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冰爐(2 / 3)

“梁老四!你聽著!”玉蘭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老漢被震得要倒。

“那早兩清。我是欠你一條命,還你三條,夠了吧?這隻能怨你自己,你的好積德!我就這麼一丁丁點好受了,我不能丟,不能戒,大不了一死。你看著辦。”

“原先商量好的,你個臭不要臉的!”

梁四老漢抓起一根樹枝要打,玉蘭沒費氣力就奪了過來。

玉蘭遲疑地怪笑著。

“梁老四!你要是怕外人知道,你要我行不?梁老四!反正我不是你親生。”梁玉蘭抱住梁老四,往裏屋拖。梁老四發現玉蘭很美麗,從來沒有今天美麗。

“臭婊子!鬆開!骨頭要碎了。”

小院,院角的老槐樹,還有水靈靈的玉蘭都籠在一片片冰冷的朝霞裏。玉蘭眨眨憂鬱野性的眼睛。

“我才二十五,才二十五!沒一個中用的。”玉蘭哭出聲來,“爹,求求你了——啥都沒有,啥都沒有,就這一點了……求求你,別逼我……”

梁四老漢呆呆地立在門口。玉蘭是不是該這麼活?

他糊塗了。

17

打竹板,嘩啦啦,

八裏崗出個兩口仨,

大的生小,小的生大,

加上姐夫的夠弟兄仨,

誰說女人恁金貴,

是個男人都能爬。村歌合仄押韻,好聽易記,沒多久,就廣為流傳了。玉蘭見了人,和往常一樣,仍是臉一紅,低頭走過。

“真看不出來,裝得恁像。”

“破鞋都會裝好人。”

“說玉蘭子都不願意,老家夥逼的。”

“母豬不願意,郎豬也爬不上去。”

眾人私下把這事說累了,說乏了。也是欺三勇是個二百五,收工的路上,一幹人圍著三勇七嘴八舌。

“三勇哥,聽我給你唱個歌。”

抬頭望望天,天空空如也;看看地,遍野碧綠苞穀地,扯開嗓子,拿著調兒,擠眉弄眼,把村歌從頭唱到尾。

三勇聽完,表情木然,根本沒聽懂。眾人大失所望,把準備了半天的大笑,硬塞進厚臉皮裏。可又不甘心,說得更露。

“三勇,你三個娃娃都生得虎裏虎氣,哪兒像你!唉,你用的啥法子?”

三勇臉憋得通紅,瞪著眼。眾人的笑聲都送到嘴邊了。隻見三勇站住,轉身對眾人道:“三個娃都問我叫爹哩。”

眾皆失色,麵麵相覷。都被三勇這自豪的回答鎮住了。咂咂嘴,四下散去。

“三勇,你鱉娃站下。”

走在後麵的梁文法叫住得勝的三勇,拉在一旁的苞穀地裏,左右抽了兩耳光。

“看你美氣哩,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日你娘,你羞死先人哩。老婆讓人偷了,有個啥光彩?回去跟你爹講,好好管教管教玉蘭。家法沒有,族法還在。”

那時梁文法老婆還在,並不覺著玉蘭是如何的嬌嫩,何等的水靈。

18

周德仁知道三勇是個廢人後,神色黯然。

他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真想不到,我以為他們日夜守在一起,早就……”

又一日,周德仁和梁文法從大隊開會回來,碰到了玉蘭的二兒子明明。

“文法,這四清也過去了,不知啥時候還能動動槍。有些人該幹掉。”

周德仁嘎地折斷一株玉米,望望天上的淡雲。“要修水庫,缺幾個放炮的。我看就讓張家兄弟去吧。”

“他們沒日弄過……”

“文法!你變了,從你娶親那天就變了。摸了十幾年槍了,硬是不明白。上麵有動靜,還是個你死我活。”

19

這年冬天,異樣的冷。剛過小雪節,趙河就結了冰。眼看著那些小院冷得收縮起來。沿著河的竹林靜極了,靜極了。靜得鬧哄哄。黃瞎子正在拉墜子,忽然一根弦斷了。他暗叫一聲“不好”。後來許多天,他蟄在小草屋打坐,神情淒然。

八裏崗人極端地狂熱起來。平日蔫蔫的三勇也熱血沸騰起來,隨大家去了河神廟,砸斷了一個神的胳膊。他瘋子一樣大笑三聲。

當夜,巧巧高燒不止,大隊赤腳醫生說要出疹子,給了藥。燒不退,梁四清清楚楚看見被子冒著青煙,順手打了三勇一耳光。

“你逞什麼能!快請你黃二伯。”

黃瞎子把了脈,用發亮的眼珠子盯住三勇,狂吼,“大膽!還不快跪下。”

三勇認定神靈把自己的罪孽告訴了黃瞎子,浩氣蕩盡,膝蓋早軟了。

“拿盤子,拿筷子來。”

玉蘭慌不迭要出裏屋。

“大膽!”瞎子斷喝,“純陰之人,褻瀆了,褻瀆了。需一純陽頑童去拿奉物。叫學學。”

學學也嚇得大氣不敢出,瞪著眼看黃瞎子作法。

把一雙筷子平放進盤子,黃瞎子雙掌膠住,念念有聲。

“……大神大神。上梁不正,禍殃遂生。三勇本一蠢物。小女代父受過。若果真是大神下臨,就收下供物,饒了她吧。”

兩根筷子慢慢直立在空盤子內,倒下後叮當有聲。

這件事叫八裏崗人驚歎不已。十幾年後,八裏崗第一個高中畢業生田永川發表了不同的看法。

“巧巧的病是得力於西藥治好,至於那筷子,是黃二爺用氣功變的把戲。好讓人信他的陰陽之術。”

黃瞎子大汗淋淋,輕歎一聲:“好了。病好後,玉蘭要去燒香還願。兩個月內,父母不要交媾。可聽清楚了?”

