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便好。”劉素琳頓了頓,決定讓自己停停,再說出那個決定性的消息。看見慕蓉支滿麵通紅地望著自己,劉素琳不忍心多停歇了,她把拉住慕蓉支的衣袖,結結巴巴(這可不是她的習慣)地說:
“支,我跟你說,上海公安部門發來絕密的函件,要公社立即拘捕程旭,他們派人來把他押回去……”西天邊那片桔紅色的晚霞已經褪盡了它那絢麗的色彩,太陽早就落坡了。灰黑色的薄暮已經籠住了座座山頭,天快擦慕蓉支臉上朝霞般的紅雲倏然消失,臉色變得紙樣蒼白,兩眼凝定在慈竹梢梢上,眼睛裏透出驚駭無比的閃光,晶瑩的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她的嘴巴張了張,露出排整齊雪白的牙齒,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素琳瞥了她眼,伸出手指捅捅慕蓉支的腰肢,“呱呱呱”開機關槍樣地繼續說:
“這麼壞的人,你、你還同他好,同他交朋友嗎?快,別上當了!趁早回頭吧。說不定,今晚上,明早晨,公社的幹部和派出所的公安人員就到韓家寨,給他戴上八零八一……”劉素琳的話音嗄然而止,不敢往下說了。她看到慕蓉支的肩膀搖晃起來,眼睛裏汪滿了淚水。尤其是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年之前,慕蓉支在集體戶裏害過場大病,在床上躺了個多星期才起來。病體初愈時,她強自扶著床欄和牆壁,走出集體盧曬太陽。那時候,她那病弱失神的模樣,嚇了劉素琳跳。此刻,劉素琳看到的慕蓉支,竟同年前的大病初愈的慕蓉支模樣,劉素琳心裏暗暗嚇了跳,止住了話頭,思忖道:看來,慕蓉支太沒有思想準備,我講得太急促了,應該慢慢地繞著圈子告訴她,讓她有些思想準備哪。陳家勤告訴我的時候,我自己不也吃了驚嗎!
想到這兒,劉素琳把自己的鋤頭立在土坎上,雙手扶住慕蓉支的肩膀,放低了聲音,勸慰道:
“支,消息是太叫人吃驚和突然了,真正想不到。不過,你也不必太緊張,反正,你和他的關係,是正常的同誌關係,我們大家都知道。我急著告訴你,就是想提醒你下,不……”一八零八——係指手銬。
“謝謝。”慕蓉支透過模糊的淚眼打量了小劉眼,硬咬住嘴唇,哽咽著說:“謝謝,我知道了。謝謝……”她隻是機械地重複著“謝謝”兩個字,自己也沒感覺到,她的手是在推著向她挨近來的小劉。
小劉已經感覺到慕蓉支的手在推著自己,她惶惑地抽回自己的雙手,覺得仍有必要作些叮嚀,再次勸慰道:
“不過,你要鎮定些,要做得和往常樣。就是說,要像我們這些人聽到這種消息樣,不要過份。過份,對你是不利的。你懂嗎?”劉素琳的話裏,充滿著對好友的關切,也充滿著老大姐般的世故。慕蓉支不置可否地低垂著頭,手中的鋤頭,“噠”聲落在地上。她輕聲低語似地說:
“……我……我要歇歇,要好好想想……”“我理解你的心情。”劉素琳的雙手重重地在慕蓉支肩頭上壓了壓:“要歇,你就在這兒歇吧;要想,你也趁這機會好好想想;回到集體戶,可要鎮靜,裝得沒事人似的。還有,再碰到程旭,你可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公安部門要逮捕他,他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敵我關係,你定要同他劃清政治界限呀!”慕蓉支又覺得小劉的雙手在自己肩頭上壓了壓,仿佛她還呆站了片刻,等到自己再次勉強抬起頭來,劉素琳的身影早就不見了。兩把鋤頭,她也帶回去了。
暮色像帷幕樣遮住了天地間的切,慕蓉支隻覺得黑黝黝的山嶺在向她傾倒過來,她站立不住,屁股坐倒在慈竹林邊的土坎子上,雙手抱著膝蓋,把腦殼埋在兩腿之間,“嗚嗚”地哭泣起來。
天完全黑了。初秋的晚風輕拂著慕蓉支柔軟的頭發,“嗡嗡嗡”的蚊蟲趁機對這個毫無防範的姑娘大肆發動進攻。慕蓉支無所動,她像個被重錘狠狠砸暈過去的人那樣,渾身麻木了,癱倒了。
山寨上已經亮起了燈光,從座座磚牆瓦屋和幢幢茅屋裏,不時地傳出社員們的歡聲笑語和哄抱娃兒的聲氣,這正是山寨晚間忙碌的時候。
誰也沒察覺,慕蓉支姑娘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驚嚇和憂慮使得她兩眼模糊,腦神經也隨之繃得緊緊的,四周團轉的切,對她來說都如同不存在了。
哭過了陣,理智才逐漸地回到慕蓉支腦殼裏來。她掏出小手帕,抹了抹眼角邊的淚水,按住狂跳不已的心房,自己問自己:“怎麼辦?事情已經來了,我該怎麼辦?”當然,從理智來說,應該像小劉說的那樣,聽到這個消息,隻當作沒事人似的,鎮定平靜地應付切,立刻掐斷和程旭的關係,仍舊維持同戶的同誌關係。但是,奔放的初戀之情不允許她這麼幹,慕蓉支甚至沒往這上麵想過,要叫她對程旭的滿腔熱情馬上冷卻下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那麼,繼續愛他嗎?即使他被逮捕了,也堅持不懈地愛下去嗎?
