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愣了半天,埋怨著:“不好聽。日鬼的想老婆想瘋了不是。”
“老婆可不是好掙的。”
二天,巧巧特地換了一件杏黃色緊身毛衣,輪廓極分明。
眾人吸完一支帶把把的煙,又端起泡好的葉子茶。
巧巧見碗裏沉著四級大葉,喊過小弟:“上不了台麵的東西,快去把信陽毛尖換上。”一一奪去眾人手裏的碗,潑在地上。
眾人大受感動,忙說:“這就行了,比白開水強多了。”
“隊長平日都喝大葉,俺家是請你們幫忙,能買到龍井也舍得,值不了幾個。”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
叉八像是在看老槐樹,不時掃過巧巧。
陽光燦燦。
抬了一陣,懶洋洋的,不提勁。一幹人七嘴八舌衝叉八道:“莫再領啥子想吃櫻桃唉——樹難栽,沒趣味。來點真個的,提提神。”
兩個石夯,十六個壯漢,都搠在那兒,紋絲不動。巧巧站在一邊,抿著嘴笑,遠處三三兩兩站著人,目光極複雜。
叉八又無意地瞥瞥巧巧,喝口水。走過來,站在兩個石夯中間,卻不喊,捂著肚子揉揉,一連放了一打響屁。一幹人笑個肚子疼。
叉八渾厚深沉的聲音響起了。她那裏瞅我唉——
兩眼(那個)虎靈靈“嘿喲!”
石夯被高高地抬起,深深鉗入碎石塊中。我這裏瞅她呀——
兩眼(那個)撲棱棱“嘿喲!”
眾人徒然精神抖擻,力氣倍增,便把那沉重的石夯抬得更高。就打(那個)清早唉——
我得了個相思病“嘿喲!”
叉八趁著這個空,深吸了一口氣,把那全部意念壓入小腹丹田。照例,這裏領夯的要一口氣唱一長段。叉八把調子由低到高地唱上去,抑揚頓挫,極富表現力。隻把妹妹你那——
美甘甘、香噴噴、嬌滴滴、涼滲滲的一點唾沫星兒唉——
咽下去
再到那鴛鴦帳內出一身風流汗嗬——
我這屌病便可輕“嘿喲!”
因為有了叉八的號子聲,中途並沒歇停,一個上午,就把牆基打得很瓷實。
一個月後,青磚樓房蓋起,外帶院子樓門聳立在八裏崗村西頭。
一天,大太陽。眾人做了一大片磚,正在歇息。巧巧看見田永川沿著河堤回來了,神色奇異。她自言自語:“房子也蓋起了,整天的,還像缺個什麼。”
“缺我這個男人摟你唄!”一個男人的聲音。
巧巧跳起來,指著那人吼道:
“你算什麼東西!”
人口普查資料上記載:涅陽男性比女性多出八萬。因此當地姑娘就越發金貴。見麵的第一天就要花費八九百元。見麵禮、訂婚衣裳、紅紙包……叉八二十五了,父子倆連夢都不敢夢。後來,四川向這裏出口了不少,可又不實行三包。梁文法上了一次當。
年初,一個本地男人領著一個姑娘到了他家。梁文法見人家不嫌棄自己家境貧寒,兒子相貌拿不出手,以為真是祖宗保佑,把三百塊錢交給了那個男人。姑娘一口一個爹,叫得梁文法心花怒放。誰知女人隻和叉八睡了三黑,上了一趟街硬是丟了。後來有人到縣城,見布告上寫著一對犯罪夫妻,回來一講,不是他們是老毬。捱到這年冬天,梁文法不得不另想辦法。
“如今這世道,靠本事吃飯。我已經黃土埋了脖子,二世人了。你娃子日子還長哩。咱梁家隻你這棵獨苗,再等兩年娶不來,不就斷了?你能學點手藝,怕是還有個盼頭。如今蓋房的多,我看學磚瓦是條路。你任大叔是把好手,跟他會有出息的。”
叉八等了半天,才甕聲甕氣地說:“那些年你可把他整得不輕。”
梁文法掏出煙袋,歎息一聲,頹唐地蹲在地上。
“人嗬,誰沒個三昏三迷,那些年怪我有眼無珠。其實,我早就看出他是條漢子。可一山容不下二虎,還不是為了你鱉娃。日他娘,那幾年真跟夢一樣。”
“人家要是不答應,這臉往褲襠裏裝。”
梁文法火了,站起來,指著叉八的鼻子罵:“你鱉娃盡發些好事!去都沒去,咋知人家應不應。照你說,就該買條繩子,往脖子上一套,多省事!沒出息的東西。你以為和女人睡過就算男人麼?不娶下女人,生下娃娃,算個毬男子漢。有種的,吃幾年苦,忍幾忍,活個人樣叫我看看。明說了,你不應,就不是老子掂毬做的,馬上給我滾出去。”
雖然隻有三天,叉八再也忘不了女人的好處。
“爹,我聽你的。就是他要條胳膊要條腿,我立馬砍了送上。”
叉八那神態,真有點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壯烈。
梁文法愛憐地看了兒子一眼,用手拍拍叉八結實的肩膀,從懷裏摸出一疊錢。
“你拿這三十塊錢到街上買幾瓶酒,買幾條好煙。舊社會拜師,還要備四色禮呢。你任大叔開恩收了你,可要下苦力,幹它三年,給咱家留個後。”
第二天早上,天氣陰冷。前兩天下了一場雨夾雪,路上是溜冰。小麥葉上都有一層灰白。尖細的幹草在寒風裏瑟瑟發抖。一陣風刮過,槐樹林便響起嗚嗚的哨聲。北麵的伏牛山全叫白色籠罩。窯上冒著三股黑煙。煙柱歪歪扭扭朝上流動,越來越粗,越來越淡,拐了九九八十一個彎,在半空中溶入淡灰色的雲。