黃瞎子用眼珠感覺一下玉蘭,搖搖頭。

20

河水隻剩下兩丈來寬。玉蘭來了半日,一直盯著那青色搭石。忽然想起香還沒燒,一抬頭,竟僵在那兒。一把香掉進河裏,順水流走了。

她趕快逃進竹林,盯著那個人。

21

任光華回來了。

他當了八年兵,把大西北跑遍了。代理了兩年排長,正要給他轉正,他卻要回來。連長把心愛的打火機送給了任光華。

官、錢和世麵,莊戶人都盼。任光華是八裏崗第一個見過大世麵的。稀奇得很。

“你說那蒙古人,真的整天喝酒吃肉?光景過得恁好?啊,大侄子?”

“那地方不長莊稼,隻長草,又大得沒邊,就養下許多牛馬,不吃肉吃什麼?”

“嘖嘖!咱隊裏的老犍子幹了二十來年,年初死了,誰忍心吃喲!嘖嘖!”

隨後便有長久的沉默,把那心思想得好遠好遠,在縹渺的幻覺中尋得一些充實的滿足。月偏中天了,吹來幾絲寒風,任光華門前仍閃著一片暗紅。

“光華哥,聽說那地方娶老婆不要財禮,相中了,就唱幾支歌,熬不住就抱過來一起睡,是真的嗎?”

“那是人家的習俗。日子好了,咱這兒也中,有情有意,就行。”

“毬!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倆眼,也得放屁屙屎。想要娃娃也得出幾身臭汗。多了不得。”

梁文法甕聲甕氣的聲音。

接下去是一片無垠的寂靜。

“那你為啥不搶個老婆?”

任光華支吾半天,最後說:“我看不慣那藍眼珠子。”

第二天,任光華去找周德仁。

“六哥,光圪蹴坷垃堆裏,抱不出金娃娃。得種些果樹,咱這兒有土包子。玉雕和絲綢在咱這兒快失傳了,那可賺大錢。再打幾眼井,就不怕旱了。”

周德仁笑眯眯地聽著。

“我給支書寫過信,談過這些。”

周德仁歎口氣。

“老弟,你看這陣勢,在搞文化大革命,那樣幹,不對路哩。你是黨員,可要看真些。民風也不正哩。玉蘭過去跟你……”

“六哥,提那些幹啥。”

八九年來,一直縈繞在腦際的姑娘,早就是人家的妻子了。

“那你為啥還要回來,這窮地方。”

任光華搓著手,踢起一塊石子。石子劃道弧線,落到河裏去了。

“六哥,說句實話吧。在部隊混得還行,可是我戀家呀!這兒的一切我都愛。我一聞到趙河兩岸槐樹的苦香味,我就想哭。真的,別人也給我提過,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後悔。明年就能看到槐花了。”

周德仁很激動,拍拍任光華的肩,“兄弟,回來了,就好好幹吧。我跟肖支書說了,你先幹婦女隊長,你見識多。民風不正啊。”

任光華沿著河堤向北,他看見玉蘭正在步口的青石上捶衣裳,身邊立著最小的兒子。

玉蘭把棒槌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一陣熟悉到了陌生,叫人心碎的腳步聲,任光華走了過來。小孩怔怔地感覺著頭上這隻有力的大手。

“三勇嫂子,你過得可好?”

棒槌落得一次比一次狠,舊衣裳終於被捶爛了。河水流得滯重。

“馬馬虎虎。”

又抓起一件。

“你真全忘了?”

“上輩子的事,提它做甚。”

任光華看著那雙凍得粉紅粗糙的手,折斷一根冰條子,放到嘴裏嚼。

小四吵著要玩水,玉蘭白一眼,伸手把他打翻在地。又歇斯底裏,“哭!哭就砸爛你的嘴。”

22

“都不是三勇的孩子,怕是玉蘭也弄不清是誰的。”

“也不是貓兒狗兒都能日。見了隊長睬都不睬一眼。也難怪,三勇幹不了活,守活寡的日子難熬。”

“對文法也沒好臉。好歹算個公公哩。”

“你看那幾張小臉,蓋著印呢。誰是誰的,小蔥拌豆腐——混不了。”

任光華聽著,掐滅一支煙,眼睛盯著在村頭嬉耍的孩子。

黃瞎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獨說獨念。

“我見多了。磨道裏找驢蹄,鍋底下尋黑煙。大難臨頭各自飛。馬嵬坡呀,唐明皇。可笑可笑《長生殿》。”

任光華聽著,又掐滅一支煙。

“光華哥,你在尋思啥事?看你愁的。”

任光華見是老周家的秀改,支應兩聲就走。槐樹下留下一個木頭人下雨。自打光華回來,秀改常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任光華卻視若無物。

23

那是個春日,棉衣去了。叫風吹皺了的趙河,把起伏不定的連續不斷的細波送到岸邊。

玉蘭洗著衣服,感到一股有黏性的冷氣爬進了胸部。

兩人對峙了半日,任光華終於抑製不住。

“這些年你遭罪了。”

玉蘭的身子兀自抖動了一下,無力地蹲在地上。

“沒啥,都是這麼活的。”

“可也不能……”

玉蘭淺笑一下,“你都知道了。光華哥,你該娶媳婦了。這是命,咋折騰,也長不大,發不粗。”

“別這樣!求求你。”任光華抓住玉蘭的手低聲地吼。

玉蘭用力推開了任光華。

“別碰我!別碰我!髒了你的手。”她狡黠地不信任地望著任光華,“你說說怎麼活?不就是那麼回事兒。”她冷冷地笑幾聲。

看看任光華不言不語地站著,湊上去。

“你,你要不要我?”

