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數也數不清的村莊,像瓜果一樣綴在藤蔓上,這些藤,就是我們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這種格局的形成,幾乎和我們的曆史一樣悠長。每個村子都有不下數十次的毀滅和重建。毀滅時的鮮血又滋潤出一個鮮活的嬰兒。猩紅的血隨著河水變淡,最後消逝到不知何處。如果你不是獨出隻眼,你幾乎看不見那一道道記載著生存和苦難的血痕。那些魂靈卻不死,依附在一株株古槐上,看著子孫們重複著自己經曆過的苦難,卻默不作語。
趙河算不得一條大河,從伏牛山瀉向東南。水不大,卻浮躁至極,東扭西晃,行出八裏就打了十六個彎不說,還滾出一個寬大深邃的河床。得到兩行古槐的衛護之後,河水便在河床裏誌得意滿地逍遙起來。
流過八裏崗,便撇下一個村子,鉗在河彎裏。村裏姓極雜,百十來戶就有十八姓。現在老周家正處鼎盛時期,四十幾戶,人丁都旺。這裏的村莊大都以姓氏群居,眼睛一樣,容不得點滴雜質。三十幾年前,一位民俗專家來此地采風,道出一個原因,說八裏崗人皆浮躁,祖上都是些不安分的人,到這裏是另起爐灶,創業來了,恩怨械鬥之事一定很多,不過這正應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好哇!村裏人納罕這人的見識,尾隨他幾天,想讓這世外高人為自己家族指點迷津。專家住了三日,臨走時說:“這是一塊寶地,以後會有大發展。”
再早一些時候,黃瞎子就在此定居了。他是個陰陽先生,來曆已不可考。他看不見,眼珠子卻賊亮。他掐算的幾件事應驗之後,村裏人對他就不敢小覷了。三四十年前,開村民大會,要鬥張善人。原先都種人家的田,大都不敢上前。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衝上台去,手持牛耳尖刀,沒言語,割下張善人的一個耳朵就走。小夥子是周德仁,大家都知道他父親偷了張大奶奶,被張善人亂棍打出,三尺白綾懸梁了。黃瞎子當夜就在老槐樹下對眾人說:“周家的德仁要大發。”
近來黃瞎子又說:“周家勢要敗了。”眾人不信,“他可還是隊長。”瞎子說:“快了。”一幹人試著猜,“是不是老梁家……”瞎子鼻子哼一聲,“見識真淺!姓毛的能算大姓?毛主席坐了二三十年江山。”眾人一片唏噓,把旱煙又吸良久,再問:“這是何道理?”瞎子拉開了長談的架勢,“萬物都有陽陽二氣,陽盛則陰虧,陰盛則陽衰,都要敗。要想長久,把握個陰陽中庸,牢記、牢記。這就順應了物理。”“德仁陽氣過盛,”有人又猜,“總不會又輪上張家。”黃瞎子眼珠子一掄,“明太祖做過和尚,韓信當年受辱胯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黃瞎子高聲吟誦,抑揚頓挫,旁若無人。眾人似懂非懂,聽完後似乎覺得尋到了底氣,臨走時昂頭挺胸不說,把屁也盡朝響處放。
眾人一走,黃瞎子又拉起墜子唱了起來。莫道你,莫道你當朝太師威如火,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忍幾忍,忍過這苦中苦的日喲,
總有個,總有個三十年河東轉河西……
……這首歌他唱了幾十年,村裏人也都會,卻不如黃瞎子唱得好。歌子極樸素,調子上也沒有大跌大漲大激蕩,幾乎隻在一個樂句上徘徊,卻有一股奇怪的內力伸出來,讓你在迷迷癡癡之中飄飄遙遙感到那股力量的存在。最後那個“西”字,黃瞎子總用宛梆唱法,盡可能長地拖下去,最後細若遊絲,飄飄蕩蕩彌漫過整個村子,似乎沒有盡頭,隨著靜靜流淌的趙河水,遠去了,遠去了……漸漸又帶著幾絲蒼涼的血腥氣。
1
十五年前的一個悶熱的天。
黑黑的雲從北麵伏牛山那邊壓了過來。濃雲的邊沿已現出灰黃的顏色。熱鬧紛繁的盛夏的大地沉寂下來了。似乎大地上的一切,都處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默默去承受大雷雨給予的粗暴。
梁玉蘭這些天瘋狂地溺在自己晚熱的苦戀之中。她無法估量出這次瘋狂的愛戀的價值。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但依然顯得嬌柔,甚至還留下一些少女的婀娜。兩隻乳房沒有下垂,依舊高聳在胸前。她就要跟著心愛的光華哥開始不為人知的逃亡,遠離給她二十八年磨難的八裏崗。
河神廟裏空空蕩蕩,神像兩年前就讓砸個稀爛。廟門兩旁有對聯,都昏了,斑駁一片。她倚在門框上,看著半裏外的八裏崗。就在這個時候,村子的西北角上,冒出一股濃烈的黑煙。
任光華突然間從竹林裏閃了出來。他的兩片嘴唇極厚,眼睛大而明亮,裏麵射出兩股狠狠的剛毅。他淡淡地看了玉蘭一眼,把包袱朝廟門裏一扔臉朝門外坐下了。
玉蘭長出了一口氣,一時找不出話說,便癡癡地立在男人身旁,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男人的下巴。她又朝男人靠靠,大著膽子,把小手伸進男人的褂子裏輕柔地撫摸著。
任光華眼睛依舊望著村子裏的大火。他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仔細、悠閑地吸著,一直等到村裏沒了火光。他伸開大手,撫摸一下女人的黑發。
“我把房子燒了。”
“那咱們真的不回來了?”
