢賣掉一個雙胞胎兒子。混到賣兒賣女的地步,可見長生不成器的程度。誰想麥梢黃時,銀玲竟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高王寨,又要和長生一起過活。長生照樣打她,這回她卻不走了。是不是銀玲明白了天下男人一樣黑?沒聽她自己說,她隻說舍不下兩個娃。銀玲回來不到半月,村長五叔就動員她去做了結紮。銀玲肚子上的刀口剛剛長合,先貴也從川北回來了,也要和長生一起過,也說是舍不下兒子。這就出現了近五十年絕無僅有的鮮事。兩個女人都不願走,都有一個親生兒子在高王寨,就在長生的三間破瓦房裏對峙起來。村長五叔一看高王寨要出一夫多妻醜聞,監禁了長生,要他果斷地在兩個女人間做出選擇。長生選擇了先貴和小兒子,讓銀玲帶著大兒子回了川東。
這件事讓九哥感到震驚。照麵子上看,無論哪個方麵,長生根本無法和九哥相比,然而兩個女人爭的是長生而不是九哥。九哥不得不承認,長生比他懂得男人和女人間的古古妙妙。抱著一種學習取經的態度,九哥在一天晚上出現在長生的家門前。
那裏已蹲著一堆男人,織出一片忽明忽暗的暗紅。
九哥到時,正說到開心處。村長五叔監禁長生時,先貴已回來五天。這五個黑夜一男二女如何相處,是一個很有趣的題目。大多數人下駕到長生家門口,奔的就是個題目的答案。
“三個大人兩個娃,你們咋毬睡的?”
“我西屋有張小床,夠睡。”
“哪幾個睡小床,哪幾個睡大床?總不能把你狗日的撕成兩半吧?”
“咋會呢。實話說,這倆毬女人從來沒有像那幾天待我好過,看我臉都笑爛了。”
“沒說清楚,沒說清楚,是不是像電視上那樣,一個男的進了妓館,兩個婊子爭著拉客。”
“你胡毬比,長生這倆女人都是正經女人。”
“長生哥,我比錯了,你可別往心裏去。這是大婆小婆爭醋吃。”
“我不怪,又不是啥子金貴女人。這事並不難,一碗水端平就行。我讓老大去睡小床,先貴就空一晚。沒啥花裏胡哨,就那樣。”
聽不出啥刺激,人就打著哈欠陸續走了。隻剩下兩三個人了,長生這才發現坐在黑影裏的九哥。長生就招呼說:“九哥,你稀客,咋就丟了窯來這兒扯閑蛋哩”。
“煩!”九哥實話實說。
“不是我說你,”長生朝黑影挪了挪,“九哥,金蓮跑了,可以說你沒經驗,再讓這珍珍跑掉,就是你的不是了。看來,你的辦法太少,人太善,人善被人欺。”
九哥感到憋氣:“你是咋整治的?”
“打,女人都賤,欠打。沒聽說嗎?打下的媳婦揉成的麵。你把她們當菩薩敬,她們當然要上頭上臉無法無天。”
“光打怕不成,銀玲和先貴都讓你打跑過。”
“你說對了,”長生嘻嘻笑道,“還要幹,多幹,有三分多餘的精神氣,就幹。女人喜歡幹,你可別看她們人前一本正經羞答答,那是假的。說些不該說的,銀玲和先貴嘴上是想娃心裏是想我,我會幹,就這。”
九哥裝了滿腦子的幹幹幹,獨自往家走,猛地一揮右手,嘴裏突然就蹦出一個“幹”,先把自己嚇站住了。對著星光看看手,忽然想起十天前正是這隻手在黑暗裏把珍珍揪出一串哎喲。一想起那一串哎喲,九哥就感到渾身熱躁,接著就覺得喪氣。別人笑他兩千塊錢兩萬塊磚買了珍珍一木棒三晚上,可九哥心裏明白,他隻買來黑夜裏的一揪啊。九哥感到不平,狗日的太不公平了!