任光華被燙得目瞪口呆,後退了幾步。

玉蘭端起衣服,粲然一笑,“嫌髒吧?八裏崗男人多哩,難為你還記得我。”

影子都不見了,任光華才發現玉蘭比八年前漂亮多了。秀改簡直不能和她比,盡管她也眉清目秀,還是個大閨女。

春夜乍暖還寒,任光華躲在梁家小院旁的一片小竹林裏,不時掐自己的太陽穴。又冷又困,快要支持不住了。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躥進了院子。

是張家老二。

任光華折斷一根竹子。

24

第二天,任光華找到隊長。

霧把霞光弄得昏昏的。

“六哥,今天五類分子由我帶吧。”

隊長看見任光華眼裏冒了火,心想:不知高低進退,到底還嫩。

“好吧。可有幾個扭毬刁蛋的貨色。不經常敲打敲打,就不知自己該吃幾碗幹飯。”

“這個我知道,還讓他們深翻土地吧。這活得下苦力。”

十幾個五類分子和分子子女一字排開,看著任光華示範。

很深很深地挖了一片,他把衣服穿上了。

“都他媽的聽著,照這個樣子挖。誰他娘的偷懶,可別怪我不認人。”

他盯了張老二一眼,靠著一棵老槐樹睡了。

歇晌的時候,任光華看著蹲在地頭的一群人,把拳頭攥得咯咯響。

“都過來!這他媽是誰幹的活?留著氣力想翻天呢!”

張老二像闖了禍的公狗一樣蹭了出來。

“我以為是誰呢。”任光華像相牲口一樣圍著張老二轉了一圈,“是張家二少爺。晚上你倒是不惜氣力。”

“翻深了都是死土。”張老二囁嚅著。

任光華猛地打出一拳。張老二捂著臉倒在地上,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任光華跑過去,一腳踢在腰上,張老二滾幾個滾爬在水溝裏。他晃著,站起來,抹了一把血,朝任光華撲過去。張老大抱死了弟弟。

“老二,不要還手,千萬!”老大把指甲掐進自己的肉裏,死看了任光華一眼。

任光華又罵了幾句,也沒和跑過來的周德仁打招呼,搖晃著進了村子。

梁玉蘭到死都會記住這樣一個春夜。

她在小竹林邊被一個男人抓住了,劈頭就是兩個耳光。那種疼痛舒服極了,她感覺一股腥鹹的液體從嘴裏流出來。兩隻大手掐住她的腰,她感到骨頭都要碎了,耳邊颼颼的冷風掠過。男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她看清那男人是光華哥。

任光華擦著她嘴角的血,對她說:“從今以後,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也是你一個人的。我要讓你變回去,你聽見沒有!我是為著你才回來的。我有的是力氣,你明白嗎?”

“光華哥——今夜我把什麼都給你,把什麼都告訴你。從那個黃月亮的春夜開始講。你聽吧,光華哥,芝麻地也要講……”

……

25

他們被愛情的壇子泡起來了,中間像沒有流逝過去八個年頭。他們都很認真。

如果隻像從前那樣就好了。可他們這種戀愛關係純粹成了一種莊嚴,絲毫再沒有遊戲和娛樂的性質,倒是要取得某種永恒似的。因此這就是犯罪,變得沒有絲毫的道德。全村人都陷入一種極惡毒的盼望中。誰知過了許久,三勇仍是蔫蔫的,見到任光華還不敢大聲說話,反倒讓人覺得是他偷了任光華。

這些事情大隊很快就知道了。

一天,開完支部大會,肖支書叫住了任光華。

“任老大呀任老大!我看你這個黨員是不想當了。你也是堂堂一條漢子,想女人自己娶唄。我真替你害臊。好端端的民兵連長,你成了這個樣子還怎麼當?為這樣的女人爭風吃醋,野蠻地打人。唉——真怕毀了你。這些小事應該留心,怎麼能夫妻一樣出出進進呢?人家藏都怕藏不住,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聽說有個大閨女對你有意思,你看都不看。你呀——回去跟她斷了。好好幹。”

任光華悶頭抽煙。

這天晚上,玉蘭躺在光華身邊。

“三勇又打了我,你看看,專打這些看不到的地方。”

“惹急了我也敢揍他。”

“光華哥,往後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你離婚吧。”

“村裏沒有這種事。”

“怕什麼。”

“你娶親吧,娶了就好了。秀改對你有意思,我看得出來。”

“咱們走吧,出去闖蕩。”

26

梁玉蘭和任光華被抓了回來,雙雙被綁在村北頭關帝祠堂的木柱上。村裏人帶著某種期待、興奮、同情、幸災樂禍,擁過去。

任光華乜斜著眼,掃視了一下圍成半圓的人群。他有些後悔。“你太大意了。你要是再狠一些……”他半睜著眼,默默地盯了玉蘭一眼,玉蘭在粗大朱紅色廊柱的襯托下,越發顯得嬌小可憐。

婦人們毫無顧忌地罵。

“閻王爺不嫌鬼瘦,三勇還不夠可憐的,竟忍心……把他的家夥割了。”

“也怪這個狐狸精,攪得多少家不得安生。撕她的屄。”一位青年媳婦更狠。罵著,卻用媚眼直瞟任光華。

“你家二蛋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怕和玉蘭也有說不清。”

“他敢!”