“小心!小心!別摔碎了酒瓶子。”
梁文法父子,一個拎著幾瓶酒,一人抱著幾條煙,蹣跚在結滿溜冰的路上。哈出的熱氣變作白色的水霧,在他們臉前縈繞一會兒,倏地消逝了。
41
任光華站在窯洞口,眯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淡淡迷蒙的天。他憔瘦了許多,臉刮得鐵青。額頭深深的皺紋裏,掩藏著點點青黑色的煤渣。
“巧巧,看看磚變成啥顏色了。”
半天不見動靜。任光華扭頭一看,巧巧蜷縮在窯洞一角,正津津有味地啃一個烤紅薯。
“饞嘴!叫你看火。”
巧巧抿抿黑嘴圈,甜甜一笑,撲閃著眼,撒嬌道:“我聽見了,你是在考我。第三天是火紅色,第五天紅裏透黑黃,第七天是黃中透青,那時就透了。滲水時要慢慢滲,燒幾天,滲幾天。今天是第四天,該是……”
“驢頭不對馬嘴。是叫你……快,加煤。”
後麵襲來一陣涼風,回頭一看,窯門裏搠著兩個活物。
巧巧的笑臉卷了上去。任光華把鐵鍁朝煤堆上一插,掏出一支雪茄,用打火機點上。梁文法看見那隻打火機非常精致,手一推,火苗一竄幾寸長,藍瑩瑩的。仔細嗅了嗅,才曉得用的不是汽油。
“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大排長。”
梁文法非常窘,忙把煙放在一個小桌子上,對叉八道:“看你那沒眼色樣!臉拉得二尺長,像是誰欠你二斤黑饃錢,還不快叫大叔。”
“大叔——”
硬邦邦的。
“開天辟地,你也會求人。”
“任老哥,你君子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我也就過去了。”
“五爺啥時候學的謙虛了。”
巧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十幾年前關帝祠堂那一巴掌,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鱉娃莊稼活做不來,連牛屁股都不會戳,跟你學點手藝吧。”
任光華一臉冷笑。
“五爺,拜師可得交錢哩。”
“三年,光幹活,一分錢不要,行不行,大孫女?”
任光華終於忍不住了,手伸進衣服,摸到了傷疤。這個時候,他突然有點可憐梁文法。
“托你這個大排長的福,我才學了這點手藝。我知道,沒人用你,你也不會傷人。就是怕你家大公子吃不得這份苦。燒窯可不是兒戲,是燒錢哩。點了窯,要燒幾天幾夜。火燒眉毛的時候,日他娘,做個春夢的工夫都沒得。”
叉八始終搠在那兒,看著巧巧,不言語。
“他啥苦都能吃。好老哥,你收下他,算是救了他。他都二十五了。說個人,難咧。”
任光華默默地看了叉八一眼,又捅捅爐膛。火紅的顏色變得很刺目,倏地喚起了他肉體的某種感覺記憶。他感到整個人都縮小了,抖著手把投火的鋼釺拿了出來,冷冷地對叉八說:
“要是誠心學,抓抓那頭看。”
叉八一怔,猶豫一下,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鋼釺,一股白煙冒出。
“二杆子,快鬆手。”
梁文法大叫。
巧巧也一愣。叉八把手伸進水盆。
任光華心中一凜,有些喜歡叉八了。心裏道:好狠的角色。
他轉過身對梁文法道:“聞過這味嗎?”
梁文法後退一步。
“叉八,你要記住,活人難咧。留下幹吧。先給我打下手。”
叉八父子剛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朝窯場走來。是周秀改。她男人死了,已經寡居四五年。
42
大興表麵上對父親很敬畏,心裏卻瞧不起他。他也喜歡到窯場。巧巧常常奚落他。當時,氣得發抖,不出三天又要去。巧巧身上有一種叫他又愛又恨又怕的東西。母親和姐姐警告他多次,大興冷冷地聽,並不往心裏去。終於,周德仁發話了:“再去就打斷你的腿。明天就找人給你提親。”
周德仁吃了晚飯,鬼使神差站在巧巧家的新房前愣了很久。後來他進了梁文法的家。
“文法,聽說你讓叉八拜師了?”
“這,這,唉——我也有難處。原先,原先是想找你商量商量,後來……”
“文法,”周德仁撿根木棍把燈花撥去,屋裏亮堂許多,“從土改到現在,你我都混下來了。你靠上任老大,我不說什麼。他,你不是不知道。這回,他不光是奔錢,你明白嗎?會有你的好果子?前天他到公社為了啥?”
“跑他黨員的事。”
“這就對咧。三勇家是什麼人,如今成了暴發戶。不正常。將來肯定會變回去。社會主義就是一塊過活,幹了幾十年,你硬是不明白。你可要看清楚點,沒後悔藥。”
火苗一竄一竄。
“叉八都二十五了,我要為他想想。”
“任老大和你交心了?”
“我那些年對不住他,他還恨我。不管怎麼樣,他收了叉八。”
“你知道全村人我怕誰?”
“任老大?”