人間就是有這麼多不公平。九哥這一窯磚剛出來,二嫂已經帶著拖拉機來拉磚了。九哥強繃著笑臉,點完兩萬塊磚,轉身撲進趙河,心裏罵著:狗日的女人!九哥在河灣的深潭裏遊啊遊啊,然後就赤條條躺在蘆葦叢旁邊的細沙上曬太陽,嘴裏喃喃道:“人善被人欺、人善被人欺。”
九哥看見有個女人的身影朝河灘飄來,忙不迭爬起來,狗一樣向衣褲爬,穿好衣褲朝蘆葦叢那邊慢慢擰脖子,擰一半,嘴就驚成個黑洞。
女人竟是珍珍,離九哥幾步遠站下了。
“是你?”
“是我。”
“你咋來了?”
“我去家裏,門鎖著,到窯上,說你在洗澡,就來了。”
“我是說你來弄啥?”
“我不是買磚。”
“娃可好?”
“我騙你哩,沒有娃。你是個好人,我來跟你過。你不信?”
“男人也沒有?”
“有,我回去一看,他又娶了,找都沒找我一回。”
“不是說著玩?”
“我一生一世都跟你,生二心天打五雷轟。”
“別發這毒誓,能叫我摸摸嗎?我怕不是真的。”
“我是你的人,你想幹啥就幹啥。”
“我日他奶奶的,”九哥一蹦三尺高,“誰說好心沒有好報。”撲過去,把珍珍緊緊摟在懷裏,兩行熱淚滴答在珍珍顫抖的後背上,扯著麵條一樣綿長的哭聲,“這不是真的吧?”
珍珍仰起頭,捧著九哥的臉,火辣辣盯著九哥看,顫著唇吐著癢癢撓一樣的聲音:“九哥,咱回家,我想把人都給你……”
“珍珍,我等不及了。”
“隨你吧。”
九哥把珍珍往手臂上一捧,火燒火燎朝蘆葦叢裏奔,身後濺起一道沙煙。
珍珍走而複還,我們高王寨人深受震動。老實說,開始的幾天裏,我們並沒有另眼看待這件事,覺得珍珍回來就像銀玲和先貴回來一樣,隻是一陣風一樣立馬會過去的談資。如今不又開始提貨比三家了嗎?比較之下,長生和九哥的日子比她們另外男人的日子容易打發些,所以就回來了,人往高處走嘛。我們自然也注意到了珍珍和銀玲和先貴和寨子裏老老少少外鄉女人的不同,她很願意和我們親近,似乎在努力和我們打成一片,下田的時候,常哼—些一對對毛眼望哥哥之類的異鄉情歌。百人百性情,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反正我們沒把珍珍望著九哥時眼裏盛滿的東西和書本上、電視裏常蹦出來讓我們眼饞的愛情看成一回事。廝混熟了,我們免不了要問珍珍娘家的家境,丹鳳的物產情況,重點是想打聽她為啥要回來。珍珍說娘家的家境並不差,丹鳳的物產要比涅陽還豐裕一些。我們聽了都半信半疑的。珍珍說,九哥是個好男人,一個女人幾輩子不一定能遇上一個,所以就回來了。我們就想了那次聽房的事,別有用心地問:“九哥的好你咋檢驗出的,頭一天你還給他一悶棍哩,又睡兩晚就睡出來好來了?”珍珍說,頭上的血包是你自己打的,那幾天他沒碰過我,我要回丹鳳,是他送我去的車站,能做這些事,不是個好人麼?我們心裏都覺得這是美好的編排,嘴上卻說,哦,我們還沒發現九哥是個活雷鋒哩。珍珍偏要較真兒,進一步解釋說她當時騙了九哥,最終卻看出了九哥的好心腸。我們隻有哦噢哦噢地應著,心裏更是不信。
秋天裏,高王寨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兩輛汽車拉著警笛呼嘯著駛進寨子,下來一群警察,秋風掃落葉一樣把寨子裏十一個老少外鄉女人都揪到汽車裏。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事情的原由:二哥和二嫂販人時被抓了,公安局是來解救被拐賣的女人的。車上來了五個外鄉女人的親人,其中包括穿著一身筆挺黑西服的珍珍爹。親人相見,免不了抱頭痛哭一番。然後,一個帶短槍的警察對圍觀的人宣布政策:外鄉女人去留,完全由本人決定。三個孩娃都上了初中的女人從車裏走下來,哭天喊地,埋怨公安局咋不早來幾年,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還折騰個啥,表示留下來熬著。長生瘋了一樣撲向汽車,要先貴把兒子給他留下,公安冷冷地把他推開,說,按規定孩娃跟爹跟媽由孩娃自己決定,可你的娃娃不到兩歲,隻能跟媽走。這時候,珍珍掙脫了父親的手,跳下汽車,珍珍爹忙跟著跳下,又去拉珍珍。我們這才看見珍珍根本沒有哭!