“他不敢,你可敢。”又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惡狠狠地插話,“自己一身白毛羽,還笑話人家是妖精。你精多了,偷人偷得鬼都不知道。也不尿泡尿照照,還人模狗樣上人前。”

青年媳婦看都沒敢看這個女人,低著頭,退出人群。

“讓開!讓開!”

梁文法臉上蕩漾著勝利者的自豪。他在八裏崗角色依舊。任光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公道。左右看看不見隊長,他有點迫不及待。他點根紙煙,臉上浮起一層怪笑。慢慢扯開任光華濕漉漉的衣服,一片疙瘩子肉裸露在外。他看見裏麵隱藏著一張女人的臉,對他冷冰冰。他的手抖動一下,把煙送到嘴邊,輕輕地吹去那層淡淡的煙灰,然後伸過去……任光華麵部抽搐一下。梁文法聞到一種很好聞的味兒。這一時刻,他不再相信人肉是酸的。

“你狗日的欺到梁家頭上了。老天有眼。”

任光華抬眼看看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的梁文法,覺著這張臉就差那麼重重的一拳。他用力把一口濃痰吐了出去。

梁文法從一個民兵腰裏扯下皮帶。

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血的人,都要記一輩子,白襯衣全叫染紅了。

人群裏一片騷動。原先他們是來找樂的,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害怕這樣,見血的。

“文法,你瘋了。”

周德仁擠了過來。幾十年的磨練,他不但熟悉八裏崗,連人們的思維方式也很諳熟。他知道任光華從此在八裏崗臭了。一個人自絕於父老鄉親、土地田園,他的一輩子就完了。同時,他也很清楚對這種事的懲罰該有個限度。隊長一出現,人群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他們知道隊長是那種你無法評說的人。他總是瞅準時機,一下子就穩穩地占了上風。然而八裏崗遇到大災大難大事,不找他又不行。

周德仁魁梧異常,一般人和他站在一起就會覺著氣短。

“你也混了二十來年,還是這種樣子。玉蘭一個婦道人家,一時糊塗,改了還是咱八裏崗的好媳婦,犯得上繩捆索綁嗎?還不快解開。”

梁文法解開繩子,把搭在玉蘭脖子上的一雙破鞋拎下來。

周德仁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穩住。一百來雙眼睛盯著周德仁,看著他慢慢地將晶瑩的獨山玉煙嘴送入他厚厚的嘴巴之中。太陽顫抖著,滾動著,漸漸把整個身軀掩藏在地平線之下……不一會兒,村子上空就罩上了一層昏黃的暮靄。場邊幾棵高挑的榆樹慢慢地在晚風中輕搖。周德仁是那麼沉著,那麼寬容,那麼高貴,同時又是那麼隱藏。他竟能在這樣的時候,依然保持笑容可掬的麵貌和清明平靜的心境。

27

“娘——”

一個小紅點兒從人群裏射出去。

巧巧被這種氣氛震懾住了。她抱住玉蘭的腿,看著眾人。

這一天發生的一切都鐫刻在她的記憶裏。過了十幾年,她清醒地和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她也忘不了那許多血。

巧巧跑過去要解任光華身上的繩子,一隻大手鉗住了她。

“哎喲——日你媽,你是狗——”

梁文法手掌肥大,輕輕一揮,巧巧就摔在幾尺外的泥坑裏。他的手背上印上了兩排四個細細的坑。坑是圓的,周圍白裏透著青紫,中間向外滲出點點鮮紅。梁文法吃驚地看著四個小紅點,卻不敢驚動它們。

巧巧掙紮著從泥地上爬起來,沒有哭,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越發顯得明亮,她慢慢朝梁文法和周德仁走著……

周德仁不敢正視這種透明的光。他感覺到這亮亮的光線中帶著絲絲陰冷,藏著幾縷殺機。那光線在流動,漸漸形成一種力,滯重而堅韌,撲麵壓來。

周德仁最後終於被這目光毀了,變得瘋瘋癲癲。這是十幾年以後的事。

人們驚慌地看著這突發事件。

“這丫頭成精了。你看那眼睛,好瘮人。”

“和黃瞎子的眼珠子一樣。”

誰也沒注意,黃瞎子準確地摸到巧巧身邊,拉住她往外擠。“血流成河呀,快把娃娃都叫回去,見多了,要變性的。”

人群裏叫喚孩子聲亂成一片。

黃瞎子突然蒼涼嘶啞地唱起來。莫道你,莫道你當朝太師威如火,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周德仁並不言語,恨恨地盯著北麵茫茫的伏牛山。隻聽“咯嘣”一聲,獨山玉煙嘴叫咬斷了。他清清嗓子,莊重地說:“任老大和玉蘭私奔的事就不說了。你們看那幾間倉庫。裏麵還有幾千斤小麥,那是全村人明年的種子。任老大想燒它。老天有眼,刮了東北風,把他自己房子燒了。我不說咋辦。文法,今夜黑派兩個民兵看著。明天押到縣上,該蹲班房,該怎麼辦由縣裏發落。”

任光華倒吸一口冷氣,一抬頭,幾十雙疑問的目光盯著他。他突然明白:周德仁是想徹底幹掉他。

這天夜裏,他正想著完了,一個女人溜了進來,割斷了捆他的繩子。

“光華哥,快跑。我去告訴玉蘭。”

他依稀記得秀改一個月前匆匆出嫁了。

“秀改妹子,我怎麼報答你。”

