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景徹裹在那頂雀羽的氅裏,是清早煙茗做好做歹讓他換上的,披上了,也就懶得脫,就這樣被眾星捧月的簇擁著進來,蒼白瘦削的臉,安靜的神情下,一縷淡淡的倦。有風追著過來,撒下白色、粉色的花瓣落到他的身上,踏莎無聲。
江南人的身量普遍不高,景徹站在其中,似鶴立雞群,緩緩的掃過去,目光所及之處,激起一片驚呼。
他本是淡漠的在看,眼中看到什麼似乎都不重要,所以隻覺得那目光在你頭頂上走,不由自主的伸長了脖子想要迎上去,又錯過了。
草草掃過一圈,待要垂下眼,卻猛得目光一挫,連身形都頓住了,他原本是極度平靜的,像冰海那樣平靜,哪怕在漠北戈壁上放聲大笑、好戰嗜血的匈奴蠻人們在他身邊策馬奔馳,呼喝嘯叫,他的表情也依然不會有太多改變,最多,流出幾許不耐,也是淡的。
而這一刻,原本清透澄明到幾近空洞的眼神忽而銳利起來,牙關緊咬,整張臉都變了顏色,原本是玉做的人,忽然間活了。
眾人都狐疑著,麵麵相覷,隻得順著他的目光找過去,卻見角落裏一個黑色的身影,低了頭,獨自坐著,似異鄉的異客。
什麼人?這樣琚傲?連頭都不抬?
何之謙隻徑自低了頭,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抵抗,其實不必看,他也能深感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壓到自己身上,讓人透不過氣來。
景徹怔了一會兒,淡淡一笑,緩步走到主賓位,坐下。
這空間裏所有緊繃局促的氣息都因那絲笑意而化解,眾人又活躍起來,又生恐湊得近了顯出阿諛的意思來,惹人不快。隻得在一旁假做若無其事的清淡些詩文玄學,其實話題的重點,還是在他身上。
“真真是風清骨俊……”
“從來隻有在口耳相傳裏傳拗了的,怎麼會有人竟比傳聞裏還要瀟灑。”
“看那風度直追衛叔寶!”
“衛玠男生女相,失於柔弱,那有王公子這般峻峭的風骨……”
“據說那件白雀氅是聖上賜的,百越國獻上的供品,聖上嫌太過繁華絢目不似人穿的東西,直到王公子進宮,拿出來一試竟似專為他造的,當下就賜與了!”
……
景徹始終隻淡淡的坐著,垂了目,修長的手指自雀羽裏伸出來,輕輕扣擊著桌,不知在壓合著什麼曲調。
“王公子,這是清明那日摘下的茶,通共二十八棵禦樹,七兩茶!其中五兩上了供,餘下這二兩,這本是聖上的仁厚,倒卻折煞了老夫,今日總算是遇上配得起的人了。”
一個青瓷薄胎的素碗,並無太多矯飾,玄機全在裏麵。
才一揭蓋,異香伴著水氣漫出來,遍室生香,一股清新馥鬱的味道,隱隱然透出花木的芬芳,單隻是聞著就已令人口底生津。
“好茶!”景徹淺淺的茗一口,放在一邊,青瓷碗蓋半合,讓那香氣漫出來。
“要用虎跑的活水,茶得是獅峰山的龍井,這才地道!”
嫋嫋茶煙中看到一張笑臉,那是他平生喝過的最絕妙的一碗茶,沒有此刻的香,卻比此刻的甜!
何之謙感覺自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心力,卻仍控不住紛亂的情緒,不過姑且已經可得直麵相視。
勇敢些,再勇敢些!有什麼好怕的,你又不曾欠了他!
不斷的鼓勵催促自己,卻不見成效,原本,他怕的就不是他,會讓他心生恐懼的,是自已。
那個人,靜靜坐在氤氳的茶香裏,與四周圍的嘈雜格格不入,是的,他本不是這塵世的人,而這人間卻為他而傾斜,就像此刻表麵上看來所有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但其實眼睛都隨著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