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哥是一片風景(1 / 3)

第一章

九哥的學名高東良,隻有趙河東三官廟學校的老師們叫過七年。我們高王寨的老小,都隻知有九哥而不知有個高東良。從九哥呱呱墜地到長成二十四歲的漢子,他一直是我們寨裏人仰視的對象。這個時候的九哥讓我們尊寵、敬畏,並非因為覺得他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隻是因為他是老支書高富仁的獨生子。自從有了可以主宰寨子幾千號人生活的支書官位,高富仁一屁股坐上去,直到五十出頭暴死,一直沒有動彈過。在漫長的二十五年裏,對高富仁說過不字的人,都沒太好的下場,久而久之,我們都習慣按照高富仁的安排打發日月了。

回想起來,隻有九哥一人曾對高富仁說過不字並使高富仁改變了主意。九哥二十歲那年,高富仁為他選二十裏外大霧莊大隊支書的二女兒做媳婦。相親那天,全寨人都去瞻仰了九哥的未婚妻。那姑娘和哥嫂走後,我們把高富仁圍在中間,詢問什麼時候下聘,什麼時候行大禮,目的呢,在於提前安排如何從牙縫裏擠出幾個送禮的錢。高富仁剔著牙,吐著酒氣,看著九哥對我們說:“九哥是我的獨苗,又是文人,怕是對我包辦不服,這事自然是他說了才算。”

九哥就站起來梗著脖子說:“爹,你這酒話算不算數?”

高富仁眼一瞪,笑罵道:“你個狗日的將我!在咱高王寨,你爹說夢話都算數,別說酒話。這是給你娶女人。”

九哥就說:“我沒看上。頭發黃得像牛毛,臉白得像尿泡過,身子像竹竿,能不能生養還難說。”

九哥媽尖叫起來了:“天爺!咱要退親,今天這四百塊見麵禮可就打水漂了。”

高富仁不耐煩地揮揮多肉的大手:“娘們兒家家的,少插嘴,四百塊,四百塊見麵禮算個屌毛。九哥年紀不大,眼怪細。九哥,你看上哪個了,說出來,爹給你娶。”

九哥就說他看上了秀秀。秀秀隻有十五歲,五歲時死了爹。十年來,秀秀娘沒改嫁是因為高富仁隔三差五要去換換口味,我們寨裏人都知道,看著高富仁咋定這事。

高富仁眯著眼,摸著下巴看九哥,點頭笑道:“是我的種,眼神不差,那就等秀秀長大。”

沒等秀秀長到二十,高富仁就死了。分田到戶那年冬天,秀秀帶著母親嫁走了。對秀秀遠嫁,九哥連個像樣的行動都沒有,隻是私下說:“秀秀肯定會後悔,我一定要娶個比秀秀還好的女人。”

這句硬邦話讓我們寨裏人暗裏嘲笑了好久。來年春天,一場大火毀了九哥的全部家產,九哥媽知道是仇家開始報複了,拿根繩子追高富仁去了。九哥埋了母親,治好燒傷,大隊團支書也叫捋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真的不假,把四百元看成屌毛的高家徹底敗了,敗得隻剩九哥這個孤兒和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

很長的時間裏,我們差不多把九哥這個人徹底忘了。在小心仔細地打發越來越殷實的日子的空閑時,人們偶爾會輕描淡寫說起九哥生活前景的黯淡,總露出這種意思:高富仁把這一支幾代的精氣都拔光了。

九哥再次引起人們注意,是在他二十八歲那年春天。

那一日,九哥正圍著老宅查看,琢磨著趁著農閑把房子蓋起來。太陽很好,照得人不冷也不熱,舒服得讓人要想一些活路之外的事情。四嬸家的兒媳正抱個奶娃坐在皂角樹下曬太陽。九哥幾年來第一次觸景生情想起了秀秀,不由得挪了腳步晃向皂角樹。奶娃哇地哭了出來,媳婦慌忙撩了衣襟奶孩子。那一抹白光一閃,就把九哥怔在那裏,雙腿沉乏起來。小媳婦看見了九哥,微紅著臉掩了衣襟,客套一聲:“九哥,沒下地呀。”

