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卷說明本卷收輯兩部長篇小說:《我們這代年輕人》和《高高的苗嶺》(處女作)。

《我們這代年輕人》發表於1977年第三次複刊後的《收獲》雜誌第五、第六期3198.年出版單行本,1984年再版。正是這本書,把葉辛的名字帶給了廣大讀者。

《高高的苗嶺》初版於1977年2月,1979年再版31978年改編成電影,取名《火娃》3198.年印行朝鮮文版。距初版17年以後,1994年收入《兒童文庫》。

我們這代年輕人收工了。

魚鱗狀的晚霞在西天邊抹出片桔紅色,像是嬰兒露出的甜甜的笑靨。

“慕蓉支!”走近寨口堰塘的收工行列後頭,響起聲清脆的叫喊。

熱鬧喧嚷的婦女行列,大筆嘻嘻哈哈,說笑不停,都沒注意這聲呼喚。

“慕蓉支,你等等我。”清脆的叫喊聲又起,比起先還急促些,“有事兒同你講!”人群裏還是沒人應聲,有個中年婦女推了推自己身前的姑娘,她隻顧埋著頭往前走,點也沒聽見夥伴的呼喊。中年婦女在她肩胯上推了兩下,又拍了兩掌說:

“小慕,”山寨上的婦女,不習慣叫慕蓉這麼個雙姓,照對所有知識青年的稱呼習慣,喊她“小慕”,“劉素琳在喊你呢,等等她。”慕蓉支應聲仰起臉來,詫異地眨了眨明朗溫和的大眼睛,白裏泛紅的麵頰上升起了兩朵紅霞,她剛要發問,後麵劉素琳的喊聲又起了:

“慕蓉支,等等我。”慕蓉支從肩上卸下鋤頭,走出婦女行列,等著同戶的小劉。她不知幹練豁達的小劉將對自己說些什麼,抬頭向後張望著。

婦女行列走進寨子,樂嗬嗬的說笑聲漸漸消融進各家各戶的院壩裏去。

劉素琳走到慕蓉支跟前,神情異樣地瞥了她眼,往寨路上望了兩眼,又回頭向她們走來的路上瞅了瞅。

“小劉,什麼事?”慕蓉支輕聲問道。熱情洋溢的劉素琳向是嘻嘻哈哈的樂天派,什麼話在肚子裏也藏不住,今天變得這麼小心翼翼,倒有些使她好奇了。

劉素琳並沒回答慕蓉支的問話,又向四周環顧了下,大概是覺得這兒實在不能講悄悄話,便果斷地拉起慕蓉支的手臂,說:

“走,到那邊去說。”她伸手指著寨子外頭紅土坡上的慈竹林邊。

初秋天,慈竹都已返翠。竹杆變成翡翠色,竹葉子像條魚,眼望進去,竹林裏密密簇簇的,很是繁密。誰都知道,編籮筐、背兜、提籃、囤籮,砍實用的竹子,這個時節最好了。不過,慈竹林是生產隊的竹園,又臨近寨子,不會有人在竹林裏砍竹,也沒人願鑽進那麼密的竹林去玩耍。

兩個姑娘走到紅土坡邊,這兒地勢很好,背靠竹林,身前條上坡去的小路,有人走過,眼就能看見。是個說悄悄話的好地方。

劉素琳東張西望著,探查左右有沒有人,向耐心的慕蓉支倒有些沉不住氣了,什麼話這麼機密呀,她又問:

“到底有什麼事呀?小劉。”這問,劉素琳把臉轉過來向著她了。劉素琳的個子比慕蓉支高半個腦殼,沉靜的眼睛,雙眼皮兒,細嫩的皮膚已在幾年的山寨勞動中曬得黝黑黝黑的。她的兩眼定睛地望著慕蓉支,卻並不說話,露出臉的探究神色。

慕蓉支微笑了下,說:“小劉,有什麼事,盡管說吧,看你,平時那股幹練勁兒,到哪兒去了!”“你要說實話。”劉素琳點也沒笑,反而語氣莊重地說,神情顯得格外嚴肅。說完,她又睜大雙眼,用那種探究的眼神望著慕蓉支。

慕蓉支白晳的臉上頓時變得緋紅緋紅,直紅到耳朵根。劉素琳不難看出她臉上的紅潮,也不難看出她明朗溫和的大眼睛裏閃出的光采。

劉素琳看明了這兩點,兩邊尖尖的嘴角不由得蠕動了幾下,露出股失望、頹喪的神色。

“小劉,究竟出什麼事了?你快說呀!”慕蓉支鎮定下自己,再次催問道。

劉素琳抬起了頭,雙眼凝視著慕蓉支,眼皮眨也不眨地說:

“昨天晚上,你和程旭道到樹林子裏去了嗎?你和他……究竟……”像團火燒雲映射慕蓉支的圓臉盤上,她滿臉都漲紅了,明朗溫和的大眼睛裏閃爍出驚異的神色,嘴裏呐呐地說不上話來:

“這這”這還用說嗎?劉素琳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但小劉仍要個明確的答複,她口氣冷冰冰地說:

