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大叔的小茅屋在石朝山家馬圈後頭,他住在這裏,又兼管著馬。隆開推門進去的時候,隆昌大叔正坐在小竹摟上,嘴裏咬著根煙杆,盞小小的桐油燈,擱在竹樓的角角上。屋子裏彌漫著葉子煙的辣味兒。隆開進門,就被嗆得咳了聲。
隆昌大叔見隆開來,忙招手道:“隆開,攆山狗們剛來搜過你呢,快上來。”“我看到了。”隆開爬上隆昌大叔的小竹樓。過去,他常到隆昌大叔這裏來過夜。今晚的氣氛,可不同往常。
隆開坐在隆昌大叔身旁,盯著他的臉盤看了好會。隆昌大叔也不言語,啪達啪達直抽煙。過後,輕聲說:“這地方,安全,不礙事!李疤子來了,你就從這裏爬下去,要是急了,騎上圈頭的馬跑。”說著,隆昌大叔推開了擋風的穀草,讓隆開看明白。
隆開坐在鬆軟的穀草上,望著隆昌大叔長滿了胡子茬茬的臉,想起孫大叔細細密密地關照過的該怎麼和隆昌大叔談的話,默了默神之後,便往隆昌大叔身邊湊湊,低聲道:
“大叔我問你個事。”“啥事?”“你曉得個地方不?”“哪裏?”隆開放大了點聲音,說:“黎平鎮……”隆,昌大叔聽了這話,借著昏黃的桐油燈光,細細地看了隆開眼隨後他凝神聽了聽,往竹樓底下望望,覺得完全沒被人聽見,便安心,他答非所問:“你聽那個說來?”“寨上的人……”隆開編排著,留心著隆昌大叔的臉色。隆昌大叔瞥了他眼,用沉靜的聲氣說:“隆開,那地方呀,離這遠得很。”“大叔,你去過?”隆開又轉著眼珠問,“有好遠?”“以前常去,”隆昌大叔歎了口氣,“熟門熟路的,咋不去?這些天來不去了!”隆昌大叔壓低了嗓子,“那地方離這九十裏路,現今住著大隊好人呢!”“啥子好人?”隆開裝出副好奇的樣子,他也要學孫大叔的謹慎小心,好好地把隆昌大叔“盤問盤問”,然後再告訴他實情。
隆昌大叔吸了好會葉子煙,拔出煙杆,學著隆開平時調皮地眨巴著眼睛的樣兒,貼近隆開的耳朵,說:“咋個,你沒聽說?”隨後又認真地說,“那裏住的有解放軍,快打過來了。今天大白天,解放軍有隊人,在三十裏地盤邊沿和山魔王的匪徒接上了火,打死了幾個攆山狗。聽李疤子那夥人說,那隊人可能是來接應前兩天被山魔王追的那兩個人的。”隆開想起隆昌大叔偷偷掩埋那死去的解放軍的事,曉得隆昌大叔對解放軍是有感情的。可他決心再“試探”下:
“大叔,那受傷的解放軍,要是被你撞見了,你咋辦?”隆昌大叔注視著隆開,眼睛裏閃出絲火花,他從嘴裏拔出煙杆,悄聲說;“我們老幹人的心事,深著呢!”“啥心事哪?”隆開追著問。
“莫問我啥心事了。”隆昌大叔狡黯地眨眨眼,反問道,“要是你撞見了呢?”“……”隆開沒防隆昌大叔會這麼反問他,沒詞了。
“缺德事,我們是不會幹的,對啵?”隆昌大叔既像詢問隆開,又似喃喃自語般道。
聽了這話兒,隆開突然把抓緊隆昌大叔的衣袖子,急促地說:“大叔,你明天出車不?”“幹啥?”隆昌大叔追問。
“帶我到黎平鎮去。”隆開緊緊盯著隆昌大叔的眼睛說。“唉,娃崽,這咋成?”隆昌大叔故意歎了口氣眯起了眼睛說。
“咋不成,你不是認識道嗎?”隆開點也不肯放鬆。
“隆開,”隆昌大叔正色道,“你為啥想到那裏去?”“我?”隆開愣了愣,立刻找到了理由,“阿爸給山魔王害死了,我去找他們來,報仇。
“你個娃崽,去就能叫來嗎?”隆昌大叔感到隆開哄得他太厲害,有點不高興。
“能叫來!”隆開回答得那麼肯定,叫隆昌大叔暗暗吃驚。他盯著隆開,注意地望著眼前這娃崽的臉。
“等等吧,”隆昌大叔也故意陡地板起了臉道,“隆開,解放軍離這九十裏,要來也快了!你聽見炮聲嗎?”“嗯。”隆開點點頭。
“那,你靜心等吧!”“等不得,大叔隆開急了,忍不住脫口而出。
“為啥?”隆昌大叔這回看得更清了,“隆開,你說說為啥等不得?”“你莫問嘛!”隆開耍開了娃崽的脾氣,撒嬌道:“你帶我去吧,坐上你的馬車,路上呼呼的,就到了!”隆昌大叔被他說得苦笑起來:“要真那麼簡單,倒好辦了。!隆開啊,光走出這紮旺大寨三四十裏,就得費大事。山魔王在馬車道上都設了卡子!”“你想辦法吧,大叔!”隆開苦苦地哀求起來,他雙手扯緊隆昌大叔的衣襟直搖。
隆昌大叔從隆開心要去黎平鎮的神情中,早猜出了點什麼了。他伸出雙大手,捧住隆開的臉,嚴肅地小聲問道:“隆開,你告訴我。為啥非去黎平鎮?”這個咋說呢?應該討得確實的口信,才能說呀。隆開怔住了。
“還要瞞我睞,”隆昌大叔輕輕笑說,“你大叔,是那種沒得骨氣的人嗎?”“……”隆開張了張嘴,漲紅了臉。
“快說,為啥要去黎平鎮?那打傷的解放軍,在哪裏?”隆昌大叔嗔怪地催著。
這下,隆開明白,他往隆昌大叔懷裏撲,親熱地叫道:“大叔!大叔!你真好!”接著,便俯在隆昌大叔懷裏,從頭至尾,細細密密地給隆昌大叔講起來。
講完了,隆開認真地望著大叔的臉。
隆昌大叔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輕聲笑陣,用手指點著隆開:“小崽崽,你把事瞞得這麼緊,連大叔也瞞著,剛才還不想說!”隆開呐呐地說:“大叔,我沒得瞞你呀!”“還沒得瞞,”隆昌大叔正色道,“你上坡放牛,為啥好幾個時辰不見人影子?”“在樹林頭耍唄!”隆開想賴了。
“哼,那麼,為啥這兩天盡忘了放鴿子?”“還有,外寨哪個大叔腿傷了,你要找草藥?”“李疤子他們追著你,你為啥盡要甩開他們?好危險的事!實說吧,這兩天,我有空就瞅著你呢!今天,要不是我把大竹子滾下澗,你跑得脫嗎?”“大叔,那是你……”隆開感動得驚叫下。
隆開的心頭塊石頭落了地。隆昌大叔在擱板上摸索著,摸出四塊蕎粑,遞給隆開說:“兩塊你吃,兩塊留著,明天帶給那孫大叔。”隆開確實餓了,大口吃起來。
“大叔,你帶我去嗎?”吃著蕎粑,隆開昂起臉來問道。隆昌大叔伸手摸了摸胡子渣渣,更緊地摟著隆開,小聲而有力地回答說:“去!可我們得好好想想,咋個出關卡,咋個對付攆山狗。那傷了的解放軍,咋個料理。還有,明天你走了,你家媽和小幺妹又咋辦?得關照她們到坡上去躲晚,免得遭山魔王的毒手。”“嗯。”隆開不由得暗暗佩服隆昌大叔想得周全。
接著,老少兩個人,守著盞桐油燈,細細地商量起來。好半天,他們合計完了。隆昌大叔巴達巴達抽著葉子煙,緊皺著眉頭說:“現在,就差錢這項了。馬車道拐上甶沙大路的地方,山魔王設的暗哨,慣會敲詐勒索,不給他點甜頭,這家夥盡會跟你瞎磨亂整。要備些雞蛋、臘肉,可這,要花錢呀!”隆開瞪著雙眼睛,也緊張地思索起來。在窮苦的老幹人那裏,哪裏找得到錢呢?
穀堡寨上的狗不咬了。人動,竹樓上的草就索索響。桐油燈不停地冒著黑煙,燈焰兒搖曳著。
“有了!”隆開忽然想出了個點子。
“嗯?”隆昌大叔困惑地問。
“找阿媽隆開摸摸自己的耳朵,“她耳朵上,還有個銀耳環呢!”隆昌大叔緊閉著嘴巴,思索了好陣,才毅然決然地在膝上拍,說:“隻有這著了!走!”夜深了,老少兩個人,下了竹樓,機警地穿過漆黑的刮著風的寨路,向隆開家走去。
隆開家裏,小幺妹趴在火塘邊的條板凳上睡著了,背上蓋著件草蓑衣。火塘裏的火,快熄滅了。阿媽守著桐油燈,還在縫件破衣裳。看見兩個人進來,她有點驚訝。
“阿媽!”隆開親熱地撲到她懷裏。隆昌大叔在火塘邊坐了下來。
“啥事?”看著兩人嚴肅的臉色,阿媽意識到有不同尋常的事情,她起身去院壩裏望了望。
“阿媽,”隆開貼著阿媽的耳朵,小聲地給阿媽講起來。阿媽的臉由平靜轉為驚愕,又由驚愕轉為堅毅。
“阿媽,這件事,火燒眉毛,還得快快辦,你肯嗎?”隆開講完了,緊盯著阿媽兩隻眼睛問。
阿媽看了隆昌大叔眼,隆昌大叔點了點頭,句話也沒說。
阿媽咬了咬牙,伸手緊緊地抓住自己右耳朵上的彎成菱形的銀飾,狠狠扯,耳飾拉了下來,耳角邊,沁出了小滴血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