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冬梅拿報紙的手抖了抖。虎子就漲紅了臉,手腳都覺礙事,舌頭也不靈活,吞吐著:“這,這真的不算不好,你要真是覺著不好,做個手術就中,報上登的,鄭州就有,又不貴,再說貴你也不怕……”
田冬梅把眼露出來,看著虎子,“你還算個好人,說實話。”
虎子見入了港,就得寸進尺:“冬梅,我提的事,你答應了吧,我媽要把我逼死了,三天兩頭托人提親。”
“又沒人攔著你。”
“你,你就真的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誰說得清,我再想想吧。”
“還要想多久,都早扔二十奔三十了。”
“一個月。”
“多少?一個月?那時你就答應?”
“看你的表現。”
虎子忙表態:“為你殺人放火都中。”
“別說這,我要看看耐心。”
“咋個看法?”
“你不是管送信送彙款單嗎,每天郵遞員交給你,你都拿來要我看看再送去,中不中?”
“中!”
半個月後,田冬梅中斷了合同。那天傍晚,虎子拿來一個彙款單,是盛元子寄給他爺爺的一百元錢。虎子遞過彙款單,嘴裏說:“陳世美做孝子了,寄錢幫他爺修院牆哩。”
田冬梅皺皺眉頭,白了虎子一眼,眼珠轉幾轉,說:“晚上我正好去大爺家,我替你送過去。”抓起條幾上一包芒果煙,扔過去,“我要做飯了,你回吧。”
這一夜田冬梅夢裏笑醒幾回,不為別的,就為猜中了盛元子的心。
第二天,虎子來找田冬梅,小三子說:“我姐去鄭州了。”
又過半個月,田冬梅回來了,村裏人都覺田冬梅變了樣,具體又說不出哪兒變了,唯有虎子眼細,瞄出田冬梅割了雙眼皮。找田冬梅要回話,田冬梅說:“後半個月我不在,不作數,還得再等等。”虎子也不難過,自己說話田冬梅真聽,前途長些,總算有了光明。
敲盛元子門的時候。田冬梅猶豫了半晌。盛元子問她來幹啥,就說來賣貨,貨賣完了,順便來看看,想周全了,才敲了門。
“冬妹,是你?”
“是我。”
“來做啥?”
“來賣貨,順路來看看。”
“一年多沒見麵了。”
“是一年多沒見麵了。”
果真就是這些話,田冬梅就不覺著心慌。
“冬妹,你變洋氣多了,像個城裏人。”
這話沒想到,心一亂跳,耳根就紅了。
“冬妹,還沒吃晚飯吧?”
“你吃了?”
“我吃了,我陪你去外麵吃點。”
“我剛下車,不算餓……我剛,剛下汽車。”
“不吃咋行,那就吃點方便麵吧。”
於是,就吃方便麵。吃完,開始坐下說話。村裏事講完了,爺奶的身體也問候了,忽然就冷了場。兩人幹坐一會兒,田冬梅已經弄不清是來幹什麼,應該說什麼。這些早在火車上想好的,誰知一見盛元子,都想不起來了。田冬梅心裏就著急,這一急,話就衝出來了。
“盛元哥,咋就弄成這樣子,你不知道村裏人說的多難聽……”
話一出口,田冬梅自己嚇了一跳。從來就沒想過說這些,到底是怎麼了?一抬眼,就見盛元子臉變得鐵青,開始摸出香煙抽。一連抽了兩支,田冬梅的心都熏碎了。
“冬妹,這些年快把我憋死了,也真想找人說說,一直也找不到。最艱難的時候總算過去了,掙到一筆錢就能了結了,逼得我隻好學著做生意……”
田冬梅細細聽著,連一聲歎息的重量都感覺到了。這都是她早想到的,漸漸地田冬梅就續上了那個思緒,越發有點害怕那個結果了。想著自己為來這一趟費的心計,又生怕喪失最後一縷勇敢,等盛元子剛講完一個段落,忙插一句:
“盛元哥,你,你,你心裏真的就沒有一個人?從小到現在……”
田冬梅不敢再說下去,若是回答沒有,或是有卻是另外一個人,可怎麼辦?她覺得心已含在嘴裏,再張口就要掉出來。
盛元子冷坐很久。靜靜地說:“冬妹,你也不是外人,雖然我比你大,可我自小就把你當親姐姐看,以前也是什麼話都和你說,我就全給你說說吧。”他拉開抽鬥,從一個秘處拿出一張彩色照片,是一個陌生的姑娘。