九哥訕訕搓著手,目光遊弋到皂角葉剪出的斑駁天空上,哼一聲:“我看看房子,隻是看看房子。”

小媳婦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眼光朝九哥的房子漫過去,又收攏在九哥身上,歎道:“九哥,當年你該攔住秀秀的,都說你爹剛死虎威還在,一攔也就興許攔住了。你這房,沒五千塊修不起,修起了,人也老了。你心太善,都說你心太善。”

九哥一笑說:“我不後悔,這事就不用提了。我想,我總能娶個老婆的,我不信我連這個事都做不成。我想先蓋房,不是說要引鳳凰來先栽梧桐樹嗎?”

小媳婦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把奶娃也引得眯著眼朝九哥張著沒牙的嘴。九哥不明白小媳婦為啥笑,就問:“你笑啥?你笑我不該說這些文縐縐的話嗎?”

小媳婦收了要岔氣的笑聲:“九哥,多說了你可別不高興,他們說你是個聖人蛋。以後你可別說這大話了。”

“不大,不大,”九哥認真地說:“我真不信我連個老婆都娶不上。我知道我爹太狠,得罪人太多。可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們要燒死我報仇,燒了我家的房和錢,我都忍了。我就是不信連個老婆都娶不來。”

小媳婦又笑了,眉毛兀地一揚:“說你是聖人蛋真是聖人蛋。娶老婆?你憑啥?房子你沒有,家具你沒有,年齡也大了。別再想娶比秀秀還要好的本地姑娘了。就我這種樣子的,也花你四嬸家一萬塊。你呀,再在地裏幹三年,能說個二婚頭就算燒高香了。”說罷,挾了奶娃走了。

九哥下意識地抬手摸摸結了大疤的右臉,自言自語地說:“不就是一萬塊嗎?我不信做不成這件事。”

七伯家的長生風風火火走過來,拍了九哥一掌:“九哥,發啥子癔症,想女人了是不是?你別打巧榮的主意,四叔可是殺了大半輩子豬。”

九哥解釋說:“我在看房子,她在奶孩子,我打她啥主意。她說我是聖人蛋,我還沒惱,我不打她的主意,我誰的主意也不打。我不缺胳膊少腿,我能娶自己的女人。”

長生就笑了。“還是想女人了不是?你我都是大齡青年了,再晃二年,也隻能打光棍一輩子。你那房子有啥看頭,還不如我的房,想娶個本地女人,門都沒有。想法子買個便宜的外路人吧。”

九哥傷感地歎一聲:“你咋也這麼說哩。娶外路女人就恁容易?”

長生拔起腿,拍拍腰問道:“二哥又從川東領來倆姑娘,我把錢都帶上了,合適的話,我就留一個。你去不去在你,日後別說我瞞了你。”一溜小跑走了。

九哥感到渾身像爬了毛毛蟲一樣不舒服,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他幾大步跨進屋裏,揭開地上幾塊土坯,把一個塑料包拎出來朝懷裏一塞,留下一片大門的吱呀響,也朝二哥家走去。

二哥要算是我們高王寨的能人,二十郎當歲就知道倒騰東西吃差價。高富仁整治他幾回,嫌他搞資本主義那一套給高王寨抹黑,沒想竟治不住他。高富仁最後決定把他送到八太監,他就跑掉了。二哥再回來時,顯然闊了許多,還帶著一個蠻子老婆和一雙兒女。分了責任田,二哥就出去做生意了。過了一年多,我們才知道他做的生意就是從外省往回販女人。

