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三十一日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日對我來說,巳失卻了童年時代的歡樂色彩,逐漸變得淡漠起來。忙忙碌碌、紛紛擾擾的日子裏,時常還會把生日這天輕輕易易忘記了。

但是有三個日子,在我的記憶中卻怎麼也抹不去。相反,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三個日子對我愈發地顯得鄭重而有意義了。那不是盛大的節日,不是民間傳統的佳節,而是三個普普通通的日子,和我的命運利害攸關的日子。

第31個日子是1969年的3月31日。那天在上海,是晴朗的春日,輝煌燦爛的陽光仿佛特意變得格外的明麗。在長篇小說《蹉跎歲月》的後記中,我這樣寫到這天:“鑼聲響了,鼓聲響了,一片嘈雜的響聲中,紅旗在揮動,人流在湧動,高音喇叭在呼叫,鮮花、笑臉中夾雜著毫不掩飾的哭泣,火車輪子滾動了……“我就在這樣的股潮流中,離開上海,到陌生的,遠在五千裏之遙的貴州山鄉去插隊落戶,去接受再教育,或者,拿當時句最時髦的話來說:投入了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

“翻開了我生命旅程中新的頁。”後來我在許許多多操筆墨生涯的同時代上海人筆下,讀到許多對彭浦車站的氣氛和環境的描繪,可見它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深刻和經久的。生離死別本來就催人淚下,況且是在那樣個特定的時代與難忘的時刻。

對於我來說,這個日子之所以難忘,。還在於她把我送往茫無可知的未來,送進了那山也遙遠、水也遙遠、路也十分遙遠的荒蠻貧困的山鄉。我在那山鄉裏,過就是漫長的十年。十年嗬,青春有幾個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

記得,乍到貴州,是在個小站“貴定”下的車,集合好隊伍,聽完安排,通過扇僅能過個人的小門,踢踢踏踏在幽黑晦暗的路途上走了二裏,才到達目的地。我們睡在所中學的教室裏,地板上鋪著穀草,蓋的是隨身攜帶的棉衣。我在長篇小說《三年五載》三部曲的序言中寫過:“迎接我們的,是場奇特的倒春雪。雪花釈呀釈呀,釈落在盤山繞坡的公路上,飆落在送我們去山寨的卡車上,釈落在連綿無盡的、對我們來說充滿了神秘感的大山的脊梁上。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仿佛就是從那時起,從觀察春日裏很少見的飄雪開始,我抱著絕大的好奇,學著觀察村寨上和山鄉裏的切。

記得,在繁重累人的大忙季節以後,便是多霧多雨的山寨上綿長的雨季。不要說知青們沒事幹,就連勤快的農民們,也都貓在屋裏抽葉子煙,擺龍門陣,打撲克牌消磨光陰。哦,光陰!當時光需要消磨的時候,那必定是閑得骨頭都發癢了。我時常練習寫作,寫累了便坐在淋不到雨的屋簷下,似乎是消磨光陰般癡癡地瞅著雨從天空中斜斜地落下來。下小了,雨簾是釈飛的,雨絲兒是無聲無息的;下大了,聲音是嘈雜而響亮的,農民們形象地驚呼:“下響起來了!”下得不大不小的時候,山野田壩裏便是片細刷刷的聲音,那是雨點均勻地傾瀉不盡地灑落在綠色植物上。

記得,從觀察雨開始,我又看見了風。第次說風是看得見的時候,同下鄉的知青說我想寫書想“瘋”了,風怎麼可能看得見呢?我便認認真真告訴他,這會兒風是從高山之巔刮下來的,不信你聽那吼嘯的聲音,不信你看那片蒿竹林全往側邊傾斜;而到了晚上,風又從埡口那裏吹來,帶著寒冽、帶著潮氣和冷霧,也帶著颯颯的聲響……雨是如此,風是如此,雲也如此,神奇的大自然裏切的切,都成了我觀察的對象,激起了我濃厚的興趣。當然更有活靈活現千姿百態的人,人的形象,人的經曆,人的個性,人的舉止談吐和服飾打扮,全成了我關心的對象……久而久之,所有我潛心觀察過的切,在我筆下便自然而然地生動且逼真起來。

現在寫來,那段歲月裏的切仿佛充滿了詩情畫意。哦不,不是這樣,插隊落戶的日子裏,更多的是勞動,是挑糞,犁田耙田,鏟敷田埂,鑽煤洞挖煤,上磚窯當小工,背灰,打煤巴,上糧,天幹下來,最好腳也不洗就倒在床上。還有天天如是地粗礪的難以下咽的包穀飯和清湯寡水的“老炤菜”……隻不過這切據說在我們這些人裏巳經寫得太多太多,我不想過於渲染了。