“爹,我和她們不一樣,你在這裏住幾天再走吧”。
“珍珍,人販子高老二說把你賣了二千塊錢二萬塊磚,這是當牲口哩,你跟我回去吧”。
“那是第一回,這次我是自願嫁給九哥的。你別逼我,你逼我這輩子就不回丹鳳了。”
白三嫂走過去拽拽呆雁樣的九哥:“還傻立成電線杆子弄啥!快去叫聲爹,要不生了娃缺舅少外婆的不美氣。想不到珍珍真的是看上你這個人哩。”
九哥蹭過去,怯怯地叫了一聲:“爹——,你就住幾天再走吧。”珍珍挪兩步,吊著九哥的膀子站著,笑吟吟地說:“爹,住幾天吧,你看看我們的窯場。”
珍珍爹看看九哥看看珍珍,幹咽一下:“我有個黑包在車上,我去拿下來。”
白二嫂子鴨叫般的笑聲震動著胖胖的身子:“九哥,還不快去城裏買酒菜!中午我幫你們掌勺。好珍珍呀好珍珍,虧得你留下了,要是走個屌蛋精光,高王寨的臉麵以後隻好裝褲襠了。”抱住珍珍嗚嗚地哭起來。
我們也如白三嫂這般想,在村長五叔的帶領下,眾星捧月一般把珍珍爹迎進五叔家的新房裏。是珍珍給我們高王寨留了一塊遮羞布,我們能不感激嗎?
珍珍的能幹,我們很快就看到了。臘月間,五間青磚的瓦房就在九哥的老宅地上聳了起來。珍珍伴著陣陣的幹嘔,忙裏忙外地操辦年貨。我們很容易想象出來年秋天九哥三口之家殷實富裕的光景。珍珍和九哥間的那份實實在在的恩愛,也著實叫我們眼熱。窯場上,九哥幹完一板活,便有珍珍捧著的半碗冰糖茶候著。寨頭上,珍珍等到出外要賬回來的九哥,總有一兜蘋果和梨吊在九哥的手腕上,在寒冬清冷的空氣裏飄來蕩去。政府提出的小康生活目標,政府倡導的勤勞致富的路徑,不正是九哥珍珍舉手投足裏漸漸伸延漸漸接近的麼?總而言之,我們已經承認九哥是高王寨的一個人物了。如果再經些時日,九哥一定篤定會成為我們一般莊戶人家生活的樣板。九哥曾是怎樣的落魄,怎樣的一貧如洗,我們一清二楚。這種巨變讓我們重新咂摸著九哥常說的也常讓我們暗自竊笑的一句話:我就不信做不成這—件事。這件事九哥終於做成了。
珍珍提出趁著好時光把窯場的生意做大些,九哥自然沒有意見。整個荒春,高王寨的幾十個男人一天拿九哥發給的五塊錢,一人—天給九哥留下五百到八百塊磚坯。麥梢黃的時候,土崗那裏已壘起了幾十堵坯牆。顯然,一孔土窯一年也燒不完這些磚坯。九哥說,再起一孔窯。珍珍說,要起就起個機磚窯,搞點貸款再買兩台磚機。九哥就說,珍珍,你的心比我大。珍珍就說:九哥,我想過頭了嗎?九哥連說,沒過頭沒過頭。隔著珍珍的大肚皮,聽了小半夜兒子在肚裏踢騰,九哥一人到南陽看磚機去了。
小麥開鐮了。開鐮一天就遇上了幾十年難見的大雨。雨整整下了一夜。早晨,雨歇了一陣。高王寨的男人女人都湧出寨子往回運頭天放倒的麥子。珍珍忽然想起了那幾十萬塊磚坯,趕緊去了窯場,積水已快漫到磚坯牆的腳跟,珍珍忘了自己是個快要生產的人,從窯門裏抄起一把鐵鍬,開始挖另一條排水溝。雨歇了一個時辰,下得更歡了。兩條排水溝仍排不及磚場裏的積冰,磚坯牆開始和積水親嘴了。珍珍拖著快要挪不動的腿,一鍬一鍬挖著泥,想把一個荒春的勞動果實保護起來。她做得十分投入,心裏在默默禱告老天開眼,根本沒有聽到趙河轟隆隆的漲水聲。滿堤的洪水衝撞著土窯後的河堤,一下一下,就把土窯下麵淘空了。珍珍聽到一聲巨大的崩塌響,猛一回頭,土窯已經不見了,河水從河堤上漫了過來,衝撞著磚坯牆。她叫一聲天爺,扔了鐵鍬就往石堆那邊跑,沒跑幾步,一架倒下的磚坯把她砸倒在積水裏。她嘴裏喚著九哥,朝著石堆爬去……