二哥每回領女人回來,光棍們就聞聲而來,掌握錢匣子的光棍的長輩來了,隻負責品頭論足的大姑娘小媳婦也來了,看熱鬧的孩娃們也來了,坐的站的蹲的遊走的撐破了屋脹滿了院,說笑聲炸出一片又一片熱鬧來。光棍漢們說是來看外鄉女人,其實是叫聽外鄉女人。堂屋已擠滿了高矮胖瘦的姑娘媳婦,光棍們心裏再猴急,也不過隻能佇在二哥家堂屋門前的青石搭腳上,急切切地朝影影綽綽的堂屋裏睃一兩眼兩三眼,撈都沒撈到個外鄉女子的麵目。於是又踅到東廂房房簷下,挨著牆根一溜蹲著,抬頭眯眼嘬著二哥散下的帶把香煙。這時,便有寨子裏口齒伶俐、最愛拋頭露麵的上了點年紀卻又不顯人老珠黃的媳婦給光身漢們講外鄉女人。這一回是白三嫂主講,她朝黑黑白白粗粗細細的一排光棍日過去,嘴裏水鴨一般的聲音就響了。

“龍成、狗剩、三尖、磨眼,你們這些過了四十的,我看就別湊這熱鬧了。”

“為啥?”

“不為啥,”白三嫂笑道,“高老二這回可真是下了力氣,不知從哪裏撈出這兩個水蔥樣的人兒。一個十八,一個十九,你們領回去,是當爹呀還是當男人?”

“不中不中,”有人便說,“過了四十,大年二十八看曆頭沒幾天啦。再說呢,總是先熟了大麥再說小麥吧?”

又有人接道:“又不是高老二擺賒飯攤子,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比的是腰裏揣的鼓不鼓。”

白三嫂冷冷一笑:“買回去,你們守得住?保不準弄回個織綠頭巾的。”

長生竄進院子,也到堂屋門口拽了一陣脖子,踅過來說:“白三嫂,人看毬不清,你比畫比畫,我聽聽先過耳朵癮。”

白三嫂就說:“秀秀你們還都記得吧?十八那個不比秀秀差,腰怕是還細上寸把哩。眼嘛,比秀秀溫。你不是說人不過三十不找外路人嗎?”

長生打趣道:“熬不住呀,你那床又不讓白上。”

白三嫂就追上長生滿院子跑。正鬧著,九哥鑽進了人群。一直和幾位叭嗒著旱煙袋的老漢私語的二哥看見九哥,怔了一下,站起來迎上去道:“老九,你是來看熱鬧呀還是也想選一個?”

九哥囁嚅著:“我,我呀,看看,看看。”

白三嫂盯著九哥上看看下看看,嘴裏嘖嘖連聲:“九哥呀九哥,你真是個沒福人。錯過這個叫金蓮的外鄉妹子,你恐怕打兩燈籠,也難在世上找個像秀秀的姑娘了。嫂子我可記著當年秀秀走時你發誓賭咒樣的話,你定要娶個強過秀秀的女人。可是你如今連套像樣的行頭也置不起了。”

九哥扯扯嘴角笑笑:“我看看,看看再說。”

我們都沒想到九哥也是來相媳婦,覺得九哥肯定出不起二哥要的那盆血。高富仁的兒子終於落到隻配看人娶女人而且還是外鄉女人的田地了,世態炎涼真的不假。退一萬步來說,就是九哥真的有點錢,二哥能忘了高富仁當年逼他背井離鄉的往事麼?怎麼看,高老二都沒有這個肚量。正這麼想著,二哥已經開始折磨九哥了。

二哥說:“老九,二哥我能有今天,全仗老支書當年教導。我呢,也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總想找個機會報答報答。白老三家的眼毒,竟看出這個金蓮像秀秀。不瞞你說,我正是看金蓮像秀秀,才費盡心思把她領來的。人,我讓你看個夠,滿意了,咱兄弟倆講個說法,這筆賬我全賒,你出個月利就中。”

九哥仍笑著說:“我看看,看看。我不會賒賬的,更不想借高利貸,我爺就死在驢打滾上。”

