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從麥田那條小路上射出的是那條大花狗。四爪雪白,兩隻耳朵竹葉一樣豎立著,兩眼的上麵都長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白毛。花狗慢悠悠地走著,不時地回頭。
夕陽正好。血一樣的霞火穿過清澄的天空注入起伏著的金黃的原野。這麵華貴的黃綢緞被一線綿延無盡的青綠從中間硬生生地剪斷了。這就是趙河了,兩岸長有無涯無盡的槐。那棵老爺槐在大風裏兀自搖曳著,一條幹枯的樹枒直刺湛藍的天,在空曠的空間裏劃著帶有血紅色的尖嘯聲的。幾十個裸著的,小孩胳膊粗細的樹根鷹爪一樣鉗入黃土。沿河一帶活著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年紀。他們死去的爺爺輩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四眼,四眼,可別走遠。這老槐樹,好怕人。”
花狗聽懂了一樣,搖搖尾巴,對著老槐樹吠了兩聲,雄獅一樣臥下了。
女人抬起豐滿的手,輕輕撫摸著幹裂的槐樹皮。眼光早悠悠地飄向不遠處的步口。這張臉生動而美麗,嘴唇紅紅潤潤,臉頰白裏透粉,鼻子滑膩而挺拔。
女人倚著大樹,望著包圍著陽光,又被陽光包圍的清澈的河水,暗暗地歎了一口氣。遠處,青灰的山巒,昏黃的大地吻合出一片神秘的混沌。
田野不再有一人,又有黃色的麥浪朝著西南不斷地流去。那風,簇擁著古槐,擠過來,擁過去,然後卷上樹梢。血紅色的尖哨更響了。空氣幹得要燃燒。
“四眼,四眼,我怕。”
女人倚著花狗坐下,輕拍著狗的脊背。花狗撲棱棱站起來,剛要叫,女人就聽到一個幹枯得不帶半點色澤的聲音,極尖利。
“要死的!要死的!啊……咿——”
鬼魂一樣的老女人拍著老樹詛咒著。
“五婆,五婆,這麥田立馬就要熟了。”
老女人用鷹眼刺著少婦人,瞥見了四眼,撲嗒嗒灑下幾滴淚。
“文英,你好福氣,有一條狗。”
“五婆,這狗又不會幹活,也不會說話。”
“忍著吧。要死的。你婆婆也要死的。”
田文英不敢正視這能穿透她的目光,膽怯地往花狗後麵躲。
“她咋會知道我想的啥?”田文英忽然相信老槐樹真的成了精。她帶著四眼張惶地逃了。老槐樹帶血色的哨聲連同郭五婆瘋瘋癲癲的咒語頓時把整個空冷的空間充實了。
有這種想法已經很久了。那天晚上,風不大,正是槐花大放時節,整個石佛寺鄉都被這醉人的香氣包圍著,村裏的年輕人都走光了,八裏橋有電影。喂完豬,心裏空落落的。正要踅回屋,一陣剪碎夜空的低語攫住了她。有兩人正踏著月色朝村外走。文英看清那女人是王三嫂,揉了揉眼,看見那男人果真是李二蛋。老天,王老三死了還不到百天!