任光華看一眼黑沉沉的天,“你在想什麼,丟了魂似的。”
“我想巧巧,是個女娃娃,怕要走我的路。”
“來不及了,”任光華拾起包袱,“等過個一兩年,我再回來接她。”
過了趙河,任光華朝伏牛山走。兩天後,他才知道選擇進山是多麼愚蠢。這一念之差改變了他的整個後半生。
2
十一年前,就決定了他們會有今天的逃亡。那年玉蘭十六,光華十九。那年冬天光華應征入伍了。他準備連夜去縣城。走到河邊,他站下了,那時河裏還沒這一行青色搭石。吃了晚飯,黃瞎子踅到他的房子裏弄玄,要掐算他的前程。雲裏霧裏聽了一會兒,發現腦子裏全是玉蘭,再也不想聽。
槐林黝黑黝黑,槐角嘩啦嘩啦。他想玉蘭一定知道他今晚走。想到這裏,他氣喘籲籲了,一股蜜甜的熱乎乎的氣息慢慢從他心裏升騰。他看那一棵棵細長的槐樹,很像玉蘭柔軟婀娜的身子。他聽見河邊竹林裏有一陣嘩嘩的響動。終於,影子走近了。兩張年輕的臉都仰望著天空。不知過了多久,光華說,“你怎麼知道我會等你?”幽幽地,“就是知道嘛!”來到水邊,玉蘭看著光華,猶豫一下,想脫鞋。光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怯生生地問:“我背你,好嗎?”玉蘭溫順地伏在他寬寬的脊背上。玉蘭才發現這幾年光華哥哪些地方長得粗壯了。光華走得好慢好慢,但還是有點晃動,在這晃動當中,玉蘭感到前胸有一股股異樣的壓痛,她弄清為什麼後羞愧極了,也幸福極了。如今她僅有一個希望,就是想這河能變得像老人講的天河那樣寬,無邊無岸,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任光華不知道這一走會有什麼結局。上岸很久了,他才感到兩條腿的麻木。回過頭,月光下的河水正泛著銀光,玉蘭在寒冷收縮得愈發愈發嬌小可憐,隻小聲問一句:“水好涼,再背回去,好嗎?”玉蘭還在幽深的冥想之中,聽明白後,忙抿嘴一笑。這回她貼得更緊,她知道月亮已經偏西了,她要多采些幸福的汁液,以後好慢慢消受。隔著河,兩人佇立很久。背上背包,光華終於憋不住,大聲問:“你會嫁給你二哥麼?”玉蘭張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確實不知道,又聽到光華打雷般的吼叫:“不要嫁給他——聽見沒有!”
他走了,再也沒回頭。
玉蘭沒等到他回來就出嫁了,嫁給她的二哥梁三勇。任光華當了八年兵轉回來,玉蘭已經是四個娃娃的母親了,而且放蕩得不可收拾。這真應了那句俗話:好漢無好妻,好妻嫁個毛雞蛋。
三勇是個啥子角色?他爹知道。
3
私奔的風波後來平息了。任光華一人逃走了九年。梁玉蘭生了一場大病,人瘦得不成樣子。這件事完全改變了梁巧巧。那時村裏人都說她是個仁義的乖孩子,嘴甜腿勤。著火的時候,她正拿著黃瞎子的上衣逮虱子。
4
任光華家著火,梁文法拚命救了半天。他恨任光華。任光華在黨,他不在;任光華高小畢業,他隻識得自己的名字。不是任光華的二外爺解放前當過土匪,他就當上大隊民兵連長了。聽說任光華那兩間草房著了,他心裏著實高興了一陣,但莊稼人的本分叫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好的東西毀壞。
兒子叉八正在家裏偷吃饃,梁文法一把拎將過來,照屁股就是一巴掌。
“日你娘,你鱉娃又逃學了!”
叉八怯怯地望著父親,“學校早不上課了。”
梁文法從裏拿出一個饃,遞給叉八,嘴裏道:“日你娘任光華,家裏著火了,你狗日的鑽到哪個老鼠洞去了,看你今夜黑睡個毬,抱住老母豬睡吧。”
“光華叔跟我三嫂走啦。背個大包袱。”
“你鱉娃說啥?任光華跟,跟你三嫂私奔了?你,你聽誰說的?”梁文法從椅子上跳下來。
“我在竹林裏屙屎,看見光華叔和三嫂一起過河了。”
梁文法心裏很不是滋味。玉蘭竟忍心扔下四個娃娃!妻子死了五年,再也續不上。仗著是民兵排長,這兩年也不太寂寞,還有人挺喜歡他的狠勁兒。早個五七年,他們老梁家在八裏崗還很受人敬慕哩。如今孤門獨戶的任光華竟欺負到梁家頭上了!他覺得這口氣實在難咽。一抬頭,看見叉八抖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樣啃著冷饃,又罵:
“你這個沒眼色的死驢!還不快給你四伯講去?”
叉八應聲而去。
“叫他去隊長家求求,想個法子。”
梁文法頹唐地圪蹴在門口。“我尋思這火也燒毬得怪,咋日弄也救不下,八成是任老大自己放的。”越想越氣。
5
八裏崗不大不小,人口也不多不少。這地方大的村子有幾千號人,一村一個大隊,隊長就有好幾個,上麵有支書、大隊長。小的村子隻有幾戶人,幾個村合一個隊,各行其事,同樣顯不出隊長這一道子。八裏崗好就好在恰到好處這四個字上。官也好當,民也好做。別看隊長的沙帽翅翅沒柳葉長,那也是公雞頭上的一塊肉——大小是個官,代表著一級政府。自從有隊長這個職稱,周德仁始終沒離開過這個位置。
八裏崗的偏僻也是恰到好處。它離縣城七十八裏,離石佛寺街五裏。自古都是“地以人傳,人以地傳”。六朝時大畫家宗炳就在石佛寺學畫三年。後來元好問做了涅陽縣令,來寺朝拜,因他還是個大詩人,更讓陋寺生輝。在周德仁眼裏,石佛寺的大名能赫然印在比主席像大不了許多的地圖上,並不是繪圖的人看中那幾間破房,幾尊石佛。是什麼使然?四年前,任光華回來了,他緊張了一陣兒。後來不都過去了。八裏崗有雞尿濕柴的事,還得找他。
6
在八裏崗好做人,梁四老漢體會最深。
雖然出了一些不正大光明的事兒,日子過得處心積慮,如今不也兒孫繞膝了?給玉蘭圓房的時候,他還大方過一回,請來道喜的人喝了喜酒。
黃瞎子也來了,開口都沒好話。
“梁四哥,往常你可是有口痰也要留著點燈的角色,今天為了什麼事?”
