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莎莊。
奢華的琉璃瓦片在月光如洗的夜裏顯得光潔冰冷。樓宇的屋頂瓦片上,斜斜躺著兩個長長的人影。
你試過在悲傷的夜色裏仰頭看天嗎?你是不是會思念起一個人來呢?很累很累心裏麵很疲倦,想到沒力氣地睡著,想到無聲地哭泣。說起來的時候總會有一些感動,感動著自己的感動。曾經和她一起唱的歌,離開之後才愛上的旋律。夢中笑著哭泣的身影,淒淒怨怨,癡癡狂狂。提醒自己不要去的分手拐角,還是忍不住到達,然後鏡花水月繁華,淚流滿目憂傷。
蕭自斂和沈襄尺揚著清爽的臉孔遙遙看著天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一口清冷的淡酒滾入愁揚,夜卻越漫長,意識越清晰。
蕭自斂露出安祥的笑容,雖然仰著頭的沈襄尺看不到:“襄尺,你還記不記得瑾姨。”
“嗯。”沈襄尺平淡地應了一聲,那樣一個奇女子,怎樣會忘啊。
蕭自斂沉默下來,安祥的笑容也變得自信坦蕩:“我還沒忘呢,因為……”
“當然,瑾姨人很好。”沈襄尺依舊平淡倦怠地和微笑。
“七歲那年,”蕭自斂並沒有理會沈襄尺的打斷,繼續說了下去:“她問過一個問題,宮先生回答了她一個問題,那時候我聽在耳裏,但到了今日還是不明白。”
沈襄尺心中猛然一震,側過頭看到蕭自斂俊秀的側麵。心中一時間翻江倒海,他七歲的時候,正是十六年前!
蕭自斂卻好像一點也沒察覺似的,微笑著繼續說:“對啊,就是七年前中秋節的那個晚上,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夜的月光那夜的人,他們說的話流的淚……”蕭自斂側頭對著驚呆了的沈襄尺笑笑,拍拍自己的胸膛:“都在這裏,不會忘!”
“那天夜裏躺在床上,可是一點也睡不著。我就盯著窗外的月亮發呆,很美,就像今晚的一樣。”
“半夜裏我聽到很奇怪的瑟聲,好聽但又奇怪。就像是挽郎唱的挽歌一樣。”蕭自斂停頓下來,像是竭力尋找合適的詞語描繪那種樂聲一樣,突然眉頭一展:“就像那天莫岩先生在合瑟殿時奏的那個曲子。”
“我很好奇,竟壯著膽子循聲走了出去。站在俊秀峰山腰上傻傻地聽了好久,覺得很安很舒服。情不自禁地向那樂聲發出的山峰走去,那時候禦風術不純熟,哈哈,摔的可慘啊。”
“可是後來,我還是上去了。撥開草叢,朦朧的月光下,我看到兩個神仙一般的人,正是宮先生和瑾姨。我當時嚇壞了—”蕭自斂轉頭苦笑:“因為我還記得兩年前我參加瑾姨的葬禮!”
“他們就在那兒邊鼓著瑟邊談話。那晚宮先生好像喝醉了,一個勁地問她為什麼離開——”蕭自斂問沈襄尺:“你猜她說什麼?”見沈襄尺搖頭,他心很痛:“她說,她被人糟蹋了!”
“然後他們相擁而泣,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他們兩個原來是一對戀人。”
“最後她問宮先生,相思是什麼感覺。宮先生答她,不甜密不苦澀,還有虛妄和執著。”
屋頂刹時陷入寂寞。
蕭自斂抿抿沾著酒滴的唇,邪邪地笑著打破了這寂靜:“你知道是哪個混蛋幹的嗎?”
“舜舞,她是瑾姨的女兒。”沉默很久的沈襄尺急急打斷:“你想聽聽我的回憶嗎?”
“5歲那年,我見到了瑾姨,第二次。”襄尺感到肌肉也在隨心顫動,又是激動又是緊張:“那天我在馭泉齋後麵的池塘邊,我看到了她,全身都潰爛結疤,隻剩下一把骨架,她就這樣一下一下爬到我麵前,這時我才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和脖頸後麵露出的白骨。她告訴我,她是瑾姨。雖然很害怕,但我並沒有聲張,給她送了幾天的飯菜,直到那天晚上—”襄尺仰頭喝了一口酒:“那天晚上瑾姨要生了,當時我什麼都不懂,嚇得手足無措,而且還是難產,瑾姨當時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後來過了一會兒,瑾姨快不行了,她竟要我……把她的肚子剖開,我拿著刀根本就下不了手,那時候她很瘦很瘦,瘦得就剩下一張皮了,腹部像被一個角頂起一樣的,紫烏尖銳。”
“我也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看我下不了手,她伏在地上像狗一樣喘息,人根本不會發出的聲音。她積聚了很長時間的力氣,拿起刀緩緩地很小心地劃開了肚皮……後來那個孩子總算出來了,她卻並沒有咽氣,斷斷續續地囑托著我。後來……我……我父親從陰影裏走了出來,我攔在她們麵前,我父親直勾勾地盯著瑾姨,冷冷地說,你已經死了。說完這句話,瑾姨真的倒了下去。後來我才明白,其實瑾姨早已死去多日了,大概因為心願太重了吧。”
“當時父親看到我懷中的嬰兒很生氣,他舉刀的那一刹,我大叫,她叫沈舜舞。這是瑾姨囑咐過的,後來,我父親便真的再沒有動她了。”
蕭自斂聽罷,朗聲大笑,緩緩開了口:“舜舞,並不是你妹妹。她應該叫—宮舜舞!”
“你,你在說什麼?”
“難道你以為,瑾姨拚命生下來的會是那個糟塌她的禽獸的骨肉嗎?”那個孩子,是宮先生的!”
“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那個中秋節的夜晚,我看到的是瑾姨的魂魄,是易術招魂。瑾姨親口說的。”蕭自斂釋然一笑:“你找個機會告訴她吧,先生想見見她。”
“嗯。”
綠色紗衣的少年安然地閉上眼睛,一行清淚滑落下來,繞過耳際打在光潔的瓦片上,沉澱到了心底。
再也分不清楚,
這是開始,
還是結束?
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子。
那個十幾年朝夕相處的女孩子。
一起吟詩作畫,習武練劍。
青澀的初吻。
以為她是自己妹妹的日子。
頹廢。
相互的不理睬。
原來都是一場夢嗬。
這個在屋頂上安然的後半夜,他便真地做了個夢,關於他和她的,在他20歲的那個夜晚,夢裏麵她甜美的眼眸,依然會讓他心動……
冬天,那夜初雪。
半夜裏微涼,那種涼是輕微的,但卻刺骨,他驚醒,麵頰旁手臂上都像白綢一樣微涼滑軟。他棱角分明的臉與另一張精致滑軟的臉貼近,鼻子旁邊就是她滑滑的肌膚,手指間纏繞著她柔軟冰涼的十指,不覺心中一震,他明白一定是舜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