九哥泥人一樣滾爬到窯場,珍珍已經昏死過去不知多久了。珍珍赤裸裸的下體浸泡在一窪水中,一隻手抓住嬰兒的腿,另隻手摳住一塊大石頭。嬰兒的小雞雞在水麵上時隱時現。那一片水顏色淡紅。九哥撲過去,狼一樣嚎著:“珍珍——珍珍——你醒醒——”
寨裏人聞訊起來,七手八腳把珍珍抬到拖拉機上。九哥抱住珍珍的頭,一聲一聲喚著。白三嫂子也上了拖拉機,嗬斥道:“哭啥子哭,還有個悠悠氣,趕緊去醫院。”九哥仍是一聲接一聲地喊,珍珍慢慢睜開了眼。
“九,九哥,是,是個兒子。我,我不該救,救磚……”
白三嫂把雨傘撐高了些:“你省點力氣吧。糟蹋個兒子算啥,你把命撿回來,還能生。”
珍珍臉上浮出一層怪異的笑,眼睛忽然間睜大了:“九,九哥,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你聽見了嗎?我就要死了……”
九哥像是根本沒想到珍珍會死,怔怔地看著珍珍:“死?誰死?誰死你也不會死。”九哥搖著珍珍,“你說你不會死,你說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準你死!”
白三嫂子抬手打了九哥一耳光:“你嫌她死慢了?搖搖搖,你要把她搖散架了,別叫她說話,二子,二子,你開快點。”九哥哭著說:“不是我搖她,是手搖她。珍珍不能死,珍珍死了我咋辦?我不讓她死。”“你是閻王爺呀?”白三嫂子鼻子哼一聲,“人的命,天注定。你不叫珍珍死,她就不會死了?怪念頭。”
“不中!”九哥梗著脖子,“珍珍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珍珍了。我不讓她死,我決不讓她死。”
白三嫂子眯著眼看九哥:“你有病!誰能抗得過天災人禍?珍珍死了,那是她命薄。”
九哥眼裏就放出了奇異的光亮,一字一頓說:“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摸九哥的臉。九哥捉住了這隻手,感到像是握了一塊軟冰,忙說:“珍珍,你別說話,也別動,就要到醫院了。”
珍珍臉上現出一層紅暈,眼睛睜得淚光點點,笑吟吟看著九哥,清楚地說:“我都聽見了,九哥。九哥,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女人。我命薄,是真的。九哥,我對不起你,沒讓你最終做成那件事,我隻陪你一年,你別泄氣,我會看著你做成的,你能,你一定能,你說,你對我說你一定能。”
九哥點點頭:“我一定能。”
珍珍粲然一笑:“九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不要死。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我好高興好高興。世上還會有幫你做那件事的好女人,你答應我,你要等著她。她是我的姐妹,她是我托生的,她,她,九哥,你答應我別跟著我死,你要等著她,你要等著我……你快答應吧,快……”
九哥也意識到珍珍真的要走了,癡癡地看著珍珍哭,抖著手在珍珍臉上摸呀摸呀,就是不說話。
“二子,停下,”白三嫂子喊道:“沒救了,讓她靜會吧。九哥,你摸啥摸,沒聽她問你話嗎?快答應她,沒看她這口氣快吊不住了!”
九哥很固執:“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眼裏滾出幾顆眼淚,臉上的桃紅開始淡了。
白三嫂惡狠狠道:“你說疼她你疼個屁!她一隻腳過了奈何橋,求你一件事,你還不答應,這叫疼?”