別人勸瞎子,“今天是三勇和玉蘭的大喜日子,你老就說點吉利話。”
黃瞎子裝聾賣傻,“算過八字嗎?再說這今天叫哥,明天叫外頭人,也不合適。”
梁文法派人把瞎子架了出去。
黃瞎子曾給玉蘭提過親。梁四沒聽完就不耐煩了。
“那我白養她了。三兒是缺鼻子呀?還是少眼睛?這事我自有主張。”
黃瞎子輕笑一聲,心想:你城府深著哩,把玉蘭抱回來時,不是說當閨女養嗎?如今花花腸子露出來了。
“四哥。三勇和玉蘭也算陰陽相對,理上也說得通。不過玉蘭子如花似玉,是天地造化陰人之精。自古都是才子配佳人。紂王無道,陽氣就不盛,服不了妲己這個狐精,最後落個家破國亡。我聽三勇聲口,木訥含混,混混沌沌,能說個人也算造化了。把玉蘭子給他,怕他還沒福分消受哩。四哥,還望三思。”
三勇?那可是梁四老漢的命根子!如今讓一個瞎子也這般小瞧,梁四眼裏想噴火。又一想瞎子還談什麼如花似玉、沉魚落雁,全他媽一個活見鬼,一笑,把一腔怒火壓了下去。
“老弟,嘿嘿,這個家是我在當著。玉蘭是我的閨女,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不就要她給我端個茶,送個水?嫁人?說的燈草一樣輕飄!你出錢給三勇娶一房?連你碗裏的飯,還不是隊裏幾百號人賞的?你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你給她吃啦?管她穿了?如今反倒管起她的婚嫁。我說你呀,往後多積點德,鬧不好下一輩子又是一個絕戶頭,睜眼瞎。”
7
總算熬過來了。
老漢抬起頭,望望天。雲很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片。“死玉蘭又野到哪去了。”夾起最小的孫子,撿起一個瓦片,準確地揩到小孩子的溝子裏。兩個大的要溜。“回來!又下河洗澡?水裏有夜叉,吃了你們。都回來揪洋槐葉。曬幹一斤七分錢哩,換成鹽夠咱家吃一個月。不掙錢,七八張嘴,吃個毬毛。”
“北頭著火了。”
“著火了管你屁事。回去。”
三個孩子恭順地折回院子。這個家,梁四老漢是皇帝。
老大小猴子一樣,噌噌幾下,便爬上一丈多高的洋槐樹。梁四拿過一把椅子,坐下,怡然自得地看著三個虎頭虎腦的孫子。三個孫子一人一個樣,不像玉蘭,都像他們的爹。可當年他能有啥法子?隻能抱怨自己命太苦。他真慶幸這是在八裏崗,天高皇帝遠。記得五年前來了一位公社婦女幹部,來了解農村婚姻情況,讓婆娘們說男人的不是。當時他嚇得尿了一褲子。婦女幹部像是聞到什麼味,問,再三地問。玉蘭隻是說:“我這條命是他家救的,就這話,再問也是這話。”
多好啊,八裏崗!
他迷糊了一會兒醒過來,便看見三個赤條條的孩子。他們太小了,老大才九歲,小的才六歲。他的心不由得一震。他是老了,但還沒有老朽。他還想活,想看看孫子們大發。他還想做主,把巧巧嫁給她大哥或二哥。這樣,入了祖墳,也不會覺得愧對祖先了。梁家的香火沒絕在他手裏,而且越來越旺了。
“四伯,四伯,不好了。”
叉八喘著粗氣跑進院子。
8
夏季已經欠收,秋天果然又隻收柴禾。任光華當兵不到一年。梁老四不敢奢望太大的排場,想趁著有些積蓄,給三勇和玉蘭圓房。去找隊長開證明,周德仁吃了一驚。
“玉蘭說下了?哪莊的?一點風都沒有露。”言語之中有頗多的關注。
“還有誰,你三勇兄弟。自家人,省事。”
“三勇兄弟好福氣呀。”隊長又變得眉開眼笑了,“四叔,你可真讓大侄子開眼了。十幾年紅薯稀飯,換個白嫩水靈的兒媳婦,值嗬!可話又說回來,不是你老人家心善,有十個玉蘭,也早叫狼狐吃了。”
“還沒給玉蘭講哩。我怕抹不開臉。這今日叫哥,明日叫男人,今日是爹,明日是公公,不好開口。大侄子,你要是不嫌棄,就做個媒人,給玉蘭開導開導。”
“玉蘭是你養大的,圓房還不是你一句話?要我說,咱就來個快刀斬亂麻。過幾天你置桌酒菜,我把公社管扯結婚證的文書請來,沒有不成之理。”
“這八裏崗,還不是大侄子你說了算。就這麼定吧。”
梁四感激不盡地走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把三勇和玉蘭叫到席前。
“梁三勇,你娶梁玉蘭是自願的嗎?”
