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從醫院離開,她沒有回家,去了離這座城不遠的一個小小的山丘。她覺得自己是瘋了,可她依舊挺著肚子爬到了山頂。她在那裏呆呆地站了好久, 一直站到華燈初上,一直站到萬家燈火點燃這座都市的繁華。互相擁抱的樓宇,互相纏綿的道路,讓城市在那一刻,成為坐著沉思的人;然而真正的人們,卻無法從這個山丘的頂部看到。每一束燈下有多少笑容與淚光?沒有人知道。我們都居住在這個城市,又都各自在自己的世界中生活,隻覺得別人的燈光是暖暖的。母親大概是在化療的時候猜到自己病情的,可是從來也不問什麼,隻是把頭發剃掉了,隻是多次詳細地告訴她家裏的存款還有多少,密碼是多少,存折放在哪裏。她每次都是略略地點頭,卻從不肯用心記。她覺得終有一天,母親還是要健健康康回去的,那些母親積攢了一輩子的東西應該讓母親再繼續保存幾十年。
然而她現在確實也有些捉襟見肘了。店裏的生意本來就不怎麼很好,如今鮮有時間照看,更是沒什麼起色。但肚子裏的孩子開始頻繁地在裏麵鬧騰,她還要時不時照料母親,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她唯一感謝上蒼的,就是她還有個好丈夫。那個長相和家境都很一般的男人,在這個最最困難的時刻給了她和母親同樣認真耐心的照顧。她終於知道, 沒有什麼比他給她的踏實感更重要了。她進入臨產期時,母親已經不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每天都是前去探望的丈夫回來淡淡地彙報:“好一點了”,“好一點了”。她不肯信,但身心皆不允許她前去證實,隻能在丈夫類似於祝福的話裏增加點開心的理由。她從沒預料分娩是這麼痛苦,當虛弱的她被從產房推出來的時候,她第一個想見的不是那個肉乎乎的孩子,而是自己的母親,她覺得母親為她受的苦太多了,從懷她生她,到獨自一人把她拉扯大,母親始終不是逃兵,自守寡的那天起,為自己的選擇奮戰,像蕭瀟易水畔的荊軻。然而,她又該怎樣理解命運呢?巨災淬煉母親成為生命戰場上的悍將,還是母親擁有至剛極柔的稟賦,但注定要不斷攬接巨災?
她最終也沒能見到母親一麵。母親在她生產的那夜悄悄離去了,枕頭下還放著紙,記著存折的密碼——這是母親所能留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了。後來在別人討論孩子像爸爸還是像媽媽的時候,她固執地覺得孩子更像母親,這是她生命的延續,也是母親生命的延續嗬。幾年之後,她所居住的地方劃為拆遷範圍,她和丈夫的小屋,還有那片小小的服裝店都將被高大的寫字樓所替代。搬家的那天,她正站在一大片陽光裏忙碌,街上突然傳來孩子有些稚嫩的歌聲,是樸樹的《生如夏花》。她記得當初自己也曾那麼迷戀這首歌,一如她堅信青春永不散場;然而幾年時光,她卻經曆了這麼多,如今即使沒有閱盡千般生死的冷眼,也終不會輕易流淚了。這首歌,這首曾讓她在還有些年輕的時候迷戀的歌,對於如今的她,也隻有歌名還略有些意味。
她歎口氣,接過丈夫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汗,繼續在這個火熱的夏日忙碌。沐浴陽光,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原載南京師範學院校刊《翰海》雜誌200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