“不要騙我,要說實話。”停停,她又補充說,“我有事兒告訴你!”“什麼事兒?”慕蓉支急切地追問。

“你先得回答我的問話!”劉素琳今天顯得特別固執,點也不願放鬆自己的條件。

慕蓉支兩條細彎細彎的眉毛聳動起來,印堂間隆起了個疙瘩,嘴巴張了張,脫口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啊!”劉素琳粗粗地喘息了聲,雖然事先已有準備,又是自己先向對方打聽的,但聽到慕蓉支的回答,她還是驚愕地睜大了雙眼。慕蓉支這麼問自己,就是說她已經承認同程旭在夜裏到樹林子裏去過。像同學們私底下議論的樣,她確實同程旭“好”起來了。這個“好”字的解釋,隻有劉素琳心裏明白,在字典上是查不出這條解釋的。簡單地說,在韓家寨的知識青年集體戶中,這個“好”字,就是“戀愛”兩字更加口語化的說法。在集體戶裏,由於共同的生活和勞動,天天生活在起,個男青年和位姑娘“好”起來了,有了三年多插隊落戶曆史的青年們,是並不以為奇怪的。劉素琳吃驚的是,慕蓉支這麼個漂亮的姑娘,竟會去同毫無特點,相反總讓人覺得有點孤僻、古怪的程旭“好”!在小劉的眼裏,慕蓉支什麼人不能愛,憑她的個性、相貌,及為人處世的態度和在集體戶裏受到的尊重來說,她完全可以找個相貌堂堂、表人材的男青年作為自己的朋友。可是,她找的卻是程旭,個老是陰沉著臉,三天也不說兩句話的“怪”人。

必須解釋下,這個“怪”字,在集體戶的二十多個男女知識青年中,也同“好”字樣,有它的特殊的解釋。這個“怪”字,從姑娘們的嘴裏說出來,應該解釋作“有股說不出的味兒”。

但是眼前,劉素琳的不平和驚愕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這不是般相好的姑娘認為自己的夥伴找了個和她不配的男朋友的不解和焦慮,這是像看到自己相好的夥伴落進陷阱去樣的焦灼和痛苦。劉素琳出了幾口粗氣,有點急促地問:

“慕蓉支,你,你真同程旭好上了,你,你真喜歡……”這來,慕蓉支倒漸漸安靜下來。原來,小劉已經從不知哪條渠道,窺見了自己心靈上的秘密。這有什麼,既已知道了,也不用瞞她了。二十三歲的慕蓉支還從來沒有說過謊話。從她本意來說,因為事情剛開始,她並不願意讓人家都曉得這件事,免得在韓家寨上鬧得滿城風雨,議論不息。但人家既然已經曉得了,也不必去辯解和否認的。這麼想著,她的語氣和神態都鎮靜得多了。她微微點了點頭,低聲說:

“你的眼睛真尖。小劉,你看這件事……”要在往常,哪個女學來同劉素琳商量這類事情,劉素琳真會專心致誌地聽著對陳述隨後同她起慢慢地散步,點滴地和夥伴共同猜測,出點子,想辦法。可此刻對慕蓉支的征詢,劉素琳卻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

“我根本反對你和程旭交朋友!”“為什麼?”小劉的態度這麼絕對和武斷,真正使慕蓉支大吃驚。個再不謹慎的姑娘,也不會用這樣的態度和語氣評判另個姑娘的愛情呀。

“為什麼?”劉素琳自己也反問了句,隨後平了平心頭湧起的急躁勁兒,竭力使自己的情緒和緩些:“去年冬天,程旭回上海去探親,你知道嗎?”慕蓉支看劉素琳的神情態度,預感到要聽到些從來沒聽說過的有關程旭的話了,她漲紅了臉,兩眼瞪得老大,期待地望了望小劉,閉緊嘴巴,點了點頭。

劉素琳看到慕蓉支那雙真誠坦白、明朗溫柔的眼睛裏透出的絲絲焦慮之光,心頭緊了緊,自己對自己說:多單純、多好的慕蓉支啊,她還是頭次和男青年交朋友呃!誰能料到,這麼好的夥伴,竟然會邁步就上當。對,為了慕蓉支,為了我們的友誼和責任,我必須把知道的事情告訴她,讓她盡快地和程旭這個壞家夥刀兩斷。他們僅僅出去了次,感情還不會太深,隻要她聽了自己說的事兒,準會回頭的。

生活中常有這樣的事兒,愛情的萌芽,會由於個極偶然的因素,產生誤解、恐懼,以致由對對方的懷疑、猜測,發展到不信任、破裂。於是,剛出土破綻的嫩芽又縮回了泥土,或是幹脆掐斷了!

劉素琳今天就要對慕蓉支說出程旭的些真相,幹涉她的愛情,提請她引起聱覺。她見慕蓉支點頭,繼續說:

“大隊批了他兩個月時間的假期,結果,他在上海住住了四個多月,直到春耕已經開始了,他才回來。你還記得嗎?”“記得。”慕蓉支的臉色通紅通紅,別人這麼直截了當地在她麵前講起自己的心上人,她還很不習慣。程旭回上海探親,住了四個多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都明了啊,她怎麼會忘記?劉素琳哪能知道,在那四個多月時間裏,和她睡在間屋裏的慕蓉支,時常惦記著回上海去探親的程旭,盼著他的來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