白臉文書嘴裏嘞著酒氣,一邊用手剔牙,一邊問。
三勇咧開大嘴,嘿嘿一笑,“俺聽俺爹的。俺願意。”
“梁玉蘭,你嫁——”文書一見玉蘭的模樣,後兩個字硬是叫不出來,嘴成一個黑黑的洞,酒也醒了一半,“你嫁梁三勇是自願的嗎?”說完,他又忍不住瞅瞅立在旁邊顯得猥瑣的三勇。
玉蘭勾著頭,看著腳尖,不發一言。
“這位妹子怕生人,你看她羞的,還能有不願意。不是怕你批評,這小兩口從小一直長大,恐怕早生米做成熟飯了。”周德仁唱著花臉。
文書走到門外,又忍不住回頭看看那玉蘭和三勇,臉上滿是疑惑。
婚禮是按舊俗進行的。拜完了花堂,村裏人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品頭論足。玉蘭由一個老太婆引導著進了新房。老太婆一邊走,一邊朝娃娃們撒些吃的,口裏念道:“一把核桃一把棗,撒得兒女滿床跑。”院子裏,眾人把三勇死死圍上。三勇渾身從裏到外都是新,上身又加十字披紅帶子,窘得他手腳不知咋放。
“都說人的衣裳,馬的鞍,雖看三勇毬樣不強,叫這衣裳一打扮,乖乖,也人模狗樣哩。”
“別看三勇憨,可有憨福。娶的媳婦可是拔梢的。”
“三勇,恁俊的媳婦,可要把門閂好。”
不管別人咋說,三勇都是嘿嘿一笑。
女人是偏僻鄉村青壯漢子念不完的書,總也談不膩的話,永遠也品不夠的味,越幹越有勁兒的活兒。鬧完房,幾個半大小夥子仍沒盡興,躲在新房的窗外不肯走。兩個漢子把黃瞎子抬到院內。隻聽黃瞎子長嘯一聲:“苦啊——苦。”過了幾十年,人們還記得這聲揪心的叫。
雞叫頭遍了,露水下來了,眼皮打架了,可舍不得走。屋內仍沒有動靜。月到中天了,槐樹枝枝透出模模糊糊的銀白。地上,卻又印下了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黑影。隻一陣涼風襲來,牙齒碰得咯咯響。間或有一兩聲狗叫,也知離得遙遠,卻還兀自打個哆嗦。終於,忍不住,小心用舌頭舔破那層紅紙,把目光伸進去,也隻見一堆混沌的黑。好不易等到了一團黑影的移動,忙把臉貼上去……但終於沒有聽到陽陽壯壯的“嗯嗯”,“哼哼嚀嚀”的呻吟,“吱吱呀呀”木床的哀痛,“呼呼哧哧”的人的喘氣……又良久,忽有一聲音破窗而出,忙支棱起耳朵,卻聽見三勇如雷的鼾聲。隻等得東方現出魚白,太白星失了光明,便怏怏地散去,嘴裏抱怨著:“日他娘,三勇肉頭一個。”
周德仁家的房子在八裏崗一直體麵了二十幾年,後來梁三勇家硬是蓋了一棟小樓,紅磚的光輝才漸漸消逝。
他跟前還剩一兒一女,兒子叫大興,今年剛過十歲。院子西邊有棵大榆樹,下麵一群黃螞蟻正在搬家。他把半杯滾燙的茶水潑了過去。他入迷地看著黃螞蟻翻滾。
民兵排長進來了。
“隊長,狗日的任光華和玉蘭私奔了。”
按村裏的輩分排,周德仁管梁文法叫叔。
“啥事?文法。”隊長直呼其名。
土改的時候,梁文法和周德仁周是八裏崗的鬥爭苗子。分了君臣,還是五八年的事。糧食衛星一個比一個放得高,小麥畝產已經達到一萬八千斤。涅陽落後了,縣裏要求石佛寺高級社放一顆能在全省叫響的。肖社長的圓臉瘦下去兩指半。
“我說各位佛爺,總不能一言不發吧?兩萬斤,怎麼樣?”
社長用目光掃了一圈拐個彎,梁文法說話了:
“兩萬斤,我的娘,連麥稈算上也沒有這個數。”
眾人吵得精疲力竭,沒人敢應,周德仁從一個牆角站了起來。
“兩萬五也容易。八裏崗行。”
第二年,八裏崗小麥畝產達兩萬五千三百四十七斤二兩。這顆衛星在全國數第二。周德仁的大幅照片上了省報。
梁文法這些年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熱的革命鬥爭中,眼看三十歲了,還沒個家室。他心裏一直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八裏崗富農分子李秋石的獨生女兒李翠花。富農分子在共產主義大食堂隻能算半個人,餓得他全身發胖。梁文法愛屋及烏,經常弄些吃的。那件事注定要在這天晚上發生。月亮不亮,翠花又溜進他的小屋取食。“文法哥,我爹好多了,他說你仁義。”文法“嗯”一聲。屋裏沒有燈,隻有一點暗暗的月光。文法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酒香,他突然把翠花抱住了,“我要你!”翠花哀求著要走。文法喘著粗氣,邊脫翠花的衣服,邊說:“我是要娶你。”翠花的身子蛇一樣柔軟,肩頭和乳房渾圓結實。翠花幸福得哭了。梁文法親了親她的身子。
周德仁對這件事的評價隻有一個“好”字。
肖支書沒過多久就發了話:“文法這人立場不夠堅定。”
9
“狗日的真絕,把房子都燒了。”
隊長似乎毫不在意,用眼的餘光瞟了一下梁文法,仍在看地上的螞蟻。“跑吧,管你個屌事。走幾個人秋裏還能多分幾斤苞穀哩。”
“他狗日的一個人……”
“唉——你這個當公公的,一廂情願,有個鳥味!”
周德仁突然板起麵孔,“他放火了麼?”
“他把自己的兩間草房燒了。”
“還是放了火,”周德仁不耐煩地打斷,“倉庫裏還有多少糧食?”
“還有七八千斤麥子。”
“倉庫沒事吧?”
“好懸!就差幾丈遠,那火好大,我朝倉庫房坡上潑了水才沒著。”
“為啥來叫我?”周德仁掏出旱煙袋,把獨山玉翡翠煙嘴含在嘴裏。“別人容易,對付任老大可得費點神。他走多久了?”
