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開院門,睜開惺忪的眼。朝霞透過碎小楊樹葉的空隙,在院內投下一片斑駁。“去是不去?”加滿了油,他圍著小手扶轉了十幾圈。
開到七裏莊村口,他渾身有點熱辣辣的。
他看見女人眼裏並沒有多少意外,心裏覺著詫異。
田文英解下圍裙,迎了過來,“上次真虧了你,你大哥來信叫我謝你哩。”
小夥子跳下來,摘下白手套,左右看看四周很靜,幾隻狗懶洋洋地臥在那兒曬太陽。一個老女人蓬頭垢麵,敞著懷,專心地逮虱子。乳房像兩隻曬幹了的梨倒垂在胸前。
“這人真難看。”
“我娘,年輕時可俊了,都這麼說。”
耕了一小半,想歇。小夥子望著黃褐色的濕土,漸漸又被一陣厭煩的心緒攪得不知所措。斑駁的土地,荒涼的村莊,還有那個似人似鬼的老女人,一一在他眼前閃過。本家的二嬸又給他介紹一個。太無聊!他剛死爹娘的那幾年,誰管過他?如今倒好,他是小輩,又該聽他們的。
他正在胡思亂想,田文英端著八個荷包蛋來了。
“趁熱喝了吧。”
女人沒多看他一眼,拿塊瓦片刮犁麵上的黃土。
“文英嫂,這茶真甜。”
女人仰望著湛藍的天,抬手理理額前的散發,沒言語。
“你也不問點事?”
“問啥?”
“你好冷啊!早知道……”
“早知道咋啦?”女人紅紅的臉上閃過一個金黃色的光暈。小夥子又興奮起來。
“文英姐,真不愧是蓋滿鄉。”
“我嫁人了,是李大嫂,不是田文英!”
“你的日子過得好嗎?”
“不愁吃,不愁穿,有啥不好。”田文英突然倒退了幾步,“我活得好不好,管你啥事?”她麻利地拾起地上的碗,轉身就走。
小夥子火起,活得好好的,吃錯了藥,跑到這裏受氣,犯不上。
“你日子並不好過!你騙你自己。”
田文英驀地怔住了,慢慢地扭過頭。
小夥子看見她的身子在發抖。他有些後悔。他麵紅耳赤,訥訥無語。女人兩道輕歎一樣的目光,連同她通身散射出的無言的悲哀登時將他鎮在原地。這一次沒有白來,他在想。
初時難以忍受的疼痛已經過去,田文英漸漸領悟到一種別樣的痛快。用鋒利的刀子捅一捅,知道自己還存在,這也很好。
她送小夥子出村,隻嫌那條路太短。溽熱鬥敗了,它追逐落日而去。趙河水的清涼伴著伏牛山風飄了過來。煙霧彌漫著小村子,漸漸織出一張淡灰色的網,牢牢地籠著小村子,重得似乎走不動。
“文英——咳,咳。”婆婆顛顛地追過來,“工錢呢,給人家工錢。”
文英像是要抓住什麼,急急地顧盼。有點怕。
“娘,這是換工。他給咱犁地,我給他縫衣裳。這錢還得留著買藥。”她早看見小夥子磨得稀爛的襯衣領。
發動機的聲音消逝了。隻有老槐樹帶著血紅色的尖哨聲像幽靈一樣在夜空裏回蕩。
“文英,咳,咳,是病了吧?咋會手心冰涼。”
“娘,我好著哪。咱們走。”
農家的日子悠長而平淡,稠似樹葉,而又寥若晨星,便在不知不覺中,青綠的玉米已躥有半尺高。
田文英收到四牛的一封信,說他要外出學習半年,春節不回來了。慣了,並不因此多添幾絲哀愁。倒是另外的等待,讓她欣喜。等什麼,她不知道,也許那個東西世上本來沒有,但等的本身便足以打發空泛寂寞的長夜和白天。
“文英嫂子,猜個謎怎麼樣?”
