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叔被他幼稚而又真摯的話語逗笑了,他輕聲而很有感情地說。“小隆開,這種日子,會來的。到那時,大叔和你,和大家起齊心奔好日子。”聽了這話,隆開也甜蜜地笑了起來。“和大家起齊心奔好日子”,孫大叔的話,深深地在隆開幼小的心靈裏生根發芽了。

還得快辦隆幵聽從孫大叔的囑咐,擦黑時分,從坡上借著林子和草籠籠的掩蔽,回到穀堡寨上去。在這種時候,哪還顧得上山魔王那些牛啊。趕著牛歸圈去,不是要讓山魔王抓住嗎?

坡上到處都有攆山狗,隆開仗著自己熟悉地勢,挑選了條最大膽的路,直接鑽進山魔王“王宮”背後的竹林裏,扒開竹梢,悄悄地向寨子上望。

“鏜鏜鏜!”個攆山狗拎著麵鑼,使勁地敲打著,震得滿寨都聽得見。

“鏜鏜鏜!”那攆山狗不停地敲著鑼,聲嘶力竭地叫喊道:“寨鄰娃崽們,教堂的師司鐸來紮旺大寨布施,快去領白米洋麵啊!”“鏜鏜鏜!”隆開瞪眼望去,寨上,上坡開荒燒山的人們都回來了。窄小的寨路上,衣衫襤褸的苗家老幹人,不斷地來回走動著。汪汪吠著的狗,東探探腦殼西伸伸嘴的黑肥豬兒也奔過來竄過去。從苗家茅屋裏送出鼎罐裏冒出的苦蒿葉味,和著陣陣酸氣。些姑娘,光著腳板,擔著水桶去挑水。從南麵層巒迭嶂的山嶺外麵,悶沉沉地送來陣又陣轟隆隆的響聲,似山區的雷鳴,可下細聽,又不是。那聲音像是在炸山,也像是山解放前的苗家,喂豬就像養雞鴨,隨處亂放,夜來就關在家裏。洪暴發了般。

隆開看見大家都靜下來,聽著那時而分明、時而隱約的響聲。

忽然,他看見自己放的那群牛,慢悠悠地走進了寨子。隆開心頭奇怪了:是哪個,把牛群趕回寨子來的呀?他仔細望去,啊,那揮著竹哨鞭的,不正是隆昌大叔嘛!隆開多想撒腿跑過去叫他啊。可是,寨路上人這麼多,還有攆山狗,不能過去。呀,攔在牛群前頭的,那不是李疤子嘛!

李疤子手叉著腰,攔住持竹哨鞭趕牛的隆昌大叔,惡聲惡氣地問:“放牛的娃崽呢?”“才將還在寨口呢!”隆昌大叔高聲回答,“他讓我把牛趕回圈去,又去摸雀兒蛋蛋了!”“胡說,”李疤子咧嘴,“這牛,明明是你趕下坡來的!”“啊呀,二爺,”隆昌大叔逗樂似地說,“都說你少隻眼睛,我還不信哩。隆開這娃崽,吊在老水牛的大肚皮上,步步走回來的,不信,你問問他們這些人,都見了!”李疤子將信將疑,嘴裏怒衝衝地“哼”了聲,讓幵了道。隆昌大叔啪地甩聲竹哨鞭,又把牛往山魔王的牛圈趕去。隆開的心頭,為隆昌大叔捏著把汗。他曉得,大叔是在掩護他呀。

山魔王大朝門前的院壩裏,站了大幫子人。師司鐸披著又寬又大的外衣,站在把椅子上,慢聲慢氣地說著話:

“主的意旨,讓我以大米由麵給紮旺大寨百姓施舍,補貼青黃不接之需,家戶,大米二斤,白麵三斤,按戶布施!”站在院壩裏的苗家老幹人,交頭接耳地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師司鐸接著昂起臉,翹起黑漆漆的山羊胡子,朝天瞪著眼,字句地說:“主的意旨,叫我提醒你們,紮旺大寨竄進了魔鬼;哪個不識之人,誤藏了魔鬼,要主動講出魔鬼的藏身之處。誤藏之人,不受牽累。魔鬼拉出來,該千刀萬剮。”人群裏又陣嗡嗡響,有人尖聲地問:“哪個是魔鬼呀?”“魔鬼嘛,”師司鐸加重了語氣,說,“就是被打湃了腿的共軍。”他忽然轉過身,兩眼直勾勾地盯住了站在角落上的隆開阿媽,陰沉沉地說,“有的千人家,中了魔氣,要多加洗刷!多多地驅邪!”隆開阿媽沒料到師司鐸會盯著她的臉說話。她摟緊了小妹妹,低低地說:“我家有啥子魔氣,窮得飯也沒得吃!”師可鐸顯然沒聽清她說了什麼,車轉了臉,本正經地說:“魔氣在有的娃崽身上,可要好好規勸他。主的意旨,除去魔氣,指出魔鬼,外加大米十斤,白麵二十斤。”說完,師司鐸由個攆山狗扶著,步下椅子,開始分發大米白麵,“呸!”隆開在竹林子裏,看得清清楚楚。他狠狠地往地上唾了口,心頭說:這鬼師鐸,盡放狗屁!到解放軍打來了,非得找他理抹清楚不可!