九哥說:“我答應了珍珍我就得做,我是真想跟著珍珍死。”
珍珍突然大聲說:“我不準你死,你答應我。”
九哥一怔,點點頭:“珍珍,我答應你。”
“這我就放心了,”珍珍眼一閉,“我,走,了……”
第四章
人至中年喪愛妻,自古都稱作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九哥悲苦,我們都能理解。白三嫂子敘說珍珍彌留之際與九哥的對話,也著實讓我們感動,男人和女人,能這樣廝守年二半載,也算不枉來世上一遭了,九哥要真隨珍珍去了,也算作一樁美談,可九哥卻答應珍珍要活下來,這故事有個什麼樣的結果,就難揣摩了。有好事人還為九哥的將來打賭,一方說九哥是個怪物,難也遭得夠多了,上天看了也要幫忙的,肯定還能過一家人;另一方說,人是骨肉做的,不是鐵打的,這種摔法誰都要散架,九哥是個倔種,天天去珍珍墳頭獨說獨念,要不了一兩年,心就死了。九哥再次成為我們憐愛的對象,女人、孩娃死了,窯也垮了,泥裏來的幾十萬磚坯又泥裏去了,口袋裏再沒有滿把的銀和銅了。寨裏,田間遇上九哥,隻要不做救火一樣的事,我們總要站下來勸他幾句。人心得靠暖,暖著才不會死。
過了年把,九哥還沒有振作起來的兆頭,背也有些佝僂,鬢上也有幾根顯眼的白發迎風起舞,這些麵上的變化告訴我們:九哥恐怕撐不過來了。寬慰人心的話也就那麼幾句,說過三十遍,也像屎一樣臭。後來再見九哥,我們就像平常人見麵一樣問候一句:“吃了沒有。”除此,還能對九哥做什麼呢?他缺個珍珍那樣的好女人,我們都沒法幫他。本地的姑娘本來就缺,連白三嫂子的瘸腿侄女,也敢要求個年齡不過三十,家有公婆新房,而且也早被娶走了。二哥夫妻倆,雙雙蹲了監,沒三五年也出不來。就是二哥敢重操舊業,高王寨恐怕也沒人敢要這種外鄉女人了。長槍一樣高潮在家裏的那些兒子的婚事,成了高王寨父母們頭一樁焦心的大事。
終於,我們對九哥的現狀麻木不仁了。寨子裏甚至出現了對九哥的非議。有人斷定九哥要斷子絕孫了。找九哥要轉包土崗,以後每年給九哥三百元,算是養老金。沒想九哥隻是說:“我能做,我能做。”說九哥占著茅坑不屙屎的話,我們都聽過。我們大多數人都認為這麼算計九哥不厚道,那窯場,現在又成土崗了,盛著九哥的希望哩,也難怪寨裏有人打這種算盤,不知從啥時候開始,世風越變越讓我們擔憂了。前二年,買到假酒、假農藥、假種子,高王寨的人還罵娘,還聯名上告。這二年攤上這種事,隻是在家罵一句:“狗日的背時。”然後呢,養肉雞的就去醫療站買成包成包的針頭,賣豬的頭一天要先到趙河篩一筐細沙子,種菜的澆水時就把真農藥順水溜進去。這樣就豬肥雞壯菜無蟲了。這世道,你不算計別人,別人就會算計你。不知從何時起,賣血的風也刮進了高王寨。早晨,一堆姑娘媳婦抱著醋瓶咕咕喝一氣,再喝上兩大碗涼水,到血站一伸胳膊,五十塊就到手了。四叔全家有大半年都把這種伸胳膊掙錢當營生,一個人兜裏揣著相鄰三個縣血站的賣血卡。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替他們的身體擔心,可看了半年,四叔一家不但吃香喝辣,而且準備蓋兩層小樓了。當我們下了決心準備到血站看個究竟的時候,四叔一家全部染上了肝炎。此後的三個月裏,我們都生活在四叔家散發出的苦苦的中藥氣裏。四叔一家再也無法像常人一樣回到我們的生活裏來了。病好後,殺豬出身的四叔竟扶不動犁了,十二哥隔三差五要去城裏喝二兩小酒,要不就像犯了大煙癮一樣渾身無力,巧榮病好後就開始經常出入寨子裏老少光棍們家裏了。相比之下,九哥實在無法讓我們用心關注了。九哥養牛犢,牛犢長大後幫人犁地,都沒引起寨裏人的注意。在我們看來,一度成為高王寨首富的九哥,養大了兩頭牛實在不算稀罕事。
