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妹——”
隻喊了名字,卻無話。油菜花香透過窗子縫把整個房間彌漫了。
多年的渴望,壓迫了兩年多的欲火在女人清澄的眸子裏沸騰。
“來吧,我不怕。下一次不定何年何月。我求求你——”
自然的法則不存在了,它早被一種另外的神聖擠到一邊。李四牛不知該做出哪種選擇。
“等吧,當兵的都是這樣。”
“來吧,牛哥——”
“不,英妹!我也想……可正在期上,出了什麼病就太……”
“我不聽!”
“我也想要一個……”
田文英悲哀地笑笑,“我知道了,這是命。該遭罪,想躲也躲不過去。”
兩束幽藍的火花被宣泄的淚水撲滅了。
四牛抓耳撓腮,低聲懇求著,“文英,讓人聽見會笑話的。”
田文英把枕巾一摔,大聲說:“我不怕,我受夠了。”
“傻妹妹,前邊需要我……”
田文英徹底垮了。“再耽擱幾天,給我留個娃娃……”
李四牛覺得有了這句話,死也值了。他抹一把眼淚,撫摸著文英的頭發,歎息一樣地說:“我是組長,飛機票都定好了……”
田文英木呆呆地坐著,幽幽地叫一聲:“牛哥,可別恨我……”
太陽早把天空的紅霞收盡,沉重的暮靄網一樣地罩住了七裏莊。
老槐樹下站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年輕女人。
還有一隻大花狗。
田文英漫無目的沿河向南走。采一把槐葉,撕碎,再采第二把。兩隻手叫槐葉的血液染得暗綠。
黑幕罩住了整個大地。滿天星辰朝下撒著冰冷的寒光。四周都有陰魂出沒。
她搖搖晃晃,扶著一棵小楊樹,用迷醉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熟悉的小院。明知不是自己的家,卻舍不得離開。小院的燈火牢牢地揪住了她。“老天爺,你罰吧。你的十八層地獄,頂多也是這個樣子。牛哥——我邁不過去了。收留我吧,天!”
一陣冷風襲來,刀子一樣把她刺痛了。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接著,老槐樹枯枒的尖嘯聲刺透了她狂放跳動的心……
“要死的,要死的,啊——咿——”
文英看見五婆坐在大石頭上一把又一把地拔著花白頭發。
老女人喊了一聲:“八裏橋。”又用尖銳的聲音唱了起來。半空中老鴰三聲。
初一呀十五要死人,
願死我的親丈夫,
不要死我的心上人。
死了丈夫唉再嫁個郎,
心上人一死就玩不成。村裏一聲單薄的雞鳴喚醒了她。逃回家去,半夜沒敢合眼。
轉眼間,麥子抽穗了。連日陰雨,膩蟲成災,滿地都是背藥桶的人。
拖拉機又停在文英家的地頭。
她的眼前突然現出一片空白。隻見一股紅的液體散發著熱乎乎的腥味兒慢慢朝她湧過來。沿著這條血河,她看見了開了膛的自己,聽到了自己槐樹枝枒一樣的尖嘯聲。她感到一隻無形的手在剝著自己的衣裳……
“李大嫂,你托人買的農藥。”
“閉上你的鳥嘴,姑奶奶啥時候請過你?”
田文英背著藥桶三步並兩步跑了出來。
“你是對俺家有恩,那早兩清了。你還來做啥?”
小夥子囁嚅著,左右看看圍上來的人。
田文英知道生死係於一旦,早橫下一條心。她扔下藥桶,逼近一步,“我看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到底打的啥主意?看著老娘標致不是?好,好!”田文英抑製不住了,“你娃子過來,過來呀!”她放蕩地笑著,兩手飛快地解著扣子,把漲紅的臉迎上去,“你親呀!誰不親日他媽是王八蛋。”她又逼近一步,右手一把扯下胸罩,白玉一樣的胸脯完全暴露在眾人麵前。小夥子嚇得連連後退。“你摸呀?手端豆腐了?你,你,你也不打聽打聽,七裏莊田文英是個啥角色!滾!……媽呀,啊——嗚……”她再也支撐不住了。
小夥子在一片嗬斥聲中逃走了。
這件事把七裏莊震了。可惜這種讚譽聲沒能持續太久。隻幾天工夫,田文英就感到周圍的氣氛起了極大的變化。二叔常來找婆婆,行動神秘。婆婆滿臉蠟黃,啞巴一樣。
七裏莊的空氣凝固了,田文英看到了末日的藍光。
李四牛一下汽車,就看到了恭候多時的二叔一幹人。麵上清一色的同仇敵愾,眉間清晰地現著一個兩肋插刀。四牛被這千年凝成的氣概傳染得熱血沸騰,搜搜小腹丹田,覺著底氣不足。
“你娃娃可要拿準了。問問清楚。咱李家十幾代沒有一個冤鬼。”
商量的口氣卻有無可抗拒的威嚴。
“真是這樣,我決不饒她。”
他走進院子,文英正在出雞糞。
“沒收到電報?”
“二叔先看的,家裏事多。”
四牛不由自主,像市場買牲口的經紀人那樣,仔細把文英看了一個遍。她瘦多了,眼皮發青。他看見文英扁平的小腹慢慢凸出來。
“你進屋去,我有話要問!”
文英瞥一眼四牛,眼中零星的火花叫男人的陰冷熄滅了,扔下鐵鍬慢慢跟進堂屋。
“你說話呀?”
文英耷拉著眼皮,搠著。
四眼小心翼翼走進院子,貓一樣的溫順,不敢出大氣。
男人揮揮手,在空中作幾個劈殺的動作,又訕訕地把手放在胯間。
“你說話呀?我不如個生人?”
女人伸出舌頭,濕潤一下幹裂的紅唇。
“是你要問我!”
“你——”男人把指尖指向女人,“你還有理!”
女人並不怕,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
四牛無法再冷靜。又把目光射向女人的小腹。
“拍拍良心,你對得起誰?”
跑過去摘下一個鏡框,當作扇子晃動幾下,“你對待起它嗎?”
女人慘然一笑,“郭五婆要死了,整天哭。”
“說說吧!”
女人身子一抖,眼淚盈眶,“我在家偷人養漢,人都這麼說,你早信了,還要來問我?”
四牛還是感到震驚,“嘿嘿”冷笑幾聲,把手掌慢慢伸開。
“你走吧,滾得越遠越好。”他蹲下去,無聲地歎息一聲。
田文英淒然一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卻也好!”
四眼臥在那棵老槐樹下,默默地注視著他倆走過石橋。六年前,它看著文英和四牛去領結婚證。
郭五婆從地縫裏鑽了出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老槐樹。
“要死的,要死的!啊——咿——”
槐樹的枯枝依舊在空中劃著帶有血紅色的尖嘯聲。
明天就要走了,她拿過一個個藥瓶子。
“這個每次三十丸。娘不會吃藥,要多備點開水。”
……
“這種藥不好買,要及早托人。”
……
四牛聽不下去,“別說了,你早點睡吧。”說完把被子抱起。
文英撲過去,奪下被子,撲通跪在地上,隻喊一聲“牛哥——”再也不出聲了。
她慢慢地抬起頭。那張淒婉可人的小臉在油燈微弱光線的照射下顯得異樣的懾人心魄。
女人挪著雙膝,抱住四牛的腿狂放地懇求著:
“牛哥——我沒做那種事……我不說了。叫我再侍候你一回……再不願意,今晚不要對我說!不要說……”
……1987.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