周德仁笑而不答,“任老大嗎?……”
他用右手渾圓如香腸的食指指指自己的頭。
“我最怕的一個,我怕對付不了。我不能好好想。就是怕。這你不明白。幹了幾十年,你還是個糊塗蟲。”
臨走的時候,他又對梁文法說:“任光華的黨員恐怕當毬不成了。你不在黨,你不會知道這事厲害。”
周德仁到竹林那邊遊蕩一會,去敲兩間草房的門。
“秀改,秀改,開門。”
門閂拉了一半,終於沒有開。裏麵有一個悲苦的聲音。
“六哥,六哥,求求你。”
“我一年多沒來了,改改……”
“六哥!作孽夠多了,龍要抓我的。”
“這也好,這也好。我說過的,我不強求,幾年前就對你說了。你想想這些年我對你怎麼樣?怕是又有人了吧?”
裏麵很久沒有聲音,門閂又響了一下,還是沒有開。
“六哥!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任老大!你好嗬——”
周德仁悻悻地走了。
43
從周德仁家傳出了話:他家大興結婚要大待客,但這回要提前收禮。
眾人大惑不解:真是笑話,倉老鼠問烏鴉借糧食,守著的沒有,飛著的能有?再說以周德仁的麵子,到縣裏也能借到千八百的。
禮單桌擺在那棵大樹下,螞蟻早死絕了。
姑娘是周德仁從十幾個中挑的,家在石佛寺邊上,相貌出眾,性情溫良。姑娘的爹是那個大隊的大隊長,也算門當戶對。細算起來,周德仁還算高攀哩。
小晌午的時候,人都來了,都說著:拿不出手,誠惶誠恐地遞上。見自己的名字寫在紅紙上,又向隊長道喜。
周德仁甚至有些激動。八裏崗人沒有忘記他的好處。這種東西,你就是點上窯,燒他個十年八載,把磚頭燒化了,人油烤盡了,能燒出來嗎?丁點大的石佛寺,為什麼能標在全國地圖上,八裏崗再沒有一個人明白。
周德仁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希望能看見任光華或是三勇家的人。這樣的場麵,是該讓他們見見的。他終於坐不住,披上大衣,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朝窯場走去。
“生意做得不錯吧。整天忙來忙去,也沒顧上來看看。公社還要宣傳你們。”
任光華遲疑地抬起頭。
“不敢當。”
“那些年你受了委屈。我有責任。恢複黨員的事,再慢慢跑跑,沒準能有個鬆動。”
“我這個人記仇。”
任光華很仔細地在一個花盆上刻著花紋。
周德仁摸摸脖子。
“說也說不清。你帶了幾個徒弟,這很好,我已經朝上彙報了。”
“那隨我高不高興。說不定明天就叫他們走。”
“這個窯廠該起個名字,對外聯係也好辦,隊裏有公章。”
“會的,要不了多久,你信不?”
周德仁跟著任光華冷笑一聲。
“我信!俺家大興定親了。”
“聽說了,是四裏溝的閨女,今天預收待客禮錢。我想著怪。”
“二十桌怕拿不下來。”
“你是隊長嘛,老隊長了。”
周德仁知道該走了。點到為止。他看看巧巧,古怪地笑笑。巧巧是那種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姑娘。
任光華呆呆地坐了很久,突然把花盆摔個粉碎。
44
周大興離開瘋瘋癲癲的父親遠走他鄉的時候,他有些明白:巧巧做這許多事情都是蓄謀已久的。
街上人很多。巧巧約他去看戲。巧巧拉住他的手,他哆嗦了。“你是怕見著四裏溝的姑娘。你說,她就是仙女?你轉過臉看看我!”
第二天巧巧又不理他了,像是根本沒有那回事。一個月過去,大興的臉成了刀條。叉八一見大興,總是目光呆滯,愛憐地看他一眼。
忽然有一天,巧巧終於又想起大興了,約他晚上到竹林裏去。大興不知從哪借來一個膽,見了麵,竟敢埋怨幾句。
“你心裏沒有我,為啥約我去看戲?”
“嘻嘻,誰說不喜歡你?你都快娶親了,喜歡你頂個屁用。看來我隻好嫁我二哥了。我就是這個命。你真好看,少見得很哩。”
“巧巧,早兩年我就喜歡你啦。其實,我爹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周圍是一片無邊的昏暗,靜得很,偶爾頭頂一隻小鳥夢囈一聲,更顯靜。看著看著,大興上火了。有一聲脆生生的聲音。
“別人怕你,我知道你怕我。我打你你也不敢還手,可我也怕一個人。都沒說清楚,就想占便宜,你他媽跟你爹一路貨色。明說了,我有點喜歡你。想要我,就把四裏溝的親退了。要是舍不得那些錢,算我瞎了眼。”
“我退。”
竹林外麵一片皎潔。隻見一個人影鑽出竹林。清涼的風刮過來一陣淒涼的歌。
“從南京到北京,又從東京到西京,沒見過褲襠裏補補丁。”
巧巧心裏一沉。
吃過午飯,大興跑過去對爹說:“我把四裏溝的親退了。我要和巧巧好。”
周德仁等了半天,忽然明白了。
“你鱉娃吃了豹子膽,把錢當紙燒嗬。”
隊長膀大腰圓,大手肥碩無比,隻一伸,大興就倒了,輕輕一拎,離地半尺有餘,蕩兩下,“你和巧巧好了?”忽然聲音大變,“娶誰都行,就是不能娶巧巧。”
大興把頭伸伸,“打死吧,除了巧巧,要不,你就等著給我收屍吧。”
眼看那個大巴掌就要拍到天靈蓋上,老女人母狗一樣射過去,架住了。
“先打死我吧。興兒,巧巧願了?”
