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坐在方桌後頭,汗濕的雙手攥著倆膝蓋上的布料,鬆了又緊。
“那個,大夫,您……確定嗎?”
大夫略略有些耳背,一麵理著桌上的脈案,一麵溫和敷衍道:“嗯?……嗬,公子頭一胎吧?不用緊張,這不都這麼過來的麼——啊雙兒問啥?師父中午想吃什麼?呃就隔壁叫碗雞湯銀絲麵過來吧,酸筍雪菜醃梅子什麼的看著配點,老夫最近就愛吃這些——給我做酸菜魚?誒,不用,胡亂湊合一頓就是了,沒瞧見病人排隊都排到街尾餛飩攤啦?……”
“大夫,大夫?”
“……哦哦,公子還有什麼事兒?您的脈象挺好哇,大小平安。”
“大夫,我是男的。男的啊。”
大夫的長髯在茶盞後頭動了一動,溫和道:“瞧公子您又焦慮了吧?孕夫心神焦慮,可萬萬要不得。過幾日帶上孩子他爹來吧,老夫交代點注意事項。哎下一位。”
“還要帶上……他爹?”
“噫,您沒有經驗,所以不曉得。這產前護理,一點都馬虎不得,孩子他爹的用處可大了。”大夫不再看他,隻道,“記得帶他來。下一位下一位。”
排在後麵的青年趕緊挨上來,腰間佩劍的劍柄冷不防戳在張順的腰眼上,把張順擠了開去。
青年熱切道:“大夫。”
“說說吧,少俠有何不適?”
“就是,最近總是沒有胃口;練劍的時候,老抽筋;還時常犯惡心,尤其是……嘔嗚——”
張順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
這般的夜,實在是不適宜尋人的。
其實風雪日間就止住了,隻是山中古木遮天蔽日,不斷有雪粒子打到張順的鬥笠上,