田冬梅再也聽不清一句話,迷糊一陣子,忽然就發現了盛元子下巴刮得鐵青,身上是嶄新的毛衣,用難度極大的針法織成的,顏色配得正好,眼淚就不再爭氣,撲簌簌滾出兩串。
盛元子愣住了。
田冬梅忙掩飾:“我這個人最聽不得苦呀愛呀的,一聽就流淚,小時候,你給我講肖長春和焦淑紅,我就哭過。”
盛元子就說:“誰想得到。你早點睡吧,我去同事家裏住。”說完輕輕掩門出去了。
田冬梅呆坐一會兒,忽又看見了睡在桌子上的姑娘,眼淚鼻涕似約好了,看誰跑得快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她把桌上的姑娘翻過來,倒過去,折騰許久。後來,眼淚像是盡了,任憑心尖疼得渾身發顫,也不肯流來滋潤滋潤。她就那麼一個姿勢坐到後半夜,樣子像十三歲那年看盛元子說快板。換個姿勢,這才注意到那占滿一麵牆的書,不由得走過去一排一排摸著,大部分她連名字都認不全了。不知不覺她把手指塞進嘴裏,流了血,她才輕歎一聲坐下。久久地看著那一排一排的書,那山樣的書擋在她麵前,盛元子早到了山的那一邊。她又一次看桌上的姑娘,發現姑娘確實好看,笑起兩個翹嘴角,模樣很像電影明星劉曉慶。田冬梅又長歎了一口氣。
天快亮時,她開始收拾房間,把書架擦了三遍,最後把姑娘靠牆立起,嘴裏不清不白對姑娘說些什麼。
吃了早飯,田冬梅執意要走,盛元子如何說也留不住。田冬梅掏出自己精心打磨的翠玉雞心墜,放在姑娘照片前。盛元子忙說太貴了,不能收。田冬梅不理睬,用小時候常用的口氣對盛元子說:“是給她的。”接著又在心裏和姑娘說:“盛元子托給你了……”
“盛元哥,你不該做生意。”
“賠了。”
“到時候用多少,給我說一聲,算借給你。”
盛元子點點頭。
“以後還要常回去,你爺奶老多了。”
“嗯。冬妹,你,你也該成家了。”
田冬梅笑笑,歎一聲:“該成家了,我聽你這一回,小時候你總是聽我的。”
回到柳村,田冬梅宣布秋天就結婚。母親為此事愁苦多年,免不了一怔,就問田冬梅看下誰了。田冬梅說:“還沒想好,你們做準備吧。”這樣,母親心又揪起來。
過半個月,田冬梅開始買嫁妝,母親才知真不是兒戲,不過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耐不住地問:
“死妮子,到底看下誰了?”
“到時你就知道了。”
“我是你媽,要是放在舊社會,看不打斷你的腿。是不是虎子?”
田冬梅冷笑道:“他還不配。”
“你存心要氣死我不成。”
“就是周家的老三,勝園子。”
母親驚得合不攏嘴,“你瘋了,人家早訂婚了,今秋就要迎親哩。”
“那怕啥,新社會結了婚還能離呢。”
母親又小心問:“你大他七歲,他能願?”
田冬梅脫口說道:“由不得他。”
秋天裏,田冬梅果真嫁了周家的勝園子。陪嫁的豪華不必細說,光帶給新郎官的毛衣就裝了兩個大箱子。婚宴的豐盛也不必細說,虎子喝醉兩次吐的酒菜,醉倒村裏三隻花狗兩隻黃狗。
不久,人們就看到新郎官勝園子穿著不同顏色,不同針法織的毛衣,叼著帶把的香煙滿村走動。人逢喜事,免不了要找朋友喝酒。
幾個朋友一起比指頭。幾瓶酒下肚,舌頭發硬了,膽子也壯了,臉皮也厚了,葷的素的話都噴出來,連私房床笫事也都拿出來交流,有的炫耀,有的歎息。勝園子一言既出,就把大家全鎮住:
“她不停叫我的名字,輕的重的,長的短的,軟的甜的,把人都叫酥了。”
隻有一點勝園子感到不如意,那是在手癢了,坐在麻將桌前的時候,打不夠圈,田冬梅的聲音就滿村響,“勝園子——勝園子——”,很掃興致。
田冬梅的聲音硬硬的、澀澀的,出口要過三道關,落地砸出三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