梁文法感到一股涼氣從股勾冉冉上升,“有,有一個時辰。”
隊長看看天色,知道這雨捱不過今夜。
梁文法呆呆地望著周德仁,忙掏出火給隊長點煙。
“怪不得我呀,任老大。”隊長低吟一聲。
梁四老漢領著三個孫子皇天親娘,昏天黑地進了院子。
“大侄子,你可要給俺做主呀。你看這三個娃娃丁點大,不能沒娘啊。”一見隊長,他撲通跪在地上,“大侄子,你要答應我。”
周德仁禁不住牽動了俠父心腸。這種感情十年前有過一回,村裏已經餓死八個了,他跑到縣裏痛哭流涕,人家硬不給一粒麥子,那回他當了強盜。他麵對梁四跪下了,“侄兒有何德行,這不要折殺侄兒嗎?四叔,你快先起來,快先起來。”他流著淚,扶著梁四老漢,悲憤地說,“任老大,你也算是土生土長,咋不知:寧拆十家廟,莫毀一門親哩。”
周德仁冷靜一會兒,對梁文法道:“你帶十個基幹民兵連夜去追。今黑一人二十分,兩毛錢。”
10
梁玉蘭還在繈褓之中,就注定要做梁三勇的老婆。幾十年後,梁巧巧滿身孝衣,白練束腰,麵對那座嶄新的墳丘,默默地對母親說:“我不能像你這麼活,娘,我的親人。”後來,她果真一步步地實現了她的誓言。
巧巧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祖父。老漢對她家帶來的屈辱和苦難太多。那帶血的痕跡印在他們做小輩的額頭上,藏不住。他們的心裏都插著刀子,和常人不同,內髒裏都血流成河了。小時候,他們就孤獨地活在那個小院裏,聽到的隻有歎息聲。他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很蒼老了。
當年梁四老漢也沒料到事情會弄成這樣。祖祖輩輩的莊稼人不都是這麼活的嗎?吃飯,娶妻生子。梁家已經三代單傳,老伴給他留下一兒一女,拍拍屁股去了。女兒玉英八歲,兒子三勇剛過兩個生日。梁四老漢在老伴墳頭上哭了三天三夜,也沒把她哭回來。回頭想想還得活。看見一雙兒女,心知梁家命不該絕。退一萬步,也可以換親。誰知過了幾年,三勇仍是丁點大,玉英的胸脯卻飽滿得想要綻開。梁四正在做難,梁玉蘭卻叫她親爹媽扔在河灘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玉蘭在河灘上哭了兩天兩夜,沒有餓死,也沒叫野狗吃掉。梁四抱起玉蘭,紅撲撲的嬰兒竟衝老漢粲然一笑。梁四不明白,去問黃瞎子。黃瞎子掐指算了半天,“四哥,像是個大閨女生的,你可要好好待她。命真苦。”
十七歲的玉蘭,整個水蔥一般,豐滿而苗條。逢人莞爾一笑,也不多言語,低頭走過。那身段,那顏色,都與當地女子不同。每在人前走過,總扯著青壯漢子的眼珠跟著轉半天。喜得抓耳撓腮,卻有“三勇老婆”架著,便不敢有非分之想。玉蘭天真未鑿,對眾人的目光卻渾然不覺。隊長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終於在芝麻地裏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太陽像寡婦一樣沒有血色。
“是玉蘭子嗎?”
周德仁笑著,笑得蠢笨、遲疑。
“隊長六哥,我掐點芝麻葉子。”
“天災呀。”周德仁掐一片放在鼻尖聞聞,“看這天,古怪啊。你爹是小能人,真好造化。”
野地裏刮過一陣風,掀開了玉蘭的衣襟,不該露的地方露了出來,雖然隻是曇花一現,周德仁卻敏銳地用眼睛捕捉住了。他的全身從來沒有過地悸動了一下。
“你爹也真是,看你這衣裳小的,錢不知用哪兒去了。”順手拍拍玉蘭的肩頭。
玉蘭感到自己快縮沒有了。
“我爹說等錢多起來了……”
“六哥給你買,要麼?”
“六嫂她,她,她待我很好。”
“一條不中用的母狗,”周德仁臉黑喪下來,“多早也要死在我手裏。玉蘭子,實際上我的命好苦,我心腸原先也軟。看見你我就暖烘烘。”
玉蘭驚恐和悲憫地望著這張臉。她不禁有點發怵。河裏飄來一陣蛙鳴。
“玉蘭子,你的顏色真好透明。什麼東西真香,叫六哥看看你帶香袋沒有。”
“六哥,六哥,我問你叫六哥哩。別這樣,我隻有十七,隻有十七……我隻有十七呀。”
周德仁用兩隻黑手瘋狂地向她表示著一種渴望。玉蘭感到頭大如鬥。
“六哥,求你了。求……”
周德仁平靜了一些,仍舊捏著玉蘭的手。“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沒喜歡過別人。一廂情願最沒意思,這我知道。多久想通了,我都等。吃食堂你還記得嗎?你那時隻十三,打飯的時候,你總是盯著鍋底,急得眼裏要伸出兩隻小手去撈。我給做飯的劉大爺交代過,不能餓著你。那時我是可憐你,你命苦。誰知看你看多了……你又出落得這樣好……我知道你現在不願意。我也是才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麼好。我不強求你,我現在不要,可,可我真想親親你……真想嗬,小蘭子。”
梁玉蘭再也說不出話。周德仁親親她的臉,一隻大手捏捏她的乳房,然後對她說:“小蘭子,我等著那個時候,會有這一天。”
周德仁看著兔子一樣驚慌逃竄的玉蘭,神色肅穆。過了一小會,他煩躁無比。“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鬧翻身難道就是這樣。我變成這個樣子了,玉蘭子問我叫哥哩。她還是個閨女。四叔和爹都給張善人扛過長活。可是翻身多麼不容易,太難了。那景致又是那麼好。不就是這樣活人嗎?想想也就是這麼回事。”他親親自己還有淡淡餘香的手,慢慢往村裏晃。
結婚了,玉蘭更是沒言語,幾乎連個笑臉都沒有。難道結婚就是和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嗎?玉蘭到蘭芝家串門,蘭芝說到自己的男人,雙頰緋紅,歡天喜地,神秘莫測地說:“他呀,最會疼人,總撩得你……才,嘻嘻。天下最有勁最有勁……骨頭都碎了,可我喜歡要。”玉蘭聽得懵裏懵懂,真覺結婚沒趣。三勇鼾聲如雷,覺也睡不好,她好後悔。
梁四老漢終日期待著孫子的降生。棉衣脫去好久了,玉蘭仍是那麼嬌小,腰身還是那麼苗條。玉蘭和三勇形同路人,反不如從前親熱。梁四心裏犯嘀咕。玉蘭吃飯正常,從來沒有嘔吐過。於是就審問兒子。
“到底是咋回事?她不同意?你還算個男人嗎?不管咋弄,明春我要抱孫娃。”
三勇抱著頭,憋了半天,悲歎地叫一聲:“爹——我不中用啦,你想個法吧。”
梁四老漢隻覺兩眼發黑,一屁股蹲在地上,長嘯一聲,“老天爺呀——”
11
嫁到曹營的姐姐回來了。住了好幾天。父女倆先是爭吵,後來閨女整夜整夜地哭。玉蘭一出現,父女倆都鴉雀無聲。玉英用恓惶的目光打量著玉蘭。有一次梁老四暴跳如雷,打了玉英一耳光後,這場談話就不可避免。
“蘭蘭,咱家的命都苦啊。蘭蘭,這十幾年爹是不是把你當親閨女看?”
