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把銀耳飾托在掌心裏,桐油燈的光,照著它閃閃發亮。阿媽低聲緩慢地說:“左耳飾,是為治你阿爸的病扯下的。這個,你們拿去,辦大事!”隆開激動地望著阿媽那張瘦削、堅毅的臉。
隆昌大叔激動地抖著嘴唇,句話也說不出來。
茅屋外頭,“轟隆隆”炸響了個落地雷,把屋腳也震得顫抖起來。不會兒,就嘩嘩地下起了苗嶺山區每年春天必下的瓢潑大雨。風刮得緊,雨下得驟,小茅屋裏,隻聽見外麵嘩嘩的山水聲和呼嘯的風聲……胸對刀尖第二天,天還沒亮透,隆開就從隆昌大叔的竹樓上爬下來,隱著身子,鑽進了寨邊的青杠林子裏。
穀地裏彌漫著縷縷乳白色的霧氣。紮旺大寨的山山嶺嶺,都還沉浸在深沉的靜寂之中。
隆開抬頭望去,空中飄著朵朵色彩斑斕的雲彩,東邊天那兒,金紅金紅的朝霞,把座座懸崖陡壁鍍上了層金色。
隆開急匆匆地沿著青杠林子間的小道走著,時刻提防著身邊的動靜,留心有沒有跟在屁股後頭的攆山狗。四邊都沒有人,小路上,昨晚下了雨,還很潮濕,光腳板踩上去,好舒服呀。高大的柏枝樹和大柳枝,在晨風中顯得生氣勃勃。
前麵就是上山的道了,隆開剛剛從青杠林子拐上小道,忽然,從山岩後頭跳出了幾個攆山狗,把隆開團團圍住。
隆開的心往下沉:這下糟了!可是他鎮定地昂起臉,問:“你們要幹啥?”“哼,你這鬼崽崽,害得老子們守了夜!”其中個攆山狗咧嘴罵道,“走!”四個攆山狗不容隆開分說,拖著他就往山魔王的“王宮”朝門前跑。
“來了來了,放牛的娃崽給抓來了!”還沒走近朝門,就看見個攆山狗站在山魔王的“王宮”麵前,探著腦殼張望了會,向院壩裏叫道。
山魔王石朝山拉長了臉,和教堂的師司鐸站在起,他邊聽著師司鐸低聲說,邊用眼睛陰森森地盯著大院壩邊的朝門。他的隻沒受傷的手背在屁股上,半弓著身子,不時地翻起眼皮,斜斜地盯著南邊的天空。這幾天來,那峰巒迭嶂的山嶺中,不時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聽到那比雷聲還響的炮聲,石朝山的心跟著動蕩著。他不得不悄悄作著應變的準備,喝退那些不可信任的下人,暗暗叫人移轉屋頭的金銀首飾、鋼洋、鴉片和細軟衣物。
最近兩天,山魔王的心情像驟然變了般,從原來的震怒、殘暴,變得更加凶殘、陰險,橫條肉臉也變得鐵青鐵青,胸腔裏像在升著團虛火。他不甘心失敗,還想憑借險峻的山寨負隅戰。
那個被打傷了的解放軍,抓來抓去,都沒得抓到,叫他心頭惱火;尤其是幾乎聞得到氣息,可就是抓不來,使他感到怒發衝冠,可又無可奈何。他像隻關進了鐵籠子裏的豺狗,想吃人,可就是跳不出來。
自從懷疑到了放牛崽隆開,也讓李疤子盯了他好久,可這些攆山狗,真不中用,個娃崽也對付不了,每次都讓他在眼皮底下溜跑了。
昨天,明明踩住了那娃崽的尾巴,結果又被他逃走了。到了晚上,連人影也沒碰著。山魔王恨不得口吞下隆開這個娃崽去。昨天深夜,又聽了師司鐸的點拔,他讓李疤子起來,叫他布排人把上山的條條大小道口,都埋伏下人。今天早,山魔王就同師司鐸不耐煩地等待著。此刻,聽到說隆開被攆山狗們拖來了,山魔王忙把李疤子叫來,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讓李疤子去對付他。
李疤子幾大步衝出了寬大的朝門,朝門隨後“嘭”聲關上了。
李疤子手叉腰,對著被拖來的隆開,劈臉罵道:“你個鬼崽子,腳杆倒是長,老子盯了你整天,都讓你跑脫了。今天,老子給你個機會,你若照實說了,老子就放了你,你若是不說,老子刀捅了你!”隆開挺胸望著李疤子,心頭又氣又急。他不怕李疤子,可是,眼下是最最要緊的時候,讓他們拖了來,咋個跑到孫大叔那裏去,又咋個和隆昌大叔起上黎平鎮呢?……“我問你,”李疤子又喝叫開了,“見天在坡上放牛,不見你鬼崽的影子,你是不是給共軍探子送吃喝去了?”乍聽到這句話,隆開心頭驚:莫非自己去孫大叔那裏,給他們看到了?莫非孫大叔給他們抓起來了?不,不可能!李疤子又在做圈套套人呢!他嘻嘻笑,裝作點不懂的臉相,說:“牛在坡上吃草,我逗鴿兒玩。鴿兒趕場,我就學樣;鴿兒飛翔,我就歇涼。”他有板有眼地繞起口令來,“睡在大樹上,好舒服呀!”隆開閉起眼睛,裝作睡的樣子說。