慕蓉支的手心裏都捏出了兩手冷汗,這是多麼可怕啊!為什麼,命運偏偏讓純潔的慕蓉支遇到這樣的挫折和打擊呢?慕蓉支生得端正而又俏麗,在集體戶裏,向都說她的風度文雅、穩重而又落落大方。插隊落戶三年來,像她這麼個姑娘,自然不斷地會引起同戶或外隊些知識青年的愛慕之心,有大膽的小夥子,甚至敢於向她表示自己的願望和寫來充滿火熱情感的書信。慕蓉支從無所動。誰曉得,自己心田裏剛剛產生了愛情的萌芽,狂風暴雨卻來臨了!她怎麼忍受得了呢?二十三歲的年輕姑娘呀,當她把自己最真摯的感情向程旭傾訴的時候,曾經反複思索過多少次呀。她像站在個溜斜的冰坡上滑冰似的,懷著憧憬的、但又有些恐懼和暢快的心理,身不由己地滑了過去。但滑過去,慕蓉支就拿定了主意,認為自己並沒做錯。她從來沒有過第二種想法,她把自己的行動、把和程旭的之間的關係,看作是神聖的、莊嚴的終生大事。
可是現在,像個美好的五彩繽紛的電視屏幕,突然被塊橫空飛來的石頭砸得粉碎那樣,慕蓉支感到心頭重重地被壓上了塊磨盤,渾身麻木不仁,處在種茫然若失的狀況裏。
天黑盡了,初秋的晚風還帶著點涼意吹襲過來。白天在坡上勞動,並不感覺很累,衣服也穿得單。可現在,肚裏開始餓了,身上又不自禁地打起抖來,但慕蓉支並不想馬上回到集體戶去。她要好好地理理紛亂的頭緒,決定自己此後的行動。
難道程旭回上海的四個月時間,真幹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犯下了罪嗎?像他這麼個人,真會與什麼可怕的案件糾纏在起嗎?不,不可能的呀,我和他認識兩年多了,可以說,他的舉動、他的言語,我都熟悉。難道,我的眼睛會有錯嗎?大人們常說,知人知麵難知心,莫非,我還沒了解程旭的真正性格和為人嗎?
不,我了解他的!我要不了解他,我會和他到樹林子裏去談心嗎?他談得多麼好呀!
可要逮捕他的事,也是確實的呀!小劉是我的好朋友,她決不會在這麼嚴肅的事情上同我開玩笑。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呢?既是絕密的文件,陳家勤怎麼會看到呢?他當過戶長,和公社好些人的關係都很密切。真有這樣的事,公社幹部當然會告訴他,要他留神程旭的舉動。那麼,程旭真會遭遇到這麼大的不幸嗎?啊,不,不是不幸,如果他真幹過什麼犯罪的事……慕蓉支不敢想下去了,她不願意這麼想啊!把“犯罪”這兩個字,和集體戶裏流裏流氣的沈兆強這種人聯係起來,這是點也不叫人奇怪的。可要把這兩個字和嚴肅拘謹的程旭聯係起來,叫人怎麼可以相信哪,他有那麼顆深沉、善良的心啊!
慕蓉支好似墜入了深深的海洋裏,狂嘯怒號的波濤把她會兒掀上咆哮的浪峰之上,會兒把她沉到深淵似的海底裏,她的心時懸空恍惚,時陡落到無底的洞子裏,悚悚不安。
她相信劉素琳所傳的消息,她又相信程旭的為人。就這樣,像兩股河汊中相交的激流,思緒會兒衝向這邊,會兒又推向彼岸,使她心亂如麻,不能自己。
往事,和程旭相識兩年多來的往事,好比漲潮時的海水,兜底從她的心頭翻騰起來,回憶像衝開閘門的激流樣阻擋不住,陣又陣地叩擊著她的心扉……兩年之前,韓家寨大隊的上海知識青年們,有了次調動。
原來第生產隊和第三生產隊的集體戶,由於場突如其來的山洪爆發,泥牆全被淹塌了,知識青年們不能再在裏麵居住了。兩個生產隊的知識青年,共有二十四人,住到哪兒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