大興點點頭。
“興他爹,兩千塊能給大興買個如意,值。”
周德仁看見女人悶臉上溝壑密布,他突然笑了,輕輕放下大興。
“你娃子別讓人日哄了,那巧巧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村裏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但都想著這太蹊蹺,怕是有戲在後頭哩。巧巧和隊長都是心裏做事,誰能鬥過誰還很難說。
任光華把牙咬得山響。
“我養了一條狼。”
叉八笑笑,對師傅說:“娘們都屬貓,誰摸摸她,就和誰親近。”
當天,任光華就和秀改住一起了。
45
後來的一年多時間裏,甚至更長久些,八裏崗人聽不得嗩呐聲,一聽就心驚肉跳。偏偏叉八饒不過眾人,一得空就吹,吹得老老少少的臉上都掛上了哲學家的痛苦。學學老婆終於生了一個男孩,一落地臉上就布滿皺紋。人們談起,總是這樣開始,“唉,那一天……”
大約是一個月以後的麥天的清晨,村裏穿過一隊送親的隊伍。四把嗩呐四隻笙,再有一些銅器,走在前麵。接著是一頂四人抬的花轎。嫁妝一串,電視機,大立櫃……隊伍最尾是兩個紮著紅頭繩的童男童女,一人手裏抱個枕頭。都走得極慢,到了周德仁家的門前幹脆停下。樂班子拚命地吹《喜迎親》。
“老哥,這是誰家的閨女,真張發。”
“四裏溝大隊長家二妞。”
眾人忍不住上前看個究竟,一掀簾子,不禁大吃一驚。
“大興真沒福分,嘖嘖。”
“這些家具怕是隊長的錢買的。”
“人家巧巧的嫁妝也不下這些。”
約摸有半個時辰,送親的隊伍徐徐啟動。轎子裏伸出一個頭,瞪著淚汪汪的杏眼,再朝紅院子看看,慢慢縮回去。
“嘖嘖,姑娘可是戀著大興哩。”
“說一千,道一萬,隻是個緣分二字。”
眾人都散了。周大興瘋子一樣奔入院內,捶胸頓足。
“狐狸精!騙子!你這個鬼!”
不一時,院子裏傳出一個婦人的嗚咽。
“天殺的小妖精,你好狠,兩千塊!嗚……”
“都日你娘婦人之見。我早說過。……大興,幾十年了,你算把老子臉丟盡了。”
大興不哭了。
“你總是自己的自己的,啥時候想過我?我受夠了,這種活法,我受夠了。”
“大興!這是你爹!你胳膊肘子向外拐……巧巧這個浪貨,好狠!”
“要是我,也這麼做。”
周德仁不再罵了,大興不像個熊貨。
“兩千塊買個教訓也值了。娃子,如今你該知道在八裏崗怎麼活人了。娃子,誰也不會想著你。八裏崗人想打倒我還沒那麼容易。”
46
田野裏,一片蟲子的聒噪。梁巧巧抬起頭,攏攏額頭上的散發,用迷醉的目光看著藍天。她跳進一片麥地,仿佛聽到了它們默默生長的聲音。那是一種神秘的聲音,讓人振奮的聲音。槐花開了,白練一樣撕開了大片的綠。原來還有這樣的景致。“你已經走了一步,你幹得真漂亮。”她深深吸了一口槐花,哭了。
47
田永川不再考學了。梁巧巧有點高興。
她下了河,在一片蘆葦的掩飾下下了水,撩起幾滴撒在胸前。永川哥也要在八裏崗活下去。她感到永川離她很近,伸手就可以抓到。
她穿上裙子,坐在溫熱的白沙子上。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長到了恰到好處的地步。一縷槐葉苦香叫風送進她的鼻孔。現在是夏天,馬上就是秋冬,接著又是一個春夏。怪有意思的。就這麼循環著,人也慢慢長大了。河水漲漲落落,槐花開開謝謝。這麼胡思亂想好一陣。就在這個時候,叉八從蘆葦林裏閃了出來,嘻嘻地笑笑。手裏拿著一個粉丹丹的內褲,在鼻子下嗅來嗅去。巧巧想走了,她想應該把光華叔叫回窯場。叉八喚她一聲。巧巧手裏拎著一雙鞋,轉過身,上下把叉八打量著,說:“你真讓人惡心。”叉八仍笑,“我喜歡你這東西。一樣,男人都一樣。”巧巧不明白。叉八又說:“大興要得,我也要得。”巧巧氣笑了,“你也算個叔,你他媽不得好死。”“一樣。人活百歲也是死。”巧巧惡狠狠地詛咒:“你起了這個心五雷轟頂。”她撥開幾棵蘆葦要走。叉八從後麵抱住了她……巧巧掙脫不掉,用鞋朝背後砸一下,叉八鼻子出血了。叉八火起,輕輕就把巧巧轉過來,把巧巧臉上蹭一片血。巧巧咬住他的鼻子。叉八一拳把巧巧打翻在地。巧巧掙紮著撲上來,叉八下一拳打得更有力,鮮血濺在白裙子上。叉八笑笑,要撲過去,卻見巧巧躺著,手裏拿把小刀對他說:“你再撒野我捅了你。”
叉八摸一把鼻血,扯下褲子朝著巧巧撒了一泡尿。
“我還會要你。你和你媽一樣。嘻嘻。”
48
任光華又回到了窯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宴請巧巧兄妹幾個。
巧巧到縣城燙了頭發,烏黑油亮,蓬鬆著披在肩上。上身新換一件開領紅上衣,火團一樣。明明上身穿一件黃顏色港衫,下身穿一件牛仔褲,像一個富家子弟了。
任光華發現巧巧神色大慟,幾有不勝之態,淚光點點,扶著他的腿跪下了。
“大叔,巧巧對不住你。我恨哪!”
