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隨口說的一句話,讓常福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懵懵懂懂活了幾十年,戰戰兢兢做了十來年的賊,最終隻偷來個飽眼福。如今我常福也算是個手藝人了。這麼幹下去,當不當五保戶還真難說呢。人過四十不學藝,還有四五年工夫,做的彌勒佛還不會笑嗎?常福整天誠心誠意為慶西東奔西跑。為了學藝,同時也為那還遙遠的一萬元。

誰知這玉貨的行情大不如本地的姑娘——眼看著見漲,價格忽高忽低,偏偏慶西又是個強筋,做的東西死活不願賤賣。轉眼到了中秋,慶西給常福的工錢還不如做不會笑的彌勒佛掙得多。劃不來,常福就托病不幹了。

那個洞安然長在前院的後牆上,大如貓兒眼。常福耷拉著頭進了院子,又低頭進了屋子,似乎把那個洞忘記了。挺屍睡覺,一睡三天,整個瘦了一圈。又想了三天心事,再往下瘦一圈,已經皮包骨頭了。他決定不賺錢了。又殺雞,大塊大塊地嚼,又買酒,大碗大碗地喝。他忽然悟出一個道理。比如慶西吧,也沒怎麼在意,別人都以為他也要打光棍了,三妞心裏有了他。再想何英那天含著眼淚對他說的那句話,他琢磨出了另外的滋味兒。以前怎麼沒敢想這些呢?我常福是站起沒人高,還是躺下沒人長?隊長都五十多了,她還……球,隊長早不是隊長了。一個人做佛爺想做就做,想睡就睡。以前我怎麼沒想呢?那閨女要做親生的看。想到這裏,他拉開房門。然而他沒有邁出去,他從來沒有發現過月光如此的美。正像他厭惡太陽一樣,心裏從沒對月光抱有柔情。整個院子沉浸在溫柔的光輝裏。榆樹葉子朝院子裏投下暗得不易察覺的斑駁。沿河的槐樹吐著清苦的氣息,像一個馥鬱芬芳的幽靈在眼前飄蕩著。知了早不聒噪,整個空間回蕩著青蛙一唱一和的鳴聲。當他發現那束從前麵貓兒眼裏射出的溫柔的橘黃,他呆住了。再也沒有那尖利叫聲的刺激。他從那束溫和的橘黃裏感受到了一種情意綿綿的東西。那束橘黃輕撫著他狂放的心,引導著他進入一個聖潔的世界。這種清新明淨的心境讓他勇氣倍增,他感到自己有些像個人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個貓兒眼。

何英側身躺著,輕輕拍著睡在身旁的小妞。這回,常福看不見奶子,看不到大腿,看不到眸子裏那撩人的火,他看見一個被淡黃色祥氣簇擁著的救苦救難的活觀音。

他紅著臉退了幾步,暗罵這些年作的孽。“我不是人啊!”他用手摸著新剃的光頭在罵。我先前為什麼沒有這種想法?我站起來沒人高,躺下沒人長。慶西不會要她,隊長自然也不會,根生死了,我會把小妞當親生的看。我會做佛爺,盡管它現在還不會笑。他望著四周這半明半暗的薄紗,激動起來。這個時候不告訴她,還等到什麼時候?他回到屋裏,把藏在十幾處的錢都捏在手裏。要不要說那個洞呢?想了很久,他決定不保留任何東西,甚至自己偶爾閃過的念頭。隻有這樣才能表明自己是真心實意。

他捏著一大把錢,跌跌撞撞地進了前院。

何英愕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常福囁嚅半天,把脖子憋得比頭還粗,硬是擠不出一句話。

何英仍不明白,小心地問:“常福哥,你,你有啥事?”

常福想起了洞,兩腿不作主,竟和隊長一個樣子跪在何英麵前。剛才再也想不到會是這個樣子。

“你快起來吧。”

“我,我,我以前想過……和你睡覺……”

女人一愣,看見常福手裏捏的那把錢,順手挪過一把椅子,坐在他麵前。

“有多少?”

“全,全是你的。”

“你好久有了這個心思?”何英數著錢,漫不經心地問。

“十年了。你那後牆上有個洞……”

女人不再數錢,愣愣地聽著。

“……我,我看見你和隊長……”

女人抖著手把錢擲在地上,悠悠然從喉嚨裏飄出一個悲涼的聲音:“拿上錢,滾吧!……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我,我還沒說完……”

“滾吧……”

“那隊長為啥……”

女人騰地站起來,踢翻椅子,冷笑一聲:“隊長是隊長!”

“早不是了……”常福小聲反駁。

“可嚴支書前天還在他家吃飯。”

“那……”常福不知說什麼,“那慶西……他有個三妞……你還……”

“你連他個腳趾頭都不如。滾吧,你這狗!”

那天夜裏,何英哭到雞叫。

第二天,那個洞給堵上了。究竟是誰堵的,不得而知。

第三天,常福的大門上落了一把鎖。有人看見他穿著一條膝蓋上沾著黃土的褲子去了縣汽車站。

他要下四川。他聽說那裏遍地都是嫁不出去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