“那你就看吧,”二哥鼻子哼哼,轉身叫來南腔北調的媳婦,吩咐說:“他們都想現在就看看人,又都不想和娘兒們擠一堆,你帶金蓮和銀玲去趙河邊看看風景,聞聞咱這裏的槐花苦香。這苦香味日怪,”轉身對男人們說,“我就是忘不掉這日怪的香才回來的。你們可看仔細了,個兒高的叫金蓮,看看我是不是在騙九哥。九哥你也看清了,看上了改口也不要緊,賬,我照賒。”

九哥固執地回答:“我不會賒賬的。”

明知九哥吃不起羊肉,卻要讓他聞夠羊肉的膻腥,二哥這種整法,太不地道了。我們都看不過眼,卻又不好說什麼,好奇地看著二哥媳婦帶著兩個外鄉女人,緩緩穿過院子,朝河堤上的槐林走去。那個叫金蓮的,確實有一種能比過秀秀的風采,九哥已經在吞咽唾沫了。

二哥說:“人你們都看了。我先問問九哥,這金蓮像不像秀秀。”

九哥艱難地說:“像,比秀秀腰還細,眼也不冷。”

二哥對另幾個光棍說:“你們先別和九哥爭,不然,你們娶了金蓮,九哥整日看著,心裏也不好受。”

九哥黑藥丸一樣深嵌在眼窩中的兩顆眼珠放著電閃一樣的光芒,右臉銀元大的疤疤漲得鮮紅,這是那場大火給他留下的印記。他望著二哥說:“二哥,你說個數吧。”

我們都仿佛聽到了二哥謔謔的磨刀聲。

二哥說:“我要細說帶金蓮回來的難處,那是我這當哥的對弟弟訴苦,當哥的隻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咽,不說了。隻說說走的路吧,為了讓她死心塌地跟我回來,我帶著她去重慶去成都下昆明下廣州從廣州到武漢,費了一個半月時間。”

有人插話道:“你別說這些,說多了,九哥要多心吃了你的過水麵,雖說想想都是這回事,可這種事還是藏著掖著的好。”

二哥便指天發誓:“天地良心,除了爬山拉過金蓮的手,我再沒碰過別處。我確實不恨老支書,沒有他我能有今天的日子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帶出來的人,她們的爹媽都同意的。這個同意,那是用兩千塊買的。車票也漲了,住店也漲價了,日他媽啥都漲了。生意都不好做呀。”

九哥忍不住了,追問一句:“二哥,你說個數吧。”

二哥伸出五個指頭,輕輕吐出兩個字:“五千。”

這兩個字引出一片咂嘴聲、歎氣聲。

二哥忙解釋說:“我知道時下不是這個價,可九哥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又不願出月利兒,賒給他就這個數,十年八年能還不能還,還說不準哩。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九哥這麼過下去。”

九哥急忙接過話頭:“二哥,你說這話不反悔嗎?”

二哥說:“我五尺高的漢子,當著全寨老少爺們,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兒,能像放屁嗎?你若是身上沒一文錢,就留個畫押字據,人你可以立馬領走。”

九哥把懷裏的塑料包掏出來,扔在二哥麵前的青石方桌上:“二哥,我謝謝你了。這裏是六千八百塊,給你留五千八,多的八百塊,五百塊算是我謝你的,那三百塊讓二嫂幫金蓮和我買幾件衣裳。那一千塊,我拿回去買張床,買幾件家具,剩多剩少請老少爺們賞臉喝頓酒。”