玉蘭茫然地點點頭。屋內陰瘮瘮的,油燈的火苗神秘地一竄一竄,好像在預示一個非常事件。
“三勇廢了,可咱梁家不能絕後呀。你看爹都急成啥樣子。妹子,就再委屈一回,啊——忍幾忍,生下一男半女,就能熬一輩子。你姐夫人是粗些,可極會疼人哩……對外人隻說你走親戚……不會有人知道……好妹子,好苦命的妹子……啊嗚……”
“不!不能!”玉蘭聽明白了,心像是叫蛇咬了一口,“姐,我養活爹,我養活,當牛作馬都行。姐——求你了,跟爹說說,別讓這樣。”玉蘭跪在地上,扯著玉英的衣衫哀求著。“姐——求求你,我當牛作馬都行……別叫這樣……”
梁四推門進來了。這些日子像下了油鍋,隻半個月,他的頭發全白了。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眉頭不皺地砍掉自己一隻手。他威嚴地咳嗽一聲,冷淡地宣判著。
“不是爹把你拾來,你娃子早叫狗吃了。不就生個娃娃麼?有啥大不了的。多少年都是這麼過的。人活低了,還能顧麵子?再說你姐夫也是自己人。別多說了,早明收拾一下,跟你姐去吧。”
玉蘭發抖地站了起來,麵對十八年的養育之恩,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風把雲撕掉了,死沉沉的黃月亮露了出來。窗欞上晃動著樹的縮影。一隻巴掌伸了過來。玉蘭蜷曲在床上。又來了一隻手,她的臉被捧起來了。兩片肥厚的雙唇輕輕送出幾個字,“玉蘭子——”,慢慢壓了過來。玉英姐姐就睡在隔壁。玉蘭感到自己被夾了起來,再下放時,她知道衣服沒有了。“別怕,別怕……”玉蘭把雙臂架起擋住了自己的臉。她感覺到了一個肥碩的臀部運動過來。她掙紮著,被後悔和苦惱壓迫著,差不多用低沉的呻吟聲哀告著。她輕叫一聲,知道什麼都完了。
星星在浸在血海裏的小院上空悲哀地流著眼淚。
一切都從這個黃月亮的黑夜裏開始了……
12
就這麼開始了。
頭幾天心靈的創痛早已是一個夢。當時的厭惡和恐懼也已煙消雲散。倒是僅僅屬於肉體的片刻的歡樂,卻又讓她久久難以忘懷。她恨那些日子,但又留戀這幾天給另外日子的補償。那種恥辱感過後,想想也不過如此。她理解了那些小媳婦歡樂的笑語。許多次她都滿懷著希望,想把三勇變成一個男人。可是徒勞。她便煩躁不安,幾次把三勇趕到地下睡。有肚裏孩子架著,三勇不敢造次,嘿嘿一笑,鼾聲仍是震天價響。玉蘭隻好寄希望於腹內已開始蠕動的活著的小生命。
臨盆的時候正是黃昏。村子上罩著昏黃淡青色的煙霧。
“還愣著幹啥?快去叫你王大嬸。”
三勇剛要走,又被梁四老漢叫住了。老漢皺著眉頭,在堂屋來回踱著步。吸了一袋煙,再對三勇吩咐:“一個熟人也莫讓進,我去請大夫。叫她先忍著別叫,沒了氣力到時可作難。”
給公社衛生院的林醫生塞了二十塊錢,人家才出這趟診。平生慷慨了這第二回。沒有辦法,他得提防著。
五更時分,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梁四從箱子底下翻出祖宗牌位,擺起,點燃一根香,拉三勇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人怕鬼,鬼偏找上門。二天,抱著孩子到亮處一看,爺兒倆傻了。孩子不像玉蘭,和他姑父一模一樣,大耳朵,大嘴巴,小眼睛,尖下巴。
梁家的下一代注定都要與外界隔絕地度過自己的童年。這種日子又在他們的臉上烙下另一種印記。
有了學學,玉蘭更懶得和人說話。她覺得那些天事情多得簡直做不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玉蘭越來越覺著不對。學學哭起來不會拐彎,看起人兩眼發直,叫他半天,直愣愣地瞅著你。
“老天爺,弄不好是個啞巴。”
她不知所措了。
兩個男人聞聲跑來,左瞅瞅,右瞧瞧,越看心越涼。照孩子屁股狠抽一巴掌,哭聲拖它一兩年,百十來年,也不拐一個彎。
三個大人圍著一個孩子,頹唐地圪蹴著,表情木然,良久不見聲息。突然,女人撲上前去,抱著孩子哭喊著,“我的學學,你說話呀!我是你娘,你叫我,我是你娘啊!小祖宗,你說話呀,我是你娘——”
這個打擊老梁家無論如何也經受不起。後來的兩個孩子也都是長到五歲才會說話,兒童的聲音帶著一絲蒼涼。好事者去問黃瞎子。瞎子念念有聲,後來用竹竿在地上畫出一個“苦”字,每一畫裏都有血,血腥四溢。
13
七想我的床啊,
床是柏木床,
紅緞被子絲蚊帳,
咋不見我的郎。
八想我的身啊,
賽過一竹林,
百鳥朝鳳來往迅,
我還是一個人。玉蘭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十想》,聲音很淒苦,拉起長聲來,簡直就是一條銀線,不像聲音了。
“別唱了,玉蘭子。你一直是個孝順孩子。……總該想點辦法。”
“生吧,我不在乎。”玉蘭冷笑一聲,“都生成姐夫這樣的,還得絕。”
“玉蘭子,不去曹營,讓爹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玉蘭身上對人類的痛惜憐憫之情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她冷淡輕蔑地想玩弄一個東西,最好是有生命的。既然已犯了殺人罪,殺一個是殺,殺他十個八個,不也是個殺麼。
有了這次打擊,梁四老漢管不了許多了,自然能謹慎還是謹慎些好。老的不說了,今夜脫下草鞋,明早穿不穿得上還難說。可小的還要活人。他是要好好想想。家境太好的,事後免不了常來欺負。有妻室的也要不得。挑來挑去,也就沒人了。一旦想起張氏二兄弟,老漢的眼亮了起來。
張家解放前是八裏崗的首富。這兄弟倆的父親就是張善人。大的二十八九,小的二十四五。兩人都很英俊,結結實實,額頭寬寬,眼睛大大,眉毛淡淡,胡子拉碴。三勇壞就壞在沒長胡子上。選誰呢?隻選哪一個都不行。幹脆兩個都要,你防我我防你,這事還不像鐵桶一樣嚴實?
