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父親的最後一天(1 / 1)

母親這次來上海,與我又聊起了父親。

那晚全家人出去散步,而後在中央公園的圓形舞台邊坐下來休息,夜已漸深,熱鬧的人群漸次散去,家人們也分批陸續回了家。偌大的廣場最後隻剩下我和母親兩個,我們都沒有要回去的意思,而是在晚風中、在月光下聊天。說起來我們母子真正坐下來談心的機會很少,即使這次她從老家遠道而來,像今晚的促膝長談也是第一次。

母親跟我說起了許多家事,但主要還是聊父親的生前。因事隔多年,大家的心情都已複歸平靜,而說起當年的情景又仿佛如在昨天。因當時我遠在深圳,對父親最後的日子了解甚少,母親和哥哥之前也斷斷續續的說過一些,但像今晚如此詳盡的回憶,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在母親的娓娓道來聲中,我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暑期,父親在湖南老家最後的日子裏。

父親是在洞庭湖邊的老家過世的,之前來深圳和我住了半年,感覺身體不錯,但回家後健康狀況明顯惡化,又住了好幾回院,感覺好些了便出了院回家靜養。我遠在深圳工作,哥哥在縣委組織部上班,幾個姐姐離老家也較遠,雖然他們會常回去探望父親,但誰也沒長時間陪過他老人家,實際上父親是在母親的陪同下走過最後的時光的。

母親說,那段時間父親白天狀態很好,喜歡與鄰居朋友聊天,平時家裏也總是坐滿了人,父親的話題主要停留在兒女身上。但當夜幕降臨,人們逐漸散去,父親的精神則明顯變得很差,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會出現呼吸困難、心跳過速,身體極其虛弱的症狀。有幾次母親生怕父親就此離去,半夜叫來鄰居陪著說話,如此幾次度過了險情。

2003年8月1日傍晚,父親跟母親說,你打個電話給樂洋(我的哥哥),叫他明天來一下。母親問是想吃什麼東西,還是想念兒子了?父親說想吃點別的,叫大兒子買點回來。於是母親給哥哥打了電話,哥哥聽說後第二天一早便從單位趕來,買了一些八寶粥、桔片爽等父親平日愛吃的東西,還有輸液用的營養液,並順道將在牛皋的羅醫生叫來,平時都是由羅醫生給父親看病輸液的。

哥哥在超市買東西時,父親又特意讓母親打來電話,說不要買多了,八寶粥和桔片爽各買一個就夠了。哥哥心裏還想要買就多買點,也不知父親為什麼突然強調每樣各買一個。父親的胃口並不好,哥哥帶回來的東西他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卻沒忘吩咐母親去準備午飯招待醫生。

8月2日,天氣酷熱,這一段時間湖南持續高溫,而且經常停電,這麼炎熱的天氣連電風扇都無法使用,哥哥也擔心父親的身體吃不消。第二天,來家裏的人更多了,大家坐在堂屋裏聊天,還大談“買馬”(在湖南流行的地下六合彩),父親興致很高,談興也濃。從早上八點一直到下午五點,父親就坐在椅子上與大家聊天,其間他還清晰的回憶起當年爺爺逝世的情景。

中午,父親讓哥哥打盆冷水過來,說要洗頭洗臉,哥哥說還是用熱水洗吧,但父親堅持要用冷水。在幫父親擰毛巾擦手時,哥哥發現父親的手特別冰涼,便將這一情況告訴了醫生,醫生心直口快便說了一句“那可能快了”,父親聽到這話時臉上明顯掠過一道陰影,被坐在對麵的哥哥看個正著。

下午,父親突然提出讓哥哥將陪伴他多年的睡椅腳架鋸掉,說母親搬起來不方便。這個睡椅還是父親多年前親手設計和製作的。他非常清晰的提出兩個方案,一是將腳架後的木榫鋸掉,將腳架從前麵拿出來;另一個辦法是把腳架的兩個腳鋸掉,將腳架從後麵取出來。哥哥說鋸掉了就裝不回去了,父親說以後也不用裝了。

下午五點十五分,哥哥看父親情況尚好,說沒帶換洗衣服,晚上還是先回去,等明天再來。然後便離開了家門,鄰居們也陸續散去,熱鬧了一天的堂屋一下冷清了下來,隻剩下父親和母親兩個。這時父親還坐在椅子上,母親突然發覺他身體明顯轉弱,趕緊叫門外地坪上的伯母將哥哥喊回來。也巧哥哥才走出幾步遠,正好被另一家鄰居叫住說話,聽到呼叫哥哥馬上趕了回來。

母親和哥哥一左一右扶著父親,父親的身體開始往椅子下滑,眼神開始迷離,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安安靜靜的便離開了這個世界,終老在老伴和大兒子的懷抱裏。父親就此走完了他艱辛而又忙碌的一生,告別了操心了一輩子的兒女,告別了相伴一生的母親,告別了充滿自豪又略帶一絲遺憾的人生。

母親的話語在夜風中回蕩,對父親的回憶平靜中飽含深情,說到動情處幾次有些哽咽。幾天後,母親便回到了嶽陽哥哥家,因為要替哥哥帶孩子,因為回去的路上有嫂子陪同,因為不想太勞煩親家。盡管在我和妻的再三挽留下,母親在上海住了半個月後還是選擇了回嶽陽。

今天是父親逝世七周年紀念日,我將與母親的談話整理成文,謹以獻給天堂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