“秀改,接住酒壺。巧巧,大叔錯怪你了。”
拉了半天,還是不起來,摸出一疊錢放在小桌上,任性地說:“大叔,秀改姑,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不答應我不起來。”
“傻閨女,我和你大叔答應了。”
“這三千塊錢,你們給二哥說個人吧。”
明明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端起酒壺,一仰脖,滴酒不剩。
巧巧撲在秀改懷裏大哭。
“我太累了,沒力氣再走下去。我整天地想嗬,還是想不明白。大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梁家無法堂堂正正地活?事情過去幾十年了,為什麼要抓住不改?難道要一輩子一輩子地傳下去嗎?梁家,你還不如絕了好。”
任光華冷靜地說,“八裏崗都是烏眼雞。你活得好了,就容不下你。快了,巧巧,快了,縣裏剛選了縣長,以後這鄉長、村長、連這隊長都要選。八裏崗該變變顏色了。要不了多久。”
飯自然沒吃成。臨走的時候,光華對巧巧說:“你是不是看下誰啦?大叔給你做主。”
任光華看見巧巧站下了,望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自己去。”
49
白裙子上的血硬是洗不掉了。洗了十幾遍,血痕仍是曆曆在目。
田永川有些喜歡看那些瘋狂卷動的水流。因為有了水的喧鬧,就可以對所受的痛苦一點也不去思想。這真無比的好。風和日麗,氣清天朗的,站在岸邊看那許多渾濁的水漩子。雜草幹柴,枯樹葉子,蘆葦的屍體,漂走了又來。夜晚他更喜歡來。月亮升起來了,這些不發熱的光線很好,不會打攪他。他盯著衛士一樣的兩行古槐,把目力從眼眶裏極盡地泄去。終於精疲力竭,再睜開眼,霞光透過樹林射過來幾束桃紅。然而思想一有空隙就來擾亂他。他不能不想了。想這連續的失敗,想這半年多八裏崗出現的怪事。自然也想到黃瞎子。在另一個霞光射到他身上的早晨,他聽到一個歌聲由遠而近。“八想我的身叫經,賽過一竹林,百鳥朝鳳來往迅,我還是一人。”
“永川哥,你天天晚上來這兒做啥?你現在老是一個人獨往獨來,不和一個人說話。你到底在幹啥?”
“我在驅鬼。我不能這麼下去。我在想黃瞎子有時候說得很對。我為什麼總是失敗,原因就是我對八裏崗恨得不夠。有個東西老牽著我,叫我分心。八裏崗就是這樣,給你一點小利,趁你不在意,也就是說你不防備了,它就吞了你,叫都叫不出來,幾十年了,都是這樣。它還要嚼你,把你的血榨幹榨淨。你完了。隻剩下一把骨頭。我現在想通了,這槐花有毒害人,一代又一代地害。我沒飛出,原因是我不夠狠。黃瞎子說得對,八裏崗的每片竹葉裏都滲著血,一般人看不見。出去的路還多著呢。我隻有二十幾,幹什麼都不晚。這些天我想的就是這些。”
太陽曬得越來越熱,巧巧白裙子上的血痕越來越顯眼。露水熱得就要沒有了。巧巧發現永川哥太有力量了,伸出一個指頭,就可以拉她飛起來。
“什麼鬼?你原來是不信的。我們梁家人活的太難。永川哥,帶我走吧,我不行了。你記得那年你說過的話嗎?那時我就在心裏答應了。我老做夢,許多人張著血口咬我。”
田永川發現了裙子上的血痕,刺得他眼痛,他莫名其妙地笑笑,神態嚴肅起來。
“鬼就是那個時候附了我的身。黃瞎子說得對,入定,參禪,句句是真理。真難哪。八裏崗人都是自己闖,誰也幫不了誰。巧巧,太晚了。巧巧,你連自己都不清楚。八裏崗人都是這樣,幹起來就不會停止。老人們說,幾百年了,全是這樣。記得老黑格爾說過:惡是人類社會前進的動力。說得無比正確。你幹得很漂亮。可是晚了,我也是八裏崗人。我也決定了。”他不由自主地又盯住那幾片血痕。
這話巧巧有一大半沒聽明白。
田永川愛憐地看了巧巧一眼。
“永川哥,你說的鬼是誰?”
“你應該知道,你最清楚。”
田永川又在看那些血痕。
又一天的傍晚,田永川正在玉米地鋤草,他忽然聽到身後有喘氣樣的哭聲,一扭頭,大吃一驚。
巧巧站在那兒,臉上有幾片青紫,衣服很髒很髒,動都不動,石頭人一樣,突然大吼起來。
“田永川!我恨死你了。可惜我沒力氣,我真想撲過去,把你的脖子扭斷,我恨死你了!你白長了那麼大氣力。你是個瞎子!我真想殺死你。田永川,真想殺死你呀!”
田永川不明白是為什麼,隨便說了幾句。
“一報還一報,咱們倆兩清了。這些年你給我家的錢我會還的。我剛知道這事。你用不著恨我,明天我就走了。八裏崗人從不受人恩惠。我喜歡過你。如今我隻能走。”
巧巧的淚水嘩嘩地流,目光變得期期艾艾。
“你真要走。”
“是的。”
“田永川,你記住:你要後悔的!”