二蛋笑眯眯地走過來。
文英抬起頭看看懸在樹梢的白太陽,一朵白雲緊貼著樹梢滑了過去。熱辣辣的風刮得臉生疼。
“我可說了:兄弟五名,抬炮出營……”
“二蛋!”二嬸喝住了他,“你文英嫂沒開過懷,不興哩。”
“我不知道。”文英懵懂答道。
眾人笑得空氣都要爆炸了。“還像個黃花閨女!又不是沒見過。”
文英靜靜地坐著。她知道會有人替她說話。在村裏人眼裏,她就像一潭純淨的水,安詳而寬容。沒等有人說話,大隊通訊員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文英嫂,大喜大喜,你又讓評上支邊模範了。通知你到縣上開會哩。”
文英漠然接過通知,四下一片嘖嘖聲。
二叔叼著煙袋走過來,拿過通知端詳了半天喜得兩眼眯在一起,對眾人說:“我的眼力不差吧?”
“那是,那是,你老啥時候走過眼?”
郭五婆幽靈一樣鑽了出來,兩手舞來舞去,樣子很滑稽。
“五婆,你老歸了天,願意叫哪個死鬼娶你?”
二叔很有見地地評價著:“不安分守己,郭老五隻出去出一年。唉——老五死相真慘,天靈蓋都揭開了。”
田文英回到田裏感到一片茫然。自己要是又聾又啞,哪天吃飯把舌頭也咽到肚裏,那該有多好!她不聾,拖拉機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李大嫂,你托人買的化肥捎回來了。幹活悠著點,別閃壞了腰。”
恍然覺著該對他說些什麼,拖拉機已經走遠了。耕完地,小夥子沒來過。
“文英,你可真行。”
田文英愣住了。看到二叔眼裏的疑惑,田文英決定收下這幾袋化肥。都說是火海,是深淵,不跳下去,誰能知道?她坦然一笑,“托四牛的同學買的,人家是縣供銷社的領導。”她知道二叔很怕官,芝麻粒大的也怕。
“這娃子是哪莊的?”
“麥天雇他犁過地。”
“做生意的沒好人,可得小心。這日本尿素可難買哩。”
“二叔,你放心,我有主心骨。我用不了恁多,要使你就拿去用。”
“啥價錢?”
“一家人,說這些多外氣。”
“到縣上開會,給咱李家露了臉。好好收拾收拾,別讓人瞧不起。”
說完,扛起一袋化肥,匆匆地走了。
小夥子不常來,每次來得都是時候。田文英漸漸有些害怕了。她很喜歡郭五婆的胡說八道。老槐樹那血紅色的尖嘯聲磨礪著,她反倒覺著舒服。殘陽如血,老槐樹輕輕地搖曳著。藍空裏那無聲駛去的白船一樣的雲朵;那一直延伸到天邊淡藍色地平線的、漫無際涯的綠色;遙遠北方那淡灰色的伏牛山,都在靜靜地望著她,一點點、一滴滴地勾起她心底裏滋味萬千的回憶。六年來的恩恩愛愛、幽幽怨怨,箭尖一般的飛過。她就在這些往事中和四眼一起度過一個又一個寡淡如水的黃昏。
婆婆是過來人,明白,對她說:“我這身子一日好一日,別老拴在我身上。你們都老大不小了。去四牛那兒住一陣兒,不懷上孩子,別回來。”
老槐樹,我要走了。醒了一個夢去做另一個夢。周圍的人一個也不認識,她不用再掩飾什麼了。讓胸中的一切都恣意暴露吧!她的微笑便帶有十九歲的純真。她不會再受老槐樹尖嘯聲的磨礪,也用不著因為偶爾露出詛咒婆婆死去的念頭而苦苦折磨自己。她可以眯著美麗的大眼重新體驗心甘情願失去童貞時的那種難以名狀的快意。她記起了部隊戰士們眾星捧月樣的熱情。什麼都記起了,當然暫時忘了那曾給她寂寞的生活注入活力的年輕拖拉機手。那一段生活作為一個白日夢,長久地留在她的記憶裏。如今,一種做母親的渴望完全攫住了她。她聽到了那個小生命微弱的召喚。這個可以把她從一切苦難中拯救出來的兒子,在她的腦海裏已現出清晰的眉眼……
“睡吧。”
男人顫巍巍的聲音。他理順打結的小腸,平息肝髒就要熊熊燃起的烈火,把無窮無盡的體力透過木床瀉入大地。他側過身,看見兩道幽藍的火光射到天花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