九哥再次引人注目,是因為他和巧榮有了點瓜葛。
那天早上,九哥趕著牛出村,碰到人免不了要搭話。
“九哥,犁地呀。”有人說。
“犁地,也溜綠豆。”九哥答。
“一套牛幫人犁一秋地,能掙幾個錢?”有人問。
“不多。”九哥答,“兩年賺兩頭牛,就這了。”
“不如燒窯吧。”
“不如。眼下還燒不成,正在打整窯場,再說,本錢也不夠。”
“貸款呀,整個機磚場,燒紅磚。”
“以後再說,我沒借過人的錢。”
“今天給誰家溜綠豆?”有人問。
“四叔家,巧榮昨天找的我。”九哥答。
“你一個人邊犁邊溜?”有人追問。
“巧榮在後頭。”九哥答。
“真新鮮,巧榮會下地?”有人不信。
“巧榮沒下過地?不下地才新鮮。”九哥不緊不慢走。
“好好好,咱不說巧榮下不了地。是換工呀是給錢?”
“管飯一畝二十,不管飯一畝二十五,不拖不欠,全寨沒人不知道。”
人們放過九哥,聚在寨頭看巧榮是不是真要下地。巧榮端著一升綠豆朝寨外走,一下就成了我們高王寨人注目的焦點。顯然,長生們幾個,這二年已經叫巧榮掏空了,榨幹了,巧榮這才把九哥當成下一個目標。賣血的時候,巧榮學會了走路扭屁股,回來人就變了。看著扭著屁股,一路和人開著玩笑出寨的巧榮,我們心裏想:九哥完了。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層板,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巧榮這種女人惦記上了九哥,九哥能逃得了?九哥完了,我們都這麼想。當然,也沒有一個人想去阻止這件事。這讓我們這些古風淳樸的高王寨人感到臉紅。可有什麼辦法?自己的兒女都難管教了。上午平平靜靜地過去了,九哥回家自己煮蒜麵條吃。自有好事者端了自己飯碗去九哥家。
“九哥,巧榮不管飯?”
“沒說,我就回來自己吃。”
“巧榮還能點綠豆?”
“咋不能。”
“沒說工錢用別的東西頂上?”
“四叔家有的我都有,我出力,他給錢。你問這弄啥。”
“還不是為你好,怕巧榮不給你錢,她真的沒提工錢咋算的事?還是提了,你沒聽出來?你想想上午她對你說了哪些話?”
“巧榮話不多,一共沒說過幾句。”
“沒說幾句?真是怪事。”
九哥沒想到兩畝地快犁完時,巧榮的話就多起來了。
“九哥,珍珍嫂子死了三周年了吧?”
“三周年零十二天半了。”
“都說你那天不該去南陽看磚機,我記得嫂子懷的是個男娃,小雞雞都蠶蛹大了。”
“是個男娃。”
正好到了地頭,九哥拖出犁,沒吆喝牛,牛就不動了。九哥就背著夕陽,久久盯著土崗看,珍珍就埋在那裏。
巧榮說:“九哥,我不該提這些,讓你傷心了。”
九哥說:“心不傷了,隻是三年沒做一件像樣事,覺得愧對珍珍。我總是夢見她在罵我,罵我沒出息,沒有從前的幹勁了。”
巧榮說:“七八年前我還笑話過你哩,你後來不是幹成了大事。你不生我的氣吧?我真是有眼無珠呀。”
九哥說:“你說的啥事,我都不記得了。”
巧榮看著九哥,一臉羞怯的樣子,挑著眉毛笑著說:“我可沒忘哩,那時我過門剛一年,不到二十,那天我在皂角樹下奶孩娃,奶水足得很,娃不吃就憋得難受,晚上憋醒了娃又睡著,我就喊十二哥起來吃,他也貪吃,像個大娃,我就想男人都喜歡吃女人奶的。我看你圍著房子看,又離我很近,就猜你也想吃我的奶,當個大孩娃,心裏還想著你流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