二哥將信將疑打開厚厚的塑料紙,裏麵果真是一捆又一捆各種麵值的錢。

這天晚上,女人帶著孩子回去歇息了,男人們卻都不肯離開,都留在二哥的院外飯場裏,把各種煙吸出一片繁星樣的暗紅,圍著九哥和二哥說下去。我們心裏都在用秤稱著這一日發生的事情。二哥紅口白牙掙了幾千塊錢,我們都沒多細想,這碗在刀口上行走的飯,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得到吃得順的。關鍵是九哥的生活十分耐嚼。分田到戶以後,四年時間有九哥拿出的積蓄,五六口之家大半是能辦到的。可這筆巨款由九哥一人拿出,就不能不叫人吃驚了。一個人,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所能蘊藏的力量,把我們都擊倒了。如果沒有當年那場大火,如果沒有九哥媽的死,九哥拿出這筆錢,肯定會讓我們厭惡甚至仇恨的。事實讓我們感到羞愧,在這幾年裏,我們真的已經把九哥看成一個廢物,一個聖人蛋。

九哥在自己簡單的婚禮上喝醉了。他應該喝醉一次。他靠自己的雙手真的就娶到一個比秀秀腰細、比秀秀眼溫的女人,真該大醉三天的。九哥能有這個結果,真的讓人替他高興。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僅僅是九哥七折八彎故事的開始。

第二章

開始的日子裏,金蓮給我們高王寨人留下了好印象。聽房的人在床外牆根下蹲了沒多久,就心滿意足地走了。九哥沒費任何周折就做完了男人和女人在床上做的事情。金蓮一起床,就開始整理九哥那破敗的院子。然後呢,就扛著借來的鋤頭和九哥一起,說笑著,間或在和煦的春風裏哼出異鄉的小調去麥田裏鋤草。下午呢,金蓮和九哥出了幾十斤芹菜,按照金蓮的意見摘洗晾幹,一斤捆成一把碼在院子裏接夜露。第二天,我們蹲在飯場吃早飯的時候,九哥和金蓮已經賣完芹菜雙雙回來了。九哥掩飾不住自己對金蓮的十二分的滿意,告訴我們這一集他按金蓮的辦法打整了菜,同樣的分量,每斤要多賣一毛五分錢。過不了幾天,我們就不再注意九哥和金蓮了。本來,莊戶人家的日子就是應該這麼過的。再說,棉花就要破土了,要小心地觀察、施肥、打農藥,忙得連親家田頭見麵都省了問候呢!

可是,不久以後的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九哥蔫蔫地拖著架子車,獨自一人回來了。七嘴八舌一問,九哥丟三落四一答,事情就明白了:金蓮帶著七八個集賣菜攢下的二百多塊錢不辭而別了。九哥沒去車站堵截金蓮,而是以為金蓮在縣城迷了路,在縣城找了近兩個時辰。這麼長的時間,金蓮早到了離縣城六十裏的南陽,說不定已經坐上南下的火車了。

“你真是個聖人蛋呢!”白三嫂恨恨地說道,“你咋就敢讓她掌握錢把子呢?沒有一分錢,她敢動這個心思?”

九哥說:“我是和她過日子的,不能天天防賊一樣防她。我是怎樣待她的,她心裏明白。她願意和我過,總會回來的。她心裏壓根沒有我,遲早會有這一天。我沒有甚大誌向,隻想過個平淡日子。我不信我連這一件事都做不好。”

望著九哥漸漸遠去的背影,四嬸家的巧榮扔下飯碗,叫一聲:“天爺——”用手捂了一下嘴說,“六千八百元,看得燈草一樣輕,該不是有了神經病吧?”

巧榮說出了我們大家對九哥的評價,他確實有病。用三年血汗錢買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能這樣大撒把由她滿野放羊嗎?還一口一個心裏有他沒他,真是病了。千幾百年了,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有幾雙?不都是看著孩娃缺爹少媽可憐才在一口鍋裏勺子碰碗嗎?相比之下,長生算是看透了這一層的,不顧地裏的草荒,不顧春種秋收時令,隻是守著銀鈴,等著女人肚子脹圓,結出個瓜果梨棗。