他還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張善人是惡霸地主,早叫政府槍斃了。兄弟倆一對光棍,這樣的出身,那還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梁四老漢把兄弟倆請來為他修東廂房。
初夏已經很熱了,偏又遇到一個肉頭太陽,懶洋洋地躲在雲朵裏麵不肯出來。兄弟倆脫掉衣服,裸著紅銅色的脊背,拚死力揭房上的爛草。汗珠子滲出了一層,又連做一片,閃爍著捉摸不透的銀白,最後順著脊梁骨蠕動著,滲進紮著的褲腰。玉蘭一邊和泥巴,一邊出神。這脊背好寬好厚,四肢好強健好粗壯。幹起活來有條有理,舉止從容。隻用看看那巨大的臀部,你想象不到有什麼東西能征服它。玉蘭肌體裏的某種東西蘇醒了。她下意識地將上衣解開一個扣子,倒好開水,喚兄弟倆下來歇。她上身隻有這一件衣服,兩隻乳房在衣服裏有力地顫抖著。那是一雙極富彈性,而又極富誘惑的二十歲女人的乳房。她彎下腰,把碗端起來,遞給兄弟倆。她相信,隻要兄弟倆一正視她,注定要看到她敞開的領口,感覺到那若隱若現、細膩滑潤的胸脯。她渴望那充滿野味和力量的目光能燒熔她。她一無所有。兒子也廢了,光華哥沒有音訊,隻有這可憐巴巴的一點性欲頑強地不肯離她而去。隻有這一個可被公公認可的機會。她要抓住它,把它變得長久。兩個男人耷拉著眼皮喝水,喝完就蹲在槐樹下吸煙。玉蘭紅著臉,去屋裏抱出學學,坐在槐樹下解開衣襟,旁若無人地喂孩子。兩個男人目光躲閃一會兒,忙跳上了房坡。玉蘭被失望、焦灼、情欲、回憶……這種種烈火烤焦了,拎過學學就是一個大嘴巴。
14
聽到那聲槍響,張家兄弟倆就知道這個世界把他們的一切權利都剝奪了。老張家的後輩不配有婚姻,也不會有愛情。
開完大會,張善人就被押解到他父親修建的祠堂裏。他的老婆在縣城解放的前一天病死了,給他留下長女和兩個兒子。姐姐吩咐他兄弟倆去看看父親,她已經聽說周德仁割了父親一隻耳朵。
張老大和張老二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
父親被吊在房梁上,半張臉血糊淋拉。周德仁、梁文法等幾個人也在祠堂裏。他們拿著趕牛的皮鞭子。有板有眼,一下一下地抽。父親赤裸的上身那血痕都分不清了。原先他們還能聽到父親的慘叫,後來就聽不清了。梁文法說:“聽老人們講,他把村裏的俊女人都糟踐遍了。”周德仁叼著煙,眼時冒了火。他抬起腿猛踢張善人的襠。十幾年過去了,張家兄弟還忘不了父親的那聲慘叫。他們看見一條紅紅的蚯蚓從父親褲角鑽了出來。梁文法抄起步槍要砸,周德仁攔住了他。“打死了不好向工作隊交代。最遲後天就要槍斃他,拿水來。”
張善人也有不善的時候。
周德仁的娘在麥田裏遇上張善人。她那時隻生過一個,還水靈得很。張善人的老婆臥病在床一個月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周德仁的爹臨走的時候腰裏插把菜刀,他看了看哭昏過去的妻子,走進墨一樣的黑夜。推開門不見張善人,他就撲到張大奶奶的床上……有誰見過一根房梁上吊兩個人?周德仁在那天清晨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那一年槐花開得好盛好盛,苦香四溢。
那瓢水讓他們知道父親還活著。過了十幾年他們還在想:姐姐當時真不該來。周德仁把飯盒一腳踢翻了,用鷹一樣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姐姐,扛著一支步槍出去了。張老大那天晚上硬是咬碎了一顆門牙。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們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沒有聞到毒藥味兒,為什麼?他們一直認為這肯定是一種暗示。姐姐死了,她喝了毒藥。兩條腿向下滴著血。上身裸露著,雙乳已被抓得稀爛。可以想象她臨死時受了多大的苦痛。姐姐的死因一直是個謎。工作隊說這個地主的臭小姐自絕於新社會,自絕於人民。
吃過早飯,周德仁領人把她埋了。
15
三天後,房子翻修好了。按習俗,這天晚上的飯菜要豐盛一些。梁四特地買了一瓶白酒。三勇按事先的安排,到他舅舅家幫忙去了。玉蘭身著平時很少挨身的白上衣,忙裏忙外。炒完菜,又去勸酒。
“大兄弟,再滿上,喝訖。”
說著,便把酒端起,敬上,依舊勾著頭,臉蛋紅紅的。
幹了幾日活,熟了,加上仗著酒力,兄弟倆便借著醉意,認認真真打量八裏崗最俊俏的媳婦。