“快走吧。”

28

……

29

昏昏沉沉,寂寞無聊的日子過去了。

30

“大黃。”

女主人輕叫一聲,它慢慢地走過來,不經意地看玉蘭一眼。

這是一個褪了色的女人。

大黃已經十歲,四歲就成了八裏崗的頭狗。多少年來,它很忠誠地守護著梁家小院。夜裏,它靜靜地臥在草棚裏,似睡非睡,隻要院裏有丁點異樣的響動,草棚裏就會射出兩道瘮人的綠光。隨後隻聽一聲巨響,就有黑影劃破了灰暗。它並不叫,常常出其不意地咬下一隻皮鞋、一杆旱煙袋或撕掉一片褲角。二天又叼著這些戰利品,當著眾人麵送回去,讓人尷尬得無地自容。

打人還要看狗的麵。梁家大院慢慢被人遺忘了。

偶爾人們還談玉蘭和光華,卻像談古。

“那真是一對情種。”玉蘭子也可入《列女傳》了,為任老大守身十年。“毬!不是大黃,她守得住。”“如今人老珠黃了。”“任老大不知到哪兒日住味兒啦,今夜黑不知摟住哪個藍眼珠兒女人睡覺哩。”“他也算八裏崗的一條漢子哩,日弄啥啥精。”每人都有蓋棺定論的一種方法。不奇怪。

學學十九了。年前,玉蘭的姐夫東抓西湊給學學娶了個媳婦。姑娘長得也端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心眼像是缺一個。人背後都說她是個二百五,但能生兒育女也就夠了。

玉蘭閑著無事,就把學學和巧巧小時穿過的衣服翻出來,改了幾件小衣裳,又把剩下的邊邊角角拚成一疊尿布。她懷著一種美好的企盼,等等著梁家下一代的誕生。

“大黃。”

這一日的天仍是那樣瓦藍幹淨。一群從河邊竹林裏飛來的山雀雀,掠過籠罩著淡淡白色晨靄的八裏,折向高空。眼看著那一群黑點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消逝在淡藍色的靜穆之中。

“大黃!”

玉蘭又焦急地喊一聲。

大黃死了,嘴裏卡著一隻蒸熟的蘿卜。蘿卜上纏著細細的黃麻絲。農藥味幾步之外就可以聞到。黃麻緊緊地掛住了它的牙齒。

玉蘭不忍心再看,叫學學拖出去埋了。

幾天以後,她才想清楚:這是一個謀殺,是一個比聽見烏鴉叫喚更加不祥的兆頭。

31

梁巧巧很長時間都忘不了母親那幾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後來濃濃的血腥才取代了它。

提心吊膽過了幾天,並不見什麼厄運。玉蘭知道自己多心了。

“三嫂,早飯還沒做麼?”

來人是叉八。這兩年他成了八裏崗的紅人,當了基幹民兵班長,整天背著一杆槍,神氣活現地在村裏村外晃來晃去。隻是八字羅圈腿最終沒叫狠心的爹打改過來。他的真名徹底失傳了。身材不高,卻向橫裏瘋長。在舊戲裏扮個閻羅殿的小鬼判官,根本不用上妝。

“大兄弟,稀客。大清早的,有啥事?屋裏坐吧。”

叉八不搭話,把眼都看直了。院內,巧巧正坐在椅子上慢慢梳頭。頭發像剛在油鍋裏撈出來一樣。

“學學也加入基幹民兵了,我先來給你說說。咱梁家在八裏崗也算大戶,咱不加入誰加入。說是政策要變哩,可咱手裏有這個,誰敢把咱雞巴咬了。”

舍不得似的,把眼光扯了幾下,硬是扯不動。

梁玉蘭接過槍,小心地摸著。

“巧巧,你大哥也發槍了,快來看看。你嫂子哩,快叫她。”

一個披著頭發過於豐滿的少婦從東小屋走出來,打了一個哈欠,揉揉惺忪的眼,不解地望著樂得忘形的婆婆。

“娘,早就不興武鬥了,背個槍有啥神氣。永川哥上星期從縣上回來,說縣上槍斃好幾個搞武鬥的人。”

“你個女片子家,懂個屁!這是人家看得起咱。咱家什麼時候……”

巧巧撅撅嘴,“叉八是啥人?狗嘴裏能吐出象牙,幾句好話你就感動了。”

“娘那腳!涎水兜兜還沒取,就來教訓我!別人整天罵你打你才叫好?一點也不爭氣。”

“受氣包的命。哼!走著瞧,肯定空喜歡。”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叉八把學學叫走了。輪到他倆巡夜看更。

半夜,一陣哭罵聲把梁玉蘭吵醒了。

學學半夜裏搖搖晃晃回了家,心裏抑製不住地興奮。叉八真夠朋友,沒一點架子,還弄了酒肉吃夜飯,喝醉了還侍候他睡。月亮真好。他借著月光,看見女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裏衝出壓不住的亢奮。

女人哼哼嚀嚀,懶得動。可經不住學學的糾纏,半推半就,低聲嗔罵道:“你這個驢,一黑你要弄幾回。”

學學頭嗡地一聲,裏麵打起鼓。他明白了,中了調虎離山計。一把抓起女人,胳膊掄圓了,照臉就是一巴掌。

“你這個豬!臭不要臉!偷人的破鞋!打死你!”

女人完全清醒了。她隱約回想起剛才那人的風格是與學學有些不同。她嚇傻了。

“你叫留著門哩。黑燈瞎火,誰看得真。一進門就……嗚……嗚嗚!”

