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妹(2 / 3)

“我們一人一個小桌。”

“那鄰桌呢?還有前後桌,是男是女?”

“有兩個女的。”

田冬梅咬著下唇,磨蹭了半天,開口了,“長得好看不好看?”

盛元子窘半天,撓頭說:“不知道,我沒注意她們。”

“騙人!有人看見你,你和女同學一起,逛馬路。”

盛元子急了,“誰騙你是條小狗,反正信不信由你,我不和她們說話,隻想著上大學。”

“真沒和一個姑娘說過話?”

“真沒有。”

田冬梅嘴角和眉梢又翹起來,“看你急的,我是試探試探你,你肯定能上大學,上大學以後呢?”

這個話正好在盛元子的話匣子裏滿滿的,全是,就說得很有勁,人也更有了光彩。田冬梅心就不夠用,顧上眼看顧不上耳聽,最後大意還是聽明白了,就是幹出大出息,有很多錢,然後在竹園旁河邊的地方蓋個白色的小樓,住在裏麵寫書。

田冬梅急急地問:“就你一個人?”

盛元子想想說:“一個人不行,還得和你說說話。”

田冬梅幸福極了,忽然感覺到盛元子恐怕掙不了大錢,自己就下決心掙錢,為盛元子,也為自己蓋這個白樓。

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最終都流走了。幾年下來,盛元子大學畢業了,分在西南的一個城市裏,田冬梅學玉雕手藝也出了師。這幾年中,兩人也見過幾次,雖沒變得更親密,卻也沒變得生分。盛元子仍叫她冬妹,仍是和她無話不說。要說變化也是有的,盛元子厚嘴唇的周圍長出一茬硬硬的胡須,黑黑的還夾雜著幾根黃的和紅的。田冬梅比先前豐滿了,隻好和半箱子舊衣服告別。人長大了,膽子卻長小了,田冬梅捅破那層窗戶紙的勇氣始終鼓不起來。這顆種子被歲月中落下的塵埃越埋越深,她常憂心忡忡想心事。若隻如此還好受些,有一些傳聞進了耳朵,這會使冬梅夜裏失眠。譬如聽到“某縣長的女兒”、“某局長的千金”、“某廠長的小姨子”看中了盛元子等等。這麼傳幾年,光打雷,不下雨,盛元子總是孤雁來孤雁去,田冬梅就對傳聞不在意了。何況她還在盛元子那裏一一核實過,沒有的,盛元子就一口否定,若有,盛元子也都一五一十招來,或者說:“我沒看下的我不願。”或者說:“我爸一個朋友提過我推了。”盛元子對婚事毫無熱情,田冬梅看著心裏也怵,隻好在等待中消受美麗的夢境。村裏人再有傳說,田冬梅就在一旁冷眉冷眼聽,聽後也不言語,隻用鼻子哼哼便走開。這事由田冬梅做出來,村裏人也能看慣,早把她當了病人。要不哪有二十多歲大閨女趕媒人出門,又開口要十萬元彩禮,又要倒插門,又要人家先蓋一棟小洋樓,話說的不著邊際!這期間,東家嫁閨女,西家娶媳婦,田冬梅都送厚禮,漸漸在村裏姑娘媳婦中就有了威望。青年女子常納罕田冬梅的快樂,免不了找些原因,找來找去找不到,讀高中的小女子分析說:“冬梅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一年仲春的一天上午,一群姑娘媳婦隨田冬梅去了河邊洗衣服。和田冬梅一起洗衣服有趣,還能用田冬梅的洗衣粉洗心愛的衣服,論斤稱的棉油皂隻配洗補了補丁的物件兒。眾人把衣物泡起,便有一段等待的時間需要打發,於是,便有一片白得像藕一樣的青春的腳和小腿伴著銅鈴般的笑在清清的水中劃出舞蹈來。嬉耍夠了,幾個女子便在初綠的草地上圍著田冬梅坐著、臥著、躺著,先感覺上下春日陽光勞動時不及細品的好處,接著有人說:“別這樣幹坐著,說幾個笑話開開心。”

田冬梅就清清嗓子,“我今天說個謎,猜不中就賞她做丈夫。”

一小女子兩肘撐在綠草裏,修長的雙手托著桃紅的腮,粉嘟嘟的小腿絞在陽光中,脆生生說道:“冬梅姐,今天我猜,隻是別太醜了。”

可見這已是個保留節目。

田冬梅詭秘地一笑,舌頭蛇信般舔舔上唇,“是個好東西,你別怕,可聽清了:遠看像個葫蘆,近看像個瓢,走到跟前看一看,豆腐渣摻豬毛。”

小女子猜了西瓜,猜了刺蝟,幹脆又猜了一頭小白豬,田冬梅都說不對,隻好求田冬梅亮謎底。

田冬梅說:“你猜不出,可別怪我,不說了吧。”