“四牛哥——”她悲歎地叫一聲。
她聽見婆婆的咳嗽聲,心裏很煩。
那一夜她相信了現世現報。
雞叫頭遍的時候,她被一個金甲神人挾上扔進一個陰森森的大殿中央。四牛哥恨恨地瞅著她。村裏人都來了,二叔守在婆婆的屍首邊,張著血瓢一樣的嘴。接著,金甲神人和個青麵獠牙的人把她鋸成了四半。
第二天,自己沒有死,婆婆的病情加重了。她暗罵自己作孽。
架子車的纖繩深陷入她渾圓的肩膀,又在胸前殘酷地壓迫著好看而豐滿的乳房。她的脖子伸得老長,弓著腰,頭已經勾得平行著地麵,一雙穿軍用解放鞋的腳用力朝後麵蹬,但那車還是紋絲不動。風刮得正緊,路邊的小麥低下青黃的頭,朝著地麵貼下去,貼下去……又一陣大風刮了過來,揚起一股塵土,迎麵向她撒去。她扭過,閉了眼。一時間,她像是失去了知覺。
隻聽見解放鞋“嚓嚓”的蹬地聲,然而那車子仍是紋絲不動。好似感覺到一股冥冥的力量透過一隻老樹捏揉著她。
“天哪!千萬要叫我拉出來。”
風刮得正緊,老槐樹血紅色的尖嘯聲聽得頭皮直發麻。
“你有福氣呀,嫁個大軍官。”娘家姐妹的聲音。
“一把核桃一把棗,撒得兒女滿院跑。”
是誰說的,記不得了。
她是過了幾年眾人羨慕的日子。僅僅是因為她手裏有幾個活錢。後來,村裏人都可以大把大把地掙錢了,她那幾個錢沒人往眼角裏夾。
剛見李四牛,文英還是個十九歲的姑娘。烏黑的長辮溜腰,三五綹劉海齊眉,是遠近聞名的俊女子。李四牛在城裏姑娘那裏碰了一鼻子灰,二叔對他說:“牛娃,咱李家幾代戳牛屁股的命,你能日住味兒,是祖上的風脈,爺奶的積德。你娘是個病秧子,你又不常在家,娶個城裏的,花裏胡哨靠不住。咱莊稼人,隻圖個能幹活能生養。”李四牛默認了。他們家實在是需要一個女人。
一晃六年。慢慢地,他知道心裏湧出的一種東西是愛了。文英身上那實實在在的汗酸味兒,那種像糧倉裏發出的味兒呀,在他眼裏,是瓊漿,是醇酒,是大沙漠裏的點點甘泉,隻要聞聞,就醉了,癱了。
她望著在架子車上低聲呻吟的娘,心緒如麻。四牛一年半沒有回來了。割小麥、耕地、種秋。又趕上這個季節,是人都要脫層皮。她把眼光從很遙遠的幻景中收回來。再想也沒用,南邊形勢正緊,部隊少不了四牛。
小夥子把手扶停了下來。這裏離縣城還有十五裏。他看見了弓著腰,已把架子車纖繩要拉斷的田文英,猶豫一下跳進路旁的排水溝。
女人默默地注視著他,帶著幾分蒼白的紅唇抖動幾下,生地擠出一個“多謝大哥”。
“鄉裏鄉親的,還客氣。哪莊的。”
“七裏莊。”拉起纖繩又要走。
“就你一個人?”
“這是我娘。”女人沒回頭,走了兩步。
“大哥不在?”
“在。在南邊部隊上。”
“哦,是最可愛的人。”
女人驀地回頭。
“大嫂,我,我沒別的意思。都後半晌了,十五裏路,老太太怕得趕緊。”
文英停下來,看著小夥子確實麵善,苦笑一下道:“有啥法子。”
“我在醫院等你,”小夥子不由分說,把文英的婆婆背上拖拉機,“你快點。”
文英長出了一口氣。那個小黑點終於融進了漫無邊際的青黃。這時,夕陽已將天際的盡頭燃得火紅,餘霞濺落在她的臉頰之上,更使她平添幾絲華貴的美麗。原野的風輕柔地刮過,幾綹劉海隨風吻著她白玉一樣的前額。無論如何,都是小夥子救了她。
這些天她還這麼想。婆婆的病已經大好,麥子已經垛起。她很想再見見他。受人恩惠,自然要報答。一天又一天,仍是碰不見。再仔細咂摸這種心情,又有了一股惆悵一般的青澀。
收了麥,瘦下一圈去。氣節不等人,催命符一樣迫你。又要耕地種秋了。
二叔嘴裏叼著旱煙袋,邁著四方步,悠悠然,悠悠然地走了進來。文英慌亂地藏起一厚疊信。她喜歡讀這些信,寫卻寫不來。她隻會寫:“麥收了,娘身體還好。”
“芒種已過,地要快點整出來。大黃有了胎,使不得。”
文英心裏很明白,替別人耕一畝八塊錢。
“二叔你費心了。我已經另找下人家了。”
二叔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什麼事,又整了回來,從懷中摸出一片皺巴巴的紙。
“這是找的方子,用過的都說靈,生男娃。”
“二叔……不!”
還是伸手接過。
老人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那小夥子是八裏橋的,養長毛兔竟養發了,後來就買了拖拉機。最初的一瞬間,他就被文英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牢牢攫住。女人,他見得多了。他覺得那一張張笑臉背後都有一個見不得人的陰謀。見到文英,那兩束悲歎一樣的目光幽靈一樣勾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