50
梁巧巧和田永川都忘不了這樣一個秋天的清晨。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清晨,後來的一切就注定要這樣發生。
那是個陰天。這樣的陰天已經持續很久了。像個冥想者一樣在積蓄著一種神秘的東西,似乎在期待著某個時刻,後來終於用莫名其妙的一陣雨水——訴說。風從雲片下麵掙紮,一股白霧在趙河上空翻騰,沿著青綠色的苞穀地平坦地鋪開去,槐角的苦澀也隨著這白霧彌漫。踏上第一個搭石,田永川遲疑了一下,轉過身。
“爹,不用送了。”
兒子第六次名落孫山,自己要去平頂山下煤窯。老漢抬起眼皮,囁嚅了一句。
“幹不了就回來。你和巧巧……”
“不要再提這事!現在我答應,我算什麼人?我不願背後有人指我脊梁骨。”
田永川有點惡狠狠了。
“你這兩年能補習,全仗巧巧幫補。”
田永川臉漲得通紅,“我會還她的!你該早說這事……”
“混賬!”
“我就恨她這一點,還有……”
“住嘴!你這書算白讀了。巧巧這麼烈性的女子,會嗎?六年了!還是上不去。這是命。你要真剛強,在這兒也能幹出點名堂。再說挖煤是玩命的事……”
“爹,我知道……掙夠了本錢就回來。”
“爹再依你這一回,再混不成個人樣回來,我這老臉該裝褲襠了。”
八裏崗人注定要被拴在這片黃土上。這幾十年,隻有任光華出去闖蕩過。浮躁之氣叫趙河束縛住了。因為多年掙工分吃飯,男人把精力和心思都花到女人身上,到處都是無精打采的男人踽踽獨行。
田老漢想著八裏崗,想著這幾十年的窩囊,忽然冒出一句:“出去闖闖也好。你看任老大,到底不一樣。”
走到河中央,田永川莫名其妙說一句:“人走到哪一步,還說不定。”
梁巧巧看見田永川過了河,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她穿著裙子躲在槐樹林裏。她的兩條白皙的光腿上濺滿了像新鮮乳汁一樣的露珠子。她的皮膚薄得有些透明,雪白的頸項上露出一節二指長的青脈。
她跪在濕潤的黃土上,叫一聲:
“我的親人,你不願救我——”
51
八裏崗這天來了一輛小汽車。事後,見過汽車的人都說:“聽那聲音,就有些不對。”
小車是綠的,橫衝直撞地衝到村子,下來幾個穿製服的人。村裏的老年人暗叫“不好”。他們知道隻有拿槍的人才有統一的製服。後來他們才明白:槍不是最厲害的。
八裏崗要出事。
過一會兒,隊長周德仁領著幾個人從隊部沉穩地走出去。隊長披著大衣,表情肅然地在前麵帶路。風在村子裏隨意地亂蕩,掀起大衣的後擺,隊長碩大的臀部露了一下,有力地顫抖著。老人們一見,心裏像吃了顆定心丸。
終於走到了三勇家的青磚小院。後麵尾隨了幾十個看熱鬧的人。
周德仁把梁三勇拉到人前,指著三勇對那個魁梧和他有一拚的中年漢子道:
“這就是戶主。”
中年人把白手套脫下,扶扶眼鏡腿,手掌肥厚,嬰兒屁股一樣的嫩。
“你是梁三勇吧?”
三勇哪見過這陣勢,兩腿開始篩糠。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周德仁偉岸的身軀給他一個強有力的支撐。周德仁的大手抓住他的肩頭,好像並沒用多少力,三勇就有了雙腳要離地的感覺。
“三勇,不要慌張。這是縣稅局的同誌,今天來的目的主要是查賬。問你話的時候,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要隱瞞。還不快讓同誌們進屋去說。”
三勇抹一把冷汗,“亮亮,亮亮,快去叫你姐回來,快!領導,領導,快進屋吧。”
都落了座之後,開始問話了。
“梁三勇,你這窯場開工時間有五年零八個月?”
“是的,是的。”三勇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二十天一窯,一共一百零三窯,對吧?你們上報了幾窯?”