我想說的是,我的青春,我的思考和追求,甚而至於我的戀情,都是在這段歲月裏開始的,我的人生之路,就是由此走出來的。

第二個日子是1979年的1.月31日。又是個31日,這是不是巧合我說不上來,但那是確實的,在長篇小說《在醒來的土地上》的後記中,我這麼寫道:“(就在那天),省裏把我調到作協分會,我平生以來領上了第份工資,二十八元整。那年,我三十歲了,已經出版了五本書。”我牢牢地記著這個日子,不僅僅因為這是我離開農村的日子,而是從這天起,我真正地確定了自己的職業,當上了自小夢寐以求的專業作家。二十八元雖少,但這是職業作家的工資,也因為我在此之前沒有工資,隻好就從最低的工資拿起,走上了我自己選擇的文學之路。這個日子的值得紀念,還在於我可以不無自豪地說,我在山寨農村當了整整十年又七個月的知青,不曾為了上調,為了達到諸如升學、進工礦、上大學的目的,而去討好、孝敬、拜托任何權勢人物或是拍他們的馬屁。我這樣說絕非蔑視當年些這樣做過的人,他們也是迫不得巳,也是出於無奈。我隻想說,我沒有這麼做,我在偏遠鄉村呆了這麼久,那是我的選擇;我當上了職業作家(確乎是早了些),那也是我的選擇。

如果說在鄉間度過的漫長歲月是逆境,那麼從這天起我便步入了順境。我的書本本印出來,我的作品被拍成電影,被改編成家喻戶曉的電視連續劇,我的小說不斷地在電台的小說連播節目中播出,我的事跡被人寫成不止篇報告文學,並由新華社寫成通訊稿播發國內外,中央電視台拍攝了《葉辛和蹉跎歲月》的二十分鍾專題片(1982年12月),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為我專門拍攝了紀錄片《祖國新貌》(1982年22號)。我從沒想到在那些寂寞的鄉居歲月裏的困擾、思索、追求、努力、潛心寫作會給我帶來這麼多的榮譽:1983年我當選為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青聯常委;1984年被評為全國自學成才優秀青年;1985年榮獲首屆五勞動獎章,四化建設標兵,全國優秀文藝工作者稱號;1986年當選為貴州十大優秀青年新聞人物;1987年又當選為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我真正地受寵若驚了!我能說的隻是,我多少還有點自知之明,其實我並沒做什麼,隻不過是寫了幾本書而巳。我絲毫不敢怠慢,除了做好本職工作,當好雜誌主編和份內工作,我唯有牢牢抓住手中的筆,今天寫作,明天寫作,後天還是寫作。落葉枯黃的冬三月也好,蚊蠅猖獗的酷暑炎夏也好,我都在勤奮地創作勞動中度過,讓自己的作品和讀者對話,讓自己的感情通過文字和讀者交流。這天如果我坐在桌子前,寫下點什麼,我就感覺踏實和充實。反之,不論做什麼事兒,我都有點兒心神不寧,煩躁不安。日子就這樣天天地過去,竟然流逝得那麼快捷那麼不為人所知。

第三個日子是1993年的8月31日。這是第三個31日,這會兒我相信31日和我是有緣份的了。這是我在貴州度過的最後天。早在半個月前,我妻子帶來了上海發出的調令,半個月裏我整理東西,把數千冊書籍包紮裝箱,還最後次代表貴州去北京參加了全國青聯七屆次會議。到8月31日,我巳經把所有要帶走的東西裝了滿滿兩個五噸集裝箱運走了。四室廳的房間裏顯得空空蕩蕩,說話四壁間竟然還回蕩起空鳴音。該告別的地方我都去走過了,該說的話我在篇寫給《貴州日報》的文章裏統統寫下了,似乎已沒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了。但,我仍然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時而歪在木椅上,時而坐靠在窗台上。我意識到調歸上海將是自己生活中的又次重大轉折,而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我能像以往那樣,仍把腳步踩得牢實而又穩重嗎?在貴州的這些年裏我寫下了三十本書,其中28本出了單行本,最後的兩本也巳收到了采用的通知。在今後的數十年裏,。我還能像以往那樣勤奮多產嗎?

一切都是未知數,切都還須走起來看。但我終究仍得往前走,走回故鄉,走入新的生活環境,走入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天地。從二十年前來到貴州,到二十年後的今天告別貴州,我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留給了這塊富饒的也是貧困的鄉土,我把經曆的苦難和風流留給了這塊提起來就心潮難平的鄉土,我也把我的腳印留在了這裏。

記不飧是哪個說的了:“逆境的美德是堅韌,順境的美德是節製。”在巳逝去的那些日子裏,我想我正是這麼做的,我還將抱著這樣的信念去走我的人生之路。

這就是和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三個日子,三個不同的但又互為聯係的31日。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將倍加清晰地記住這三個普普通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