隆開看著些教友分了大米白麵回屋頭去了,他看到阿媽沒去領米麵,心頭很高興。到大院壩裏靜下來的時候,隆開順著漆黑的小路,摸到自家茅棚子的後門邊去。

他剛想進門,看到李疤子帶著幾個攆山狗,從土院壩裏退出去了,邊走邊嘶聲叫罵著。

隆開等他們走遠了,才推開包穀杆編結成的後門,走進屋頭去。

阿媽坐在屋頭,摟著小妹妹,正在煮包穀蕎米飯。火光亮亮,映出她那張瘦削青黃的臉。她見了隆開,吃驚地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半晌,隻伸出手招呼隆開過去。小妹妹要叫,也被阿媽捂住了嘴。

阿媽指指外頭,低聲問:“院門關了?”隆開湊過來,點了點頭。阿媽把隆開拉近身旁,伸手撩起圍裙給他擦去臉上的抹泥痕,順手撫了撫他那蓬亂的黑發,小聲關切地說:“隆開,你上哪去了?李疤子他們都是夥強盜啊。你是隆家的根芽,要小心提防著點。我們苗家老幹人,丟條命容易,要保住條命,難啊!”隆開聽了阿媽的話,瞪著烏閃閃的眼睛,沒出聲。

阿媽今晚上不知為了啥,反不多說話的常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她湊近隆開的耳朵,粗糙的麻布帕子貼緊隆開的臉,又說道:“聽說那個給打傷的解放軍藏起來了,興許,你是曉得的。阿媽聽了這話,掛上心了。隆開,你曉得啵?”隆開見阿媽緊張地盯著自己,便搖了搖頭,說:“不曉得。”為了安慰她,又說,“阿媽,你不要怕,我會小心的。”“崽,就是曉得,嘴巴上也要關扇門,嚴些,切莫亂說。”阿媽凝神望著隆開,“哼,山魔王是秋後的螞蚱,凶不了幾天啦!”她鄙視地說。

阿媽伸手理了理他的破爛衣服,才放緩了口氣,說:“隆開,你阿爸死得早。你要記牢,為你阿爸報仇!現今,要忍著煎熬,解放軍打過來,就好了!”隆開握緊小拳頭,在阿媽臉前晃了晃,說:“阿媽,我記牢了!”停了停又說,“今晚我去隆昌大叔那兒睡。”阿媽臉上又布上陰雲,想了想,不由點點頭。

隆幵輕輕掙開阿媽的摟抱,走開去。茅屋頭陰暗了,四壁黑漆漆的。牆角擱板上那盞桐油燈,隻照亮小個角角。火塘裏的火慢慢熄了下去。

“隆開,你吃點稀飯再去吧!這包穀、蕎米還是你隆昌大叔弄來的呢!他特地說了,要煮幹些,讓你吃!”“啊,隆昌大叔!”可隆開想起了自己的責任,更無心在屋頭久呆了。

忽然,門前院壩裏傳來陣嘈雜的腳步聲,隆開趕忙拉開後門,鑽出了屋頭。李疤子大聲問道:“鬼婆子,放牛崽回家沒得?”說著,腳踢開了門。

隆幵媽迎了上去。“我也要問你要人呢,這娃崽,早上的坡,到現在還不落屋,你說焦人不焦人!”“哼,那是中了魔氣!”李疤子沒好氣地吼道。他同幾個攆山狗把旮旮旯旯都看了遍,粗聲罵著,走了。

隆開沒直接跑到隆昌大叔那裏去,他躲在離馬圈不遠的樹籠籠裏,留神聽著路從自家屋頭響過來的狗咬和腳步聲。

果然,沒會兒,李疤子就帶著幾個攆山狗,圍住了隆昌大叔的小茅屋,幾個人撲了進去。

在隆昌大叔茅屋裏查了好會,李疤子才帶著人走出來。隆開聽得分明,李疤子在大聲咋呼:“隆昌,隆開那小狗崽到了你這裏,馬上來報!”“要得,要得!”隆昌大叔口應承,“這娃崽,今天是咋搞的,真耍昏了頭,這個時候還不回家去呀!”攆山狗們沒理會隆昌的話,踢嗒踢嗒地走遠了。個攆山狗說:“這狗崽,今晚上躲在坡上歇夜了!”“怕是的!”另個攆山狗應道。天來,他們都累慌了,誰也不想再跑腿了,群人都鑽進了山魔王家朝門。

隆開這才穿過黝黑的窄小的寨路,來到了隆昌大叔住的小茅屋竹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