九哥在寨北路口守望了幾天,終於接受了金蓮棄他而去的事實。他又一次以堅韌的沉默承受了這一切,深邃的黑豆一樣的眼珠依然賊亮。他用了三天時間,仔細查看了寨子東南靠趙河的土崗,然後走進了村長的家。

“五叔,我想把土崗承包了。”九哥說。

那個土崗是亂石沙上堆起,先前上麵長著一些洋槐,分田到戶後,一夜之間這些洋槐都變成了柴禾堆積在各家的院內,給高王寨留下一處過分荒涼的風景。承包荒山禿嶺,又是國家的號召,村長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村長又極同情九哥的不幸,加之誤以為九哥再封崗造林,就提出讓九哥包五十年,前十年不用出錢,後四十年每年上繳二百元。

誰都沒有想到九哥是準備在土崗處建一孔窯。老支書在世時,曾想依靠集體的力量在那裏建一個窯場,幾經論證,最終放棄了這個計劃。靠一個人來做這件事,幾乎是等於開一個玩笑。於是寨子裏便有人稱九哥這回是要做愚公了。又有較真的人說愚公也不是好當的,首先需要娶妻生子,要不然就不會有子子孫孫沒有窮盡的力量。總而言之,九哥建窯的舉動,在高王寨人眼裏又成了九哥確實有病的證據。

時日漫漫,在幾百上千的日子裏,九哥仿佛從高王寨的生活裏消失了。如果不是九哥那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春去秋來仍然長著上好的莊稼菜蔬,九哥的死活還需費點心思考證呢。這自然不能證明高王寨人的麻木不仁,隻是因為日子被安排得更加精細緊湊,占去了人們所有東遊西逛的時間。田裏的事忙完了,還要照看家裏的木耳、蘑菇、良種肉雞,實在沒有工夫去看九哥承包的土崗是否依然如故。當一群外鄉工匠把一孔碩大的土窯聳立在依河靠崗的那一天,九哥再一次成為寨裏人注目的中心。

我們承認,再次仔細麵對九哥的時候,我們心情的複雜簡直一言難盡。應該說,是九哥篩出的小山樣的石堆擋住了我們的雙眼,石堆背後藏著的九哥挖出的巨大財富讓我們感到了震撼。麵對窯門麵前廣場上碼成十幾道城牆一樣的幾十萬塊磚坯,我們感到了自己的短視。九哥邊幹著活路,邊回答我們的提問。九哥黑了瘦了卻也結實了,和好的泥在他手裏一過,砸在地上的模子裏,一袋煙工夫,九哥的身後就又出現了十幾行顏色深淺不一的磚坯。九哥揮起古銅色的手臂抹一把汗,眼睛就悠悠地轉向那像用錢壘起的一道道磚坯牆。那眼神我們很熟悉,是我們莊戶人麵對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孩娃、心愛的糧食時才能有的。讀出來就是一句抒情的詩句:哦,親親女人,親親孩子,親親麥子。九哥的眼神顯然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親親黃土。起房造屋需要磚瓦,我們很快就算出了九哥這兩年多能掙多少錢。隻要這窯一冒煙,每一塊磚為九哥淨賺四分錢那是跑不掉的。這幾十萬個四分錢壞了我們平和的心境。第一窯青磚賣出後,有人跑去找村長要求重新投標競爭承包土崗。村長拿出蓋著一級政府大印的合同,搖頭說:“遲了,九哥占了這個巧宗那是他的福分。如果這麼弄,九哥能把我送上法庭的。那時我想喝他一頓酒,怕也不能。”既然這事牽扯到了神聖的法律,我們也隻好承認九哥的眼力比我們好了。以後過日月,眼要把細些,我們這樣想。

高王寨的能人匣開始活動另外的心思。譬如白三嫂就在琢磨如何做通娘家侄女的工作,讓她心甘情願嫁給比她整整大十歲的九哥,爾後漸漸擁有部分窯場。做這種事,白三嫂沒有二哥方便了。二哥從陝西丹鳳帶回珍珍的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九哥。

