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經曆了誕生與死亡的磨礪,成為世上最最鋒利的東西。此時的她懷抱出生不久的女兒倚坐在一片陽光裏,金色的風伴隨嬰兒微微的呼吸,豐富了這個小屋的表情。一年多前的她還曾如孩子般偎在母親肩頭,嗔怪年輕的丈夫平時笨手笨腳,不會做家務。當時的母親微微地笑著,輕輕拍打她的後背。陽光從窗外探進頭來,注視著牆壁新得發亮的“喜”字,遂在上麵灑點光芒。於是這個小小的屋子連紅的衣服、紅的床單一同氤氳在一片幸福中。
她幫母親經營一爿小小的服裝店,生意不好也不壞。有時看到背著雙肩包蹬著高跟鞋的女人進來打量懸在牆上的衣服,她就會暗暗猜測對方的身份,同時心裏微微地對自己歎著氣。有時也會有些白領麗人模樣的,蜻蜓點水般在這些衣服叢林裏轉個身就走,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氣還久久地停留在這個小店和她企羨的心裏。然而不多久她也就釋然了,她明白她不會變成任何一個其他群體中的人,她的經曆和能力決定了她誰也不是,她就是她自己。寂寞的冬天,她嫁給了如今的丈夫,一家機械廠裏年輕的機械工人,木訥, 且憨厚。倘是在校園裏,該是個收獲毛絨玩具和厚厚手套的季節吧。然而生活的爐火已淬煉她成為一個盡可能成熟的女人,而非尚在成長中的女孩,於是她得有自己的家庭,得過一種和象牙塔裏完全不同的現實的生活。
她每日的工作便是按時去店裏照看一下生意,按時回家燜好飯。日子如同一汪靜謐的池水,平淡地可以讓她照見往昔。可是這似乎又沒有什麼不好,那些可以懶懶地蜷坐在陽光下的時光,是好多行色匆匆的路人所不能擁有的。至少在這一點上,她足夠富足。幾個月後,她的生活終於出現了一點異樣的光彩——她懷孕了。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終於感覺到一個生命的成長。未為人母之前,她從來沒有發現生命如此真實地存在,朝朝暮暮的哭哭笑笑之中,她就這樣一路走到現在,回頭望望似乎也沒有留下什麼印痕。不過現在不同了,她的生命從此又多了一個生命,她將要用餘生來守護這個還未降臨的精靈了。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間瘦下去的。先前的母親也並不怎麼豐滿,而今卻幹癟地厲害。胃疼是老毛病了,可是近來母親因為疼痛而蹙起的眉頭總不肯舒展。即便是一直沉浸在即將做母親的喜悅之中的她也察覺到了。
取完化驗結果的路,是她一個人慢慢走的,她執意要母親立刻就在病房躺好。“即使是這樣,總得先回家一趟,取點衣服啊。”蒙在鼓裏的母親執意要求著。她卻不肯,甚至發了脾氣,強逼著讓母親立刻躺好,她自己回家收拾好一切。她走的時候頭也沒回,母親呆呆地站在醫院的走廊裏,隻當她是任性。其實她的心早就碎了,她沒有勇氣回頭再多看母親一眼,甚至沒有勇氣替母親安排好病房,盡管背後的母親那麼無助和孤單,她也依舊決絕地向前走。因為她渾身都在打顫,她害怕自己突然會大哭起來,而在這個時候,她絕不能讓母親和自己一同崩潰。
回到家的時候,她一下就吐了,眼淚和胃液似乎怎樣都不肯停止。事實上她還並沒有長大,即便是即將做母親,她仍然不知道該怎樣遮擋風雨,以前是母親一直為她撐傘,現在她要為母親久久地佇立在風雨中了。當她提著衣服揣著錢出現在母親麵前時,臉上依舊是剛剛賭氣的表情,僅僅是眼睛有些紅腫,似乎在路上迷了沙子。母親跟她一起收拾著病床,嘴裏還叨念著店中的生意、她肚裏的孩子,可她什麼都聽不見了,她隻覺得母親怎麼這麼年輕啊,一頭烏黑的頭發,幾條細細的魚尾紋,她恍惚間都懷疑了:這就是我的母親嗎?我的母親應該有滿頭白發,仰在陽光裏看報的時光啊!她是我的母親嗎?她真的想在她一頭黑發的時候就離開我嗎?是嗎?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