三勇大汗淋漓,“我,我閨女管……”
巧巧進來了。她把大衣脫掉,穿個鵝黃色緊身毛衣。屋內一下子溫暖許多。
“同誌,按你這算法,我們全家早累死了。一共才燒了二十幾窯。這些天燒的一窯買主催得緊,沒顧上報,就說這幾天去登記。”
另一個年輕人抬眼翻了一下巧巧,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綠皮本子,翻了幾頁。
“二十幾窯?準確地說,你們一共燒了五十四窯,其中有六窯全裝的花盆,這幾窯的稅有另外的算法。你們上稅的有二十三窯。共有三十一窯沒有上稅,加上六窯花盆應多收的,你這個窯場一共漏稅六千八百六十元零八角。這些還不算你們後來擅自把房瓦提價一分三厘的收入。”
梁巧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周德仁坐在門後麵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煤也提價了。”巧巧把亮亮叫過來,“這在我們家都算壯勞力,你看他瘦的。確實沒有那麼多。”
“我這賬有憑有據有證人。你懷疑我們的賬與實際有出入,你可以把你賣出的一筆筆賬拿出來對對。”
“我,我們……哪有許多工夫。”
胖眼鏡有力地揮動一下手臂。
“不要再辯解。聽說還有無償雇工的事。查得細了,你賣房子賣地都交不起。窯場從今天停工。罰三千元,一共九千八百六十元。小李,先把他家的固定資產都封了。窯場所存的貨由生產隊長處理,算作短工補償。”
青年人從黑皮包裏拿出幾張白封條。
周德仁發話了。
“慢!八裏崗出現這種事我有責任。不過,他們對政策不了解,出點小事也難免。我知道你們這是按章辦事。我是黨員,曉得這是法律應該守。你們封了房子,一家老小怎麼過活?我作個保,漏掉的錢一定要交到國庫。隻是罰款能不能減一些。在八裏崗,我不說話誰還會說話?你們要是給我個麵子,也算給了幾百人的麵子。就這話,你們看著辦。”
稅局的人走了。房子自然沒有封,罰款的事說是回去研究研究再答複。
任光華在外麵賣完花盆回來,梁家幾口人正在家裏為湊不起錢發愁。三勇嚇得大病一場,忙去求黃瞎子指點迷津。
黃瞎子良久不語,老半天歎了一口氣。
“解鈴還需係鈴人。這事必得貴人搭救。去求隊長,會見好。”
52
忽然有一天,有人傳巧巧要嫁隊長家的大興了。眾人納罕不已。眼看著隊長家匆匆忙忙地在做準備。村裏人真信了。這人間的事真捉摸不透。又一天,發生了一件事:學學的小兒子跑到南場,把頭往石滾上撞,鮮血直流。眼神裏也有梁家的印記。那小黑眼珠子看你一眼,什麼都一清二楚。老人們又在講:“要出事,要出事。”
巧巧傳出話:嫁,可以,但一切從儉,不擺酒宴,新式舊式婚禮都不舉行。周德仁一一照辦了。人們都背後議論:老周家的人都喝了迷魂湯。
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巧巧嫁過去之後,和老隊長有過一次心平氣和的長談。
那是一個中午,巧巧給周德仁送飯。結了婚的巧巧更漂亮,都說比玉蘭當年出落得更撩人,野風吹得正緊。周德仁接了飯,卻不吃。
“爹……你怕裏麵有毒藥?”
周德仁搖搖頭。
“不會。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樣了。我知道,太一樣了不好。”
巧巧天真地笑笑。
“以後誰也對你沒辦法了。”
周德仁也笑了。
“別人都這麼看。太一樣了,就會有個結果。早晚都會有。”
“你瞎猜。咱們是一家人了。”
“太一樣了。你變變我變變都行。”周德仁搖搖頭,“不行!八裏崗有很多這樣的人。任老大、永川。張家兄弟也在打聽那一年他姐是怎麼死的。就得這樣,這個我明白。”
“我聽不明白。因為你,我們家才交出六千元,大家都這麼說。”
周德仁仰天大笑。
“我知道你一清二楚。幾十年了,一筆一筆你都記在心裏。你知道嗎?你太像你娘年輕的時候,我看像極了。性子不一樣,可像。十幾年前我就知道有個結果,我在等。你終於長大了。沒想到你真嫁給大興了,那個結果就叫我害怕。早晚都會來,我怕得要命。你嫁給大興,我又明白又不明白。我知道你這個人記仇。”
“我這個人是記仇。”
巧巧忽然哈哈大笑。
周德仁也大笑,聲音更響亮。因為他壯實,底氣更足。
53
外麵世界更大,可留不住八裏崗人。田永川在外麵混不下去了。別人都是這麼說。隻有黃瞎子說:“他在外麵混得不錯,隻是沒有東西拴住他的心。八裏崗人,我知道。”
煤礦拴不住他。城裏姑娘也拴不住他。因為沒有一個願意為他去死。有一天,他在一個大城市的友誼商店裏看到了玉雕,一看標價,嚇他一跳。忽然想起讀曆史的時候有過這樣一句話:涅陽山清水秀,人民勤勞勇敢生動鮮豔,情感熾熱濃烈深沉,自古盛產玉雕絲綢。他回來了。半年多來,他一直在石佛寺學徒。
任光華的黨員身份還是沒有恢複,但隊長要選舉了。
周德仁年前就把沒收巧巧家的磚瓦分給了每家每戶。任光華給七八個徒弟和十幾個打短工的發了工錢,又花錢為村裏放了三場電影。周德仁知道這事後笑笑,用了幾個晚上走訪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說他力不從心,不能把全村搞暴發起來。
老人們發話了:德仁處事穩重,遇到大事臨危不慌,幾十年了,他領著幾百口人過了一灘又一灘,如今不能撂挑子,要再幹幾年。
選舉結果,任光華一敗塗地,隻得了三十幾票。
他開始喝酒了。
張老大中途退出選舉,又到廣州做生意去了。
54
回想起來,人們慢慢發現了那個夏夜的許多不尋常的地方。傍晚的時候,隊長家的上空凝著一團血一樣的雲,久久不肯散。吃了晚飯,學學的兒子突然張口說了第一句話。“苦——啊!”學學老婆的飯碗嚇掉了。知了一直在叫,叫得全村人無法入睡。大家忽然記起來大興下午要去宛城買玉石,好好地走著,突然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灰。結婚的第二天,他就開始出去做生意,常常一個多月不回家。每次回來都要喝醉。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很平常,尤其在這樣的夜裏,在這樣的地方,就更顯得平常。
周德仁老婆吵著天熱,搬到大路上睡去了。周德仁剛也要出去。巧巧甜甜地叫住了他。
巧巧背心、褲頭。褲頭粉丹丹的,太顯眼了。
就這麼發生了。沒有聲息。
周德仁歎了一口氣。
“唉——,五十多了,簡直是亂了禮法。不過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樣,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的。你太像你的娘。你比她知冷知熱多了。我等她二十年,還是沒等到。我知道今天多有不妥,也就這一回了。大興也算個孝順的孩子。我總害怕你的眼,說說話才好。”他敞著上衣,汗漬漬,又寬又厚的前胸小腹熱氣蒸騰。
巧巧躺著,拿起粉丹丹的褲頭打掃衛生。她認認真真地一下一下地揩,又放在亮亮的眼前看看,很仔細。她笑笑,“極好,幸福極了,你是個男人,比大興強。恐怕比所有八裏崗的男人都強。隻用看看你那大屁股,就該你當隊長。你要完了。嘻嘻。”
“別這樣看著我。你娘的眼好,水一樣,柔柔的。像兔子。你的——怎麼說,火?對!是火。引火燒身,可了了一塊心病。”
巧巧把衣服從裏到外穿好,又從外麵一件一件撕到裏麵。“你常想我娘吧?我果真沒她好,你真忘恩負義。哼哼!那你就去見她吧,我送你。”把白裙子上的扣子也揪下來。
“別說氣話。好好的衣裳,撕它做甚?”