兄弟倆自打省了人事,和女人哪有這般的親近?幾經玉蘭撩撥,便禁不住春心浮蕩,言語間頗多輕浮。
“嫂子,三勇哥真不會享福,放著白嫩水靈的媳婦不守,去做什麼勞什子事。”
玉蘭紅著臉,卻裝著無意間撩起衣襟擦汗,眼珠兒不離那兩張被酒氣欲火燒得通紅的臉。
“三嫂,你要看得起,陪,陪我喝了這杯。”老二壯著膽,一把捏住玉蘭纖細的手腕。
“三嫂,這守活寡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你三勇哥不知冷熱,是根木頭。”
玉蘭並不掙脫,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看見老二眼裏竟溢出了眼淚,不禁大受感動,好生詫異,忙夾塊肉塞進老二嘴裏。“老二,你該娶媳婦了。”用手摸摸他的胡子。
老二受到了鼓舞,把玉蘭抱住了。一隻大手從領口猛插進去,輕輕地、用力地、小心地、慢慢地捏揉兩個硬邦邦、軟和和的乳房。玉蘭像一頭耕了兩畝地的南陽黃牛癱在老二的懷裏,喃喃著,“真好,真好……”老二親著玉蘭,另一隻手卻沿著褲腰向下伸過去……玉蘭靜靜地躺著,“原來是這樣好……”老大壓低嗓子,惡狠狠地說:“老二!老……你找死!”老二說:“這樣活跟死也差不多。”
梁四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堂屋。
老大老二嚇得屁滾尿流,把喝下的酒都作冷汗出了。老二隻覺襠裏汗漬漬的,兩腿一軟給老漢跪下了。玉蘭忙閃進屋,大口喘氣。
梁四老漢把門一掩,輕咳兩聲,扯把椅子坐下,張張嘴,話沒射出來。伸手掏出煙袋,慢騰騰地裝了一鍋葉子煙,把綠墨玉煙嘴含在嘴裏,一手撚著胡須,不緊不慢地吸一口。
兄弟倆感到這間屋子有些憋氣,太靜了,似乎一點聲響都會引起爆炸。老二不敢起來,望著梁四老漢,等候發落。
梁四吸足吸夠,張家兄弟的精神全垮了。
又過了很久,老漢威嚴地哼一聲,把煙袋掖好。
“俺家可是貧下中農。你爹可是個大惡霸,土改時叫政府鎮壓了。解放前,我給你家種地,你爹就剝削過我,欺壓過我。你爹吃了顆槍子兒,那也是現世現報,活該!如今可是新社會,貧下中農做了主人。就說這地吧,原先都是你家的。可如今,屬於生產隊。生產隊是誰的?是貧下中農的。讓你們吃口飯,那是共產黨的寬大。要說你們也該知足了。我還活著,你們就欺負到家裏。文法可是俺本家兄弟,他的脾氣你們不會不知道。他手裏可有槍。”
老二連磕著響頭,“就是給你老做牛做馬,隻是別把俺交給文法叔。”
“那這三天的工錢就算毬啦。”
“算啦,算啦。”老大搶著說。
“起來吧。哪有不饞嘴的貓。狗日的,也不能急成那樣。”
張老二惶惶地從地上爬起,半個屁股欠在椅子上,隻等著老漢叫他們滾。
老漢看火候到了,亮出了底牌。
“明說了吧。三勇是個廢人,不中用了。學學怕是啞了。俺梁家的香火不能斷。玉蘭生就一副美人胎子,日你娘別虧待了她。來年播下種子,老子不會虧待你們。咱這兒把醜話說在前頭。這事可不敢讓旁人知道,親娘老子也不行。把你們的屄嘴都上把鎖。走漏了風聲,看我不告你們個強占貧農老婆。莫說這罪要住不掏錢房子,過村裏這一關,也要你們脫層皮。可聽清啦?”
兄弟倆聽得目瞪口呆,卻又不敢心花怒放。
老漢朝屋裏喊:“玉蘭,今夜學學跟我睡東廂房。”一轉身,把堂屋門開個小縫,閃了出去。
進了廂房,梁四老漢背靠著門,悲歎一聲:“作孽呀,老天爺。”
倨傲地支撐了半天,他勝了,卻勝得悲哀極了。聽著北屋傳來隱隱約約的嬉笑呻吟,老漢痛苦地閉上眼睛。這聲音愈來愈大,又像鞭子又像箭,有力的鈍痛無法讓他躲藏。他顫抖地伸開形似鷹爪的手,看見那上麵還沾著些暗紅色、黏乎乎的東西。屋內隻有一些綠色火苗的竄動。他感到右眼的上眼皮有力地跳一下。
16
隻幾個月,玉蘭就無師自通了一切騷娘們都會的技術,並且用得青出於藍。她的肚子很爭氣,兩個兒子接連出生。兩個兒子中間,公公又讓收養了巧巧。
張家兄弟不敢常去了。周德仁已經冷言冷語警告過他們。
玉蘭在外麵見了人,仍是臉一紅,低頭走過。回到家裏,就高高地驕傲地揚起一點也不害羞的腦袋,專在公公麵前晃來晃去。
和張三,那是一兩夜以前的事,今晚她就能懷著誠摯的愉快擁抱李四。
玉蘭又是一夜沒歸。梁四發話了。
“玉蘭,你越來越不像樣子!這樣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我是你爹。這個家是我在當。”
玉蘭懶洋洋地打個哈欠,要進裏屋。“我不在乎。”
“你站住!我是你爹!我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