一團黑影竄過來,扯住學學,左右打了兩個耳光。

“沒出息的東西,打老婆算啥毬本事。有種的和他們去拚。明早把槍還了。”

巧巧隻穿著短褲和汗衣,舉著油燈,默默立在北屋門口。很顯然,她什麼都知道了。

巧巧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身,寬寬的胯部,都清楚地告訴玉蘭:這已經是個成熟的少女了。

巧巧眼裏明顯地透出了殺氣。

玉蘭跪在當院,叫了一聲:“蒼天——”

她把臉緊緊地貼在很不舒服、有股蚯蚓腥氣的濕土上想哭卻哭不出來。

她抬起頭,揪著自己的頭發。

“光華哥——你真沒良心!你說過要接巧巧走的。你叫我們怎麼活呀。老天爺,你讓他死了吧!你騙我騙得苦啊!你打雷劈了我吧!老天爺!”

32

在另一個平常的夜裏,八裏崗的自留地遭到了洗劫,二十幾戶的菜被偷。那是一日三餐的油鹽,老婆娃娃的新衣。

“日你娘,五雷轟頂的黑心鬼。”

“天地良心,咋下得了手。蒜苗長這麼大要一冬一春呢。”

“我還指望抽了蒜薹賣點錢,給永川趕考用哩。”

“咱這八裏崗,窮雖窮些,可沒有出過賊。”

“人心隔肚皮,誰能看得透?”

……

太陽一竿高了,眾人仍沒散。肚裏的怒氣越憋越瓷實。

周德仁一來,眾人都請他做主。

他知道縣上也要搞責任製。單幹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要結束二十幾年農民領袖的生涯。這肯定是個外賊,往哪兒去抓?可抓不住這個賊,眾人氣就沒處出,也顯得自己無能。

“玉蘭家這菜,長得好旺哩。”

眾人把目光都投過去。那塊地勢太高,離路太遠,澆不上水。抓紙蛋的時候,梁文法抓到了,後來硬是給了玉蘭家。蒜苗長得茁壯,完整。

“這賊的眼也瞎了。如今不興搞階級鬥爭了,腦子裏這根弦可不能鬆。樹欲靜而風不止呀。”他很高興能連續用這許多詞。“學娃早出晚歸,不知裏頭是啥明堂。都是一個村子的,這事我看就算了。”說完他走了。

學學拉一車土糞回來了。

一幹人呼拉圍上去。

“昨夜你啥時去的礦上?”

“五更天。”

“對咧,對咧。我五更天出去屙屎,聽到這兒有動靜。”

“有人碰見你在寺街上賣菜。”

“是給我姑父看攤。”

“姑父個毬,那是你爹!狗雜種。”

“日你媽,賊不打,不會招。”

幾人青壯漢子蜂擁而上,拳腳相加。

“我……我沒偷。”

學學倒在地上哀求著。

“媽那個屄,誰再動手,姑奶奶捅了你。”

尖刀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顯得寒氣逼人。梁巧巧用陰冷瘮人的目光死死盯了一個又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

這時,巧巧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隻有公安機關,才有綁人的權力。你們這是私設公堂。莫說現在沒有證據,退一步講,即便學學真偷了菜,你們也無權打他。打人是要犯法的。如今可不是前幾年了。”

田永川說完,去攙學學。

一百多號人,隻有永川替她說了話。梁巧巧喊了一聲:“大哥——”淚流滿麵。

隊長又踅了回來。

“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文法,你去叫保管稱三十斤小麥,給學學補養補養。學學一天記十分。”

33

“巧巧,娘多想和你談談,談談這幾十年。”

“娘,你又怎麼啦?”

玉蘭摸摸巧巧的頭發,笑了。巧巧發現母親還很漂亮,大概是這一笑使其他不足之處黯然失色。

“巧巧,我不是你親娘。”

“不,你是的。”

“我知道你早聽說了,可我要說。我要從頭對你講。你坐下,坐我身邊。”

巧巧有些慌。她發現一個很嚴肅的母親。她正正經經地坐下了。

“幾十年了,我像牲口一樣活下來了。我等啊,盼啊,就盼著有那麼一天……你們長大了,站起來有人高,躺下去有人長。我總想著山不轉路轉,咱梁家總有個出頭之日。可如今我們還喘不過氣。這幾天的事你都見了,報應開始了。”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我該在河灘裏喂狼喂狗才對。那個黃月亮的夜裏我就該跳河淹死了。”

“娘不是個正經女人,你要明白。你不是我掉下的血肉,你要幹淨得多。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娘,你就不會低頭。我早就打聽過你的親爹娘,想把你送回去。沒人知道。你還記得你爺咽氣嗎?你那時太小,不會記得。他要我做主把你嫁給你大哥或者二哥。我不能啊,巧巧。真到那個時候,躲不過,你就逃吧。我在心裏想過多少遍:咱梁家該絕了。是該絕了。”

“我等啊,等啊,心都等碎了。我知道我活不長了。我等不到那一天。這些年我想得太多了太多了。你的幾個兄弟都是窩囊廢。這些說給他們聽也沒有用。我知道這不能怪他們。他們能殺人該有多好。”

“娘,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不,我要說。今晚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沒有一點氣力了。是從那個黃月亮的夜裏開始的嗎?不,要更早,比芝麻地還要早。你要記住周德仁這個人。還有你爺爺。我十年前才開始揣這把刀,你比我有力量,你現在就明白了這一點。

“不要恨你張大叔、張二叔。這筆賬該記到你爺爺身上。他們太苦,比咱家還苦。八裏崗人都忘不了那些年。周德仁拖著小姐去埋。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血。