“你不願意我高興?”
“你想撕就撕吧。聽黃瞎子講,古代有人千金買一笑,這算啥,能值幾文。”
巧巧把衣服包起扔進箱子,鎖上了。
周德仁一怔,從床上躥上來,一把把巧巧拎起來,“你幹什麼?”
巧巧在空中陰冷地一笑,抬手把自己鼻子打出血了。
“你早該明白了。你放不放下我?我可喊了——天太熱,會有人來。”
周德仁望著油燈,半天不言語。
“來了,來了。早知道要來。太快,這沒想到。你想得真絕。”
巧巧又抿嘴笑笑。
“如今可以說了。六千塊,我娘,任大叔,張大叔的姐,說說吧。”
周德仁平靜地拽拽衣襟。巧巧動人極了。到底是八裏崗第一美人。
“你太聰明。我一拳就能打倒你。我不幹了。回頭想想,我這個人確實太毒,理應當是有個下場。幾十年悶聲不吭的人都想這個。是你就更合適了。原先我不是這個樣子,老年人都知道。張善人、我娘、你娘、我、你,這也是定數。”
巧巧撲上去,咬了一口。周德仁紋絲不動。
“你讓我們一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些賬都該記到你身上!我早叫人糟蹋了。這也因為你,你也該嚐嚐。”
周德仁淒然地笑笑。
“巧巧,你到底年輕。你不知道,我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力量嗎?這也不能怪你,我也是過了多少年才悟出來。我不後悔。巧巧,你今晚就去嗎?”
巧巧愉快地笑笑。
“急什麼,你完蛋了……我也完蛋了。不過你他媽的真是一個男子漢。還愣著幹什麼?上來吧。”
55
啊,這個夏天哪——
這個夏天讓田永川驚悸了一輩子。一個人竟會有那麼多的眼淚。看見巧巧眼裏滴出了鮮血,他心驚肉跳。
“永川哥,永川哥——你就再聽我說一次話吧?求求你——”
田永川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次談話是這麼開始的。
“永川哥,今晚求你辦的事,你一定要答應。要是不答應,我會恨你兩輩子。你聽著——”
眼淚果真是流的,月光讓田永川看見淚水不是滴的。
“永川哥,我恨你呀,咬牙切齒地恨你。那個秋天你為什麼不要我!我真想咬你,喝你的血,如今還想!那次你為什麼要站出來說話?為什麼說要把我帶走?你心裏原來沒有我,為什麼要這樣?
“我要從頭給你講:是你毀了我!是你!你這麼有力氣,難道隻會挖煤嗎?你把我拋下不管了……你好冷啊!我在火坑邊上,你還要推我一把。那個下午我就完了……
“你都知道,我恨你都知道。我那時幹幹淨淨!幹幹淨淨。”
趙河水又漲了,聲音隆隆的。田永川渾身悸動。他想喊:“別說了!”
“你不要說話!你一說我就沒力氣了。我知道你喜歡我,要不你不會回來。這我知道。那個秋天,你要拉我一把……不過,現在完了,完了!”
田永川眼看著那兩根淚線變了顏色。
巧巧慘然一笑,“貞潔掉了就沒了,我明白。可我來的時候清清白白。我恨哪!我一點點都沒有。你今天答應了我,以後我就有了一點點了。我什麼也不要了,就要這一點點。你說過,八裏崗人一做就要做下去,停不了。我隻有走。不過我完了,什麼也沒有。我隻問你要這一點點。有這一點點就夠了。”
巧巧又笑笑。
“不要說什麼,永川哥!永川哥,你就想著我還隻有十六歲,要我一回吧!你看月亮多好,田野多好!還有這槐樹林,這竹竿園,都太美了。我的心裏隻有你。就想著我隻有十六歲,要我一回吧?要吧——”
兩隻被太陽曬黑,被勞動折磨得很粗糙的胳膊搭在巧巧顫抖的肩上……
……
56
巧巧做夢也想不到那明亮的小刀會在她自己身上派上用場。
八裏崗又來了一輛綠色小汽車。這回下來的人帶著槍。
八裏崗又要改選隊長。
尾聲
巧巧死了。周德仁瘋了。黃瞎子對這件事的評價隻有八個字。
“蜂老自死。驚彩絕豔。”
八裏崗出去闖蕩的人越來越多。
忽然有一天,村裏人為這樣一件事奔走相告:學學的兒子一夜之間長高一尺,臉上皺紋褪盡,像個五歲的兒童了。
叉八每晚必吹嗩呐,那聲音很像:苦啊——苦啊——1987.9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