“鬼崽,你還要哄騙老子!”李疤子怒衝衝地叫喊道,“老子都看見了,你同共軍探子在起!”隆開不慌不忙地說:“你看見了,還問我幹啥呀?”句話把李疤子問得噎住了,獨眼巴登巴登地眨著,他惱羞成怒,嘶著聲叫道:
“你還要嘴硬,給我吊起來!”幾個攆山狗蜂擁而上,頃刻之間,就把隆開吊在朝門口棵槐子樹幹上。隆開的兩隻腳尖踮著地,兩條手臂霎時間像抽了筋樣,又酸又痛。
寨鄰鄉親們遠遠地看到這情景,都忽隆隆圍了上來,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老子問你,”李疤子叫道,“你沒得窩藏共軍探子,為啥要偷吃的?”說著,李疤子伸手在隆開懷裏摸,抓出兩隻蕎粑來,揚著讓大家看。
“鬼崽,你揣這在懷裏幹啥?說!”李疤子緊盯著問。
“吃!”隆開毫不示弱地說。
“給哪個吃?”“我!”李疤子看隆開點也不鬆口,把粑粑往個攆山狗手頭塞,既不拿鞭,又不拿棍棒,“嗖”地下從腰中拔出把尺多長的明晃晃的尖刀,在胸前晃。
這不尋常的舉動,頓時使所有圍觀的老幹人們睜大了眼,“嗡嗡嗡”的議論聲都停止了,場麵上顯得出奇地靜。
人群中,長胡子老爺爺先咳了聲,說:“唉,個娃崽,不經事,犯了啥子死罪了,也興動刀動槍的要命!”“是嘛,見天在坡上跑,沒得吃飽,帶些吃的,也怪不得這娃崽!”隆昌大叔擠在人群裏,也放聲說。
有人在歎氣:“唉,石朝山家的飯,好吃難消化啊!”也有人在為隆開求情:“二爺,這娃崽不曉事,你就饒他這盤吧!”李疤子側著半邊身子聽了陣,歪著腦殼,把手揚,大叫大嚷地說帶吃的,怪不得這娃崽。今天,我就要他句話!”說著,他步步向隆開逼近,把尖刀往隆開腦殼上晃了晃,咬牙切齒地叫道,“放牛崽,我隻問你:那共軍探子,藏在哪裏?你說出來,沒你的事,你要不說,今天我二爺就要你那顆心下酒!說!”話剛落音,邊上個攆山狗就插上了話:“放牛崽,還是實說了吧,不要提著腦殼耍把戲呀!”隆開昂起了腦殼,烏溜溜的眼睛裏射出憤怒的光。他瞪圓了眼睛,怒視著李疤子。
李疤子把刀尖猛地點在隆開的胸口上:“你說不說?”隆開的目光掃到關切地望著他的人群中,人們擔憂地望著他,隆開的目光和隆昌大叔的目光碰在起。他的眼光中迸出了火花,似乎在說:隆昌大叔,我豁出命了。我要是死了,你得找到孫大叔,去黎平鎮呀!
隆開昂起了頭,望到寨外那高高的苗嶺上,蔥蘢的山坡,深翠的杉林。在濤聲陣陣的鬆林中,他似乎看到了孫大叔的四方臉,他仿佛聽到了孫大叔又在說那個肚子受傷、腸子都突露出來了還堅持戰鬥的英雄戰士的故事;“革命,跟共產黨、毛主席幹革命得不怕掉腦殼、不怕死!”孫大叔的鼓勵,那清晰的話音,又在耳畔回響……隆開的胸中油然升起了股激情,他瞪著李疤子,把滿腔的仇恨全部凝聚到嘴上來,大聲說:“呸!”“你……”李疤子右手執尖刀,刷地舉到肩上,亮晃晃的刀尖直指著隆開的心窩。
圍觀的人們飛快地聚攏來。
隆開麵無懼色。
李疤子臉色鐵青,手中的尖刀慢慢地向隆幵逼來。眼看著,閃著寒光的刀尖已經指到隆開的衣服上,隻秒鍾,刀尖就要戳入隆開的胸口了。
“慢著!”隆昌大叔挺身而出,目光炯炯地責問,“娃崽犯了啥子罪?”李疤子旋地轉身,閃著亮光的尖刀平提在手上,對準了隆昌大叔,凶焰畢露地叫道:“好啊!你們都要造幺老爺的反啦!老子饒不了你們……”說著,就向隆昌大叔逼來。
正這時,黑漆的朝門“咚”聲打開了。直在門後窺探的石朝山聽了師司鐸的幾句耳語,疾步跨出了門檻,幾大步跑到李疤子麵前,劈手奪過李疤子手中的尖刀。李疤子往後倒退幾步。
山魔王個轉身,走到隆開身邊。
人們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個殺人如麻的魔王,又要咋個對付那娃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