眾人不依。

田冬梅笑著說:“是男人的禿子頭。”

眾人立馬笑倒了。小女子笑一半,就和田冬梅滾在一堆去了……

眾人開始淘衣服時,隻見盛元子身後跟著一個大姑娘,撕開沿河白練樣開放的槐花,向這邊走來。田冬梅拎著被單的手僵在空中,手一抖,被單墜入水中,眨眼就衝出丈把遠。田冬梅追過去撈過來,盛元子已和眾人搭上話了。

……

“盛元子,別走,給五嫂介紹介紹。”

“是個客。”

小媳婦叉起腰,先笑成弓的樣子,“你說啥?客?開著開著就開床上了。”

幾聲低低的竊笑伴著盛元子的紅臉響著。

“冬妹……”

盛元看見了田冬梅,站下了。

田冬梅剜一眼陌生的大姑娘,拎起棒槌,低著頭說:“快回吧,你爺早上還說有喜鵲叫。”立馬蹲下槌衣服。

盛元子和大姑娘還剩個背影在,這邊就嘰嘰喳喳起來。

“我見過的,就是縣醫院那個,聽說也是大學畢業哩,也不定是哪個郎才女貌。”

“五嫂,護士都是中專畢業,大學畢業就是醫生了,這叫等級。”一個叫燕子的姑娘說。

“能上中專也是本事,也免了一輩子修理地球。你看人家那顏色,乖乖的,濃眉大眼,人長得好,那個,那個風度也好。”

“他們成不了。”田冬梅冷冷的聲音加進來,“成了也長不了。不信走著瞧。”不等別人問出話,停下棒槌,抬頭打出一排機關槍:“盛元子身上那件毛衣還是上高中時那一件,袖口都爛了。這女子心太粗,談兩年連件毛衣也不給盛元子織。盛元子像個大孩娃,心粗就長不了。”

猜謎小女子見到機會自然放不過,先就把身段笑成一個小波浪樣子,“你,你這樣心疼,織一件送他呀!”

田冬梅也不反擊,想著自己織的好幾件毛衣還沒送,不知怎的,下手就狠起來,一下一下打出梆梆的聲音,槌得小媳婦們心痛起來。

“冬梅,要捶爛了。”

盛元子這次婚姻真讓田冬梅言中。先是婚期讓盛元子一拖再拖,婚後盛元子也不常回來。柳村人倒能常見到那女子,模樣不咋變過,隻是一圈圈地憔悴起來,那肚子始終也沒脹起來。果然,陸陸續續的傳聞就在柳村的輿論界散了,大意都是說盛元子鐵了心要做那陳世美了。

這幾年,田冬梅發了狠地掙錢,隻要不病倒,上了玉石車就不下來,做下貨幹脆來個自產自銷,西安、鄭州地跑起來。田冬梅的變化外人還覺不出什麼,家裏人可都看在眼裏。話不多了,就是要說,也是極短的三言兩語,硬邦邦地砸人。脾氣也朝大裏長,摔碟摔碗是常有的事,弄得隻要她在家裏,母親和弟妹就得如秋蟬般不聲不響著。弟妹感到她還是個溫暖的大姐。在嚴冷的冬日,水太涼,玉石凍脆的時候,全家人圍著火盆坐,田冬梅用各色各樣的毛線織男式毛衣,眼神飄飄忽忽,暖暖的像兩朵火苗,這時叫她一聲姐,她便把手停下,撫摸著弟妹滑柔的小臉,掏出錢來給他們:“拿去買書吧。”

這期間,田冬梅見過盛元子兩次,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她仿佛在耐心等著一個什麼結果,而那結果的形狀卻想也想不清。

這一年春天,盛元子的爺爺要重新砌院牆,田冬梅作出一個重大決定:借這個事到西南那個城市去看看一年多沒回過故鄉的盛元子。

她在村委會那三間房裏找到了虎子,虎子正蹺著二郎腿,叼一根白河煙看報紙。一見田冬梅進來,虎子倏地就變成一根棍子了。這並不奇怪,因為虎子追求田冬梅已有些年頭。

“大秘書,你在忙呀。”

“不忙,不忙,有啥事你讓小三來喊一聲,不用親自跑來。”說話間就泡杯茶遞過去。

田冬梅在虎子那把椅子上坐下,呷了一口茶水,朝虎子賜出一個笑。粗粗壯壯的虎子露出一副癡相。

“有啥好看的。”田冬梅再喝口荼,把報紙拿起擋了臉。

“是你好看。”

“真心話?”

“真心話。”

“沒有一樣不好?”

“都好都好。”

“屁話!真的就沒挑了?”

虎子就覺得心思不夠用,還沒見過田冬梅這樣對自己笑,想著石頭也該暖出小雞來,膽子就大了,“要說不好,也不算不好,要是都是雙眼皮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