“以後什麼事情都靠你自己了。你光華叔一定是死外頭了,我夢都夢不見。他幫不了你。

“我給你說這些,你明白嗎?你還小。你要記住今夜黑我說的話。我很累很累。”

巧巧不明白娘為什麼要說這麼多,比十年裏頭說的還要多。她想不開,想啊想啊,最後哭了起來。

34

另一個世界也許會公正些。梁玉蘭手裏拿著四尺半的白布,顯得很從容。她雙手抓住白布套子,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喊道:“巧巧,小心做人吧。”

椅子倒了,她慢慢地蕩著……

35

巧巧白衣白鞋,長發披散在肩上,頭上纏的幾尺白布在腦後打個蝴蝶結,別顯出一番神采。巧巧毫無表情,慢慢地用清水給玉蘭擦身子。她一點一點地擦,前後擦了六遍,不讓一點汙垢停在上麵。她把母親的乳房輕輕地托住,親吻一下。幾個女人看得心驚肉跳。內衣、短裙、夾襖、長袍,都穿好了。巧巧冷冷地朝外喊道:“都進來吧。”三勇、學學、學學媳婦、明明、亮亮,黑壓壓跪了一地,放聲大哭。巧巧扶著床幫慢慢跪下,盯著母親有些發綠的臉,仍沒有眼淚。

喪事極隆重,幾乎花去了梁家全部的財產。黃瞎子執意要主持一個盛大的水陸道場。整個石佛寺鄉的陰陽先生、樂器班子全來了。都說不要一分錢。傷心的、歡樂的,都美妙絕倫的曲子一支接一支地吹。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到這個小院與梁玉蘭告別。這極大的哀榮誰也沒有料到。來一批人,孝子就陪著哭一場。黃瞎子低頭念經。周德仁紅著眼,點了火紙,深作一揖。黃瞎子嗓門變大,在經文中忽然加了一聲:“大膽!”

送葬那天,全村人幾乎都出動了。七八個樂器班子在前麵引路。八個青壯漢子一齊用力,黑漆棺材向前一搓,墊凳倒下了。登時哭聲大作。靈幡本該由長子扛。黃瞎子掐指一算,梁家男子陰氣太重,都不如巧巧身上陽氣足,怕玉蘭在那邊仍要受難,因此就由巧巧披麻戴孝扛靈幡。這是開天辟地破例。一程又一程,凝在一起的隊伍慢慢流向墓地。

這個春天哪!

36

小麥打苞了。

小麥灌漿了。

巧巧到死還在想這個初夏的傍晚。在這個溫柔的夏夜裏,她冷冷地拒絕了田永川。

幾個月前,巧巧的心就有所屬了。這個人也是田永川。

八裏崗的年輕男人就數他長的最好看。那頭發好黑呀好黑。他那麼喜歡看書,一個人坐在河堤的槐樹下,黑亮黑亮的眼睛從書上移上來,迷蒙迷蒙地注視著河水。他站起來了,拿起墊在屁股下的白手帕,他的兩條腿真長真長。好幾十年,八裏崗就他一個人考上了高中。巧巧很喜歡看那個修長修長的身影。可是不常見到,因為他在縣城住校,一星期回來一次。她還有些怕他,怕這個氣力越來越大,胡子越來越多的男人。在這個男人麵前,她自卑了,也隻在這個時候,她有點恨自己的娘。這到底很不光彩,很肮髒。她還知道這個男人早晚都要飛出八裏崗。

田永川看見巧巧走進河邊的竹林,他跟了過去。巧巧又去上墳,穿著孝衣。八裏崗太貧瘠,太偏遠了。過了兩年城市生活,他很痛苦。如今他隻是那裏的匆匆過客,跨不進都市大學的門檻,他注定還要回來。每次回到學校,從衣兜裏掏出父親偷偷塞進的一把分錢,他直想哭。

那次偷菜事件過後,田永川看書的時候,他就有點心神不定了。很莫名其妙。

月亮升起來了,墳的周圍盡是斑駁的樹影。微風颯颯。好清爽的夜呀。

“你都看到了,這兒就是這樣。離開吧,我睡著的時候也在想這些。巧巧,八裏崗的每片竹葉裏都滲著血。你本來就不是老梁家的根,將來你可要遠走高飛。你能答應我嗎?”

田永川這個時候才知道語言是貧乏的。

“我是梁家的人,是的。八裏崗人一聞到槐花的苦香就想哭。我也聞不得槐花香。我已經是個八裏崗人。我離不開它了。永川哥,你有力氣,你是要幹大事的。我得好好想想。”

“你,你——”田永川覺著和巧巧說話太困難了,“你真的要嫁給你二哥?會毀了你。不能這麼重複!你明白嗎?”

“我也說了一千遍。我忘不了,這幾年,還有從前,我們家流的血太多了。不能白流,永川哥,你明白嗎?你是要幹大事的,我知道。”

“你究竟要幹什麼,見血嗎?”

“你也一樣,是誰都一樣。我見你哭過。你有力氣,這我知道。我得走著看。我不知道怎麼辦,我隻想我們家不能再流血了。永川哥,你是要幹大事的,我這知道。”

田永川歎口氣,走進溶溶的月色。

那個影子去不掉。他有些恨了。

又一次落第之後,田老漢硬逼著兒子去找黃瞎子算了一卦。

瞎子把田永川整個感覺一遍,又把了脈。

“一股浮躁陽氣焦燒於內,以至陰陽兩虛,精神兩分。你已經病了,但心病尤甚。”

田老漢忙問:“俺家永川有救沒救?三次都差一絲,是命吧?”

黃瞎子冷冷盯著田永川,“你心裏有鬼。”

田永川大怒,“胡說八道!”轉身走了。

田老漢不走,問瞎子,“可有解法?”

“無藥可解。需養出一股正氣,入定,參禪,不可過早思想男女戀情,專心致誌,必大發。”

37

玉蘭死後百天,一個中年漢子跪到她的墳頭。

“蘭蘭,你竟走了。要是再捱三個月——”

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淚。

38

這年秋天,八裏崗分田到戶。刀槍入了庫,梁文法下野了。他走進隊長家的院子。周德仁正躺在竹椅子上閉目養神,身旁的小凳子上放了一杯濃茶。

“真的這麼單幹了?”

“你不是也長著眼哩,啥都要分個屌蛋精光。”

“這隊還在,你還是隊長。”

“頂毬用,啥都管不了。”

“任老大又蓋了兩間瓦房。”

“我說你七老八十了,囉哩囉嗦,煩死人。”

梁文法不再言語,蹲在那兒悶頭抽煙。

秋風瑟瑟,落葉正紛紛。

過了一會兒,周德仁坐起。

“小人真多,誰有錢在誰屁股後轉。”

“可不是哩。任老大學了一身手藝,能賺大錢。方才,我聽說他們要在河邊建座窯。”梁文法附和道。

“你說啥?”

“那地方有用不完的黃土,離河又近,任老大要做磚瓦生意哩。”

“日塌天。六十條上可有規定,這土地,農民隻有使用權。雖說是土崗,那也是國家的。做成了磚瓦,就等於買賣土地。走,去公社。”

第二天,公社來了一位胖秘書,圍著窯場工地轉半天,拿腔作調地說:“上麵隻是鼓勵發展副業,增加收入。你小打小鬧,賣個冰糖葫蘆就行了。別給個棒槌就認成針,可把眼睜大點。如今田分了,可還是社會主義,顏色沒變。這地還姓公。你們私自在這裏建窯場,哪一級組織批準了?馬上給我停下來。這麼大的事,你們隊長都不知道。”

“同誌,這土崗荒了許多年。”

“荒了也是集體的。馬上停建。”

“巧巧,別說了!回去推車去縣城。”

縣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胖秘書再沒說什麼。最後扣了巧巧家兩畝責任田作為補償。

周德仁知道這隊長還要幹下去。

39

這些年,任光華在東北淘過金,和人動過刀子;在唐山挖了兩年煤,一次冒頂差點丟了命。後來他到了山東,學會了燒磚瓦手藝,一幹就是六年。他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他想了很多很多……一見到巧巧,他就知道後半輩子和梁家不能分開了。

“光華叔,房子都燒了。”

“人活著就行。”

“我娘是自殺的。她忍不下。”

“他們威風不了幾天。再鬥鬥吧。”

40

都說八裏崗的窯貨燒得透,又不過火。瓦青瓦青。千片萬片瓦扣在一起,嚴絲合縫。乖乖,活真做絕了。自從壘好窯,那肚竟沒空過。冷冷熱熱,悶聲不吭,很賣力氣。

第二年收了麥子,梁家要蓋樓房。沒個萬把塊錢撐腰,誰敢動這個念頭!八裏崗人這回曉得伏牛山不是壘的。農忙一過,窯場就像磁石一樣,把成群的小夥子吸引過去。巧巧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嘻嘻哈哈,哄得一幹人樂滋滋地為她幹活,也不覺著虧。

人都說巧巧的臉是簾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就放下。黑臉花臉,笑臉哭臉,裝啥像啥。

老人背後談到巧巧,開始歎氣。許多家開始禁止兒子去窯場。隻是兒大不由娘,偷偷地去。於是許多家裏開始吵架。在眾人眼裏,巧巧終究是玉蘭的閨女。房簷滴水——照窩行。一天,兩個小媳婦眼睛直盯著她的下身,臉上堆著笑說:“到底生活好了,胖起來了。”巧巧卡著腰,一字一頓地說:“你他媽的真醜,不要錢都沒人要的貨!滾一邊去。”兩人嚇跑了。巧巧那天晚上哭了半夜。

巧巧拿著一包帶把的香煙,把幹活的人嘴裏都塞一支。

“明天我家房子開工,有勞諸位幫忙。隻有煙酒招待,工錢就免了。怕爹怕媽的,就不要來。我最瞧不起這種人。我要心甘情願。”

“大小姐吩咐,哪個敢不從?煙酒也免了吧,隻要多衝咱笑笑,好煙好酒算啥。”

“爛舌頭的死鬼!跑到趙河照照,配也不配。”

“你心裏有咱,就配了。”

“叉八叔,明兒領夯可全靠你了。”

叉八並不言語,眼勾住巧巧的下巴不放,莫名其妙把身旁的大花狗踢一腳。

夕陽如血,淡淡的陽光射在巧巧豐腴的胸部,地上清晰地現出一個誘人的身影。

“叉八那調子,到底練過真沒得說。”

“來段聽聽。”

叉八極不情願地把目光抽回,“毬,唱啥哩。”眼睛不由自主又轉到巧巧的脖子上,眼神極淒涼,拿著假嗓子唱了起來。賢良女勸丈夫房中坐下,尊一聲孩子他爹,閨女他大。

咱夫妻恩愛重前世造下,又有兒來又有女誰人不誇。

你終日不務正業賭博場下,支篩子又待寶還把牌抹。

贏了錢歡天喜地回了家,輸了錢回到家來把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