九哥說:“我是要娶女人,不娶女人,我也用不著拚死拚活幹。眼下不行,手頭沒有恁多活錢,這磚還隻能一窯一窯燒。再說,我還得把房子蓋起來。我想了想,金蓮怕是覺得跟著我沒啥指望才走的。可惜時間太短,沒法讓她相信我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等上年二半載,她們看一看就會明白跟我過不吃虧的。”

靠嘴吃飯的二哥,自然不把九哥提出的問題當成困難,換上話題說:“老九,我知道你是心高氣傲的人,秀秀丟了你,金蓮也丟了你,那隻能說明她們有眼無珠。寨裏人說我坑了你,你花五千塊睡金蓮沒睡夠一個月,比過去包個青樓賣笑的還貴。事情是這個事情,可我知道你不恨我。金蓮比秀秀腰細比秀秀眼溫,有這兩點,我想你就不會恨我。”

九哥答道:“你說到哪裏去了,我沒恨過人的,咋就會恨了你呢。別人看的是我幹三年活隻和一個女人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卻想的是娶了比秀秀好的女人,娶一天也是娶過了。”

二哥說:“年歲不饒人,今年你周歲三十一了吧?”

九哥說:“三十一歲三個月零兩天半了。”

二哥說:“這年齡長在農村已不是好年齡。”

九哥說:“我知道,所以我要加緊幹。”

二哥說:“娶哪種女人,要靠緣分,不一定啥都準備停當了,娶的女人就好,你信不信?”

九哥無話。

二哥說:“白三嫂的侄女子小兒麻痹,左腿不好,還嫌你年齡大,又是二婚。說成了,怕也是兩頭不如意。你九哥並不是隻想隨便娶個女人,不知這話對不對?”

九哥說:“是白三嫂上竿子,我又沒答應她。”

二哥說:“這女子叫珍珍,陝西丹鳳的,二十歲,不比金蓮差。我在外聽說你包個窯場,尋摸四五天,才尋了這個珍珍。上次金蓮沒給你過多久,哥心裏也不是味。這回寨裏沒人知道,隻想讓你看看。珍珍是丹鳳城郊的女子,說是還上了半年高中,文化比你還深半年哩。你看看,看看也不壞你啥事。”

九哥就說:“看看就看看。”

於是就撕著夜幕,踩著高低不平的田埂往寨裏走。九哥回家的時候,協議達成了:九哥付給二哥兩千現金,再給二哥兩萬青磚起樓房。二哥送出門問一句:“人就是這麼個人,哥沒胡說吧?”

九哥在黑暗裏齜出一口白牙:“出啥事,我都認。”

二哥就叮嚀說:“珍珍性子烈,這事別張揚,你準備一下,後天晚上我送她去。”

珍珍的性子不是一般的烈。九哥等她睡醒了,要去動她,她就衝出裏屋要逃。二哥把門從外麵鎖了。珍珍就尋個木棒拿在手裏,盯著九哥說:“你不要過來,千萬不要過來,你好像是前天在高老二家喝酒的人。這是啥地方?”

九哥說:“我的家,當然也是你的家。”

珍珍歎一聲:“天哪,高老二不是采購員?”

九哥說:“二哥是個人販子,幹了七八年了,當營生,照理,他說是采購員也沒騙人。”

珍珍叫道:“是不是他把我賣給你了?”

九哥說:“話雖難聽,可是個實話。”

珍珍說:“你給他多少錢?”

九哥說:“兩千塊,外加兩萬塊磚。”

珍珍扔下木棒,撲通跪在地上說:“大哥——我求你別碰我。你放我回去,那錢我一定還你。”

九哥說:“都叫我九哥,你也叫吧。我的情況你可能都聽二哥說了。你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這一點你就放心吧。”

珍珍挪了挪:“我家裏有男人呀,你放我走吧,九哥。”

九哥長籲一口氣:“我咋能讓你明白我這個人哩!你也別騙我說你有男人。你不同意,我決不會碰你。你要是把我這個人看清了,還沒看上我,你想走,我決不攔你,這都怪二哥,我讓他先給你說的。你先別嫌這房子破,咱們很快就能蓋新的。告訴你吧,不是看你長得美,我還不娶你呢。你跪啥呢,站起來吧。”

珍珍哭著:“我真的有男人,還,還有個三月的女兒。我是生了氣才離家出走的。這該死的,一邊哄著我一邊在外打野食。我氣不過,就到縣城散心。遇到高老二,他說是采購員,又願帶我散心。我想他找野雞,我找采購員,扯得平。沒想高老二是個人販子,睡了我又把我賣給你。九哥,你就放我回家吧,家裏還有個吃奶娃哩。”

“這狗日的,”九哥頹唐地蹲在地上,“原來是存心騙我的錢呀,你想走就走吧。”

珍珍將信疑地看著九哥:“你真放我走?”

九哥說:“我要娶個一心一意跟我的女人,你又有男人又有娃,不是我要的女人。”

珍珍忙說:“我回去就把那兩千塊郵過來,你是好人,不能讓你虧了。”

九哥說:“你也別騙我,啥毬錢不錢的,錢又是二哥得的,也沒讓你還的理,我認這個命是了。”

珍珍小心站起來,指著門說:“門鎖著,走不成呀。”

九哥唉聲歎氣朝床上一躺:“把門摘掉就能走了。”自言自語著,“人說事不過三,日他媽我咋就恁背哩。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我不過想要一個好女人,又不多。”

珍珍累了一頭汗,還是摘不下一扇門,沒辦法,隻好又來求九哥:“我沒力氣,咋走?”

九哥霍地站起來,咕噥著:“送佛送到西天吧,雞叫頭遍了,我也要睡一會兒。”過去把門摘下來。

珍珍靈巧地閃出院子。

“回來”,九哥喊一聲,抬頭看看天,“你等雞叫了三遍再走吧,北河灣最近常有人劫道,再出個差池,你怕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娃了。”珍珍順從地回了屋。九哥把席子揭了扔在地上,“你睡床呀我睡床?”珍珍愣了半天,沒回答。

九哥朝床上一挺:“還是我睡床吧,反正你肯定睡不著。”躺了一會兒,猛地坐了起來,看著珍珍說:“你這一走,我咋跟寨人交代?實話實說肯定不行。我九哥連個女人都看不住,也不行。你替我想個法兒。”忽然看到地上的木棒,跳下床,脫了褂子,用棒子朝自己腦袋上猛地一打,人成個大字倒在席上。珍珍下意識地撲過去喊,九哥眯著眼說:“聽說過有人用棍子打死自己麼?我要睡了。”話音一落,鼾聲就響了。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高王寨人就對二哥另眼相看了。讓人家外鄉女子吃安眠藥,再賣給實誠過頭的九哥,做得太過了。啥事都得講個分寸。我們高王寨出動幾十人,十輛拖拉機,兩輛摩托,二十輛自行車出去追珍珍,就是為被一悶棍打得昏迷不醒的九哥討個公道。二哥每個人塞二十塊錢,我們都沒有接,這就是我們對他的態度。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他高老二這樣整治同族兄弟,就連兔子這樣的東西也不如了。高老二運氣還算不錯,帶了幾個人在傍黑的時候,把化了裝在縣城影院門口討錢的珍珍帶回了高王寨。吃早飯的時候,九哥醒了,除了頭上鼓個大青包外,還沒別的毛病。對外鄉女子,我們就把九哥的傷勢誇大了,擺給她兩條路:一是嫁給九哥侍候他一輩子,一是以傷人致殘的罪名送她到公安局。我們當然是希望九哥能和這女子破鏡重圓的,常常打爛頭的恩愛夫妻多的是,這麼來看,九哥差不多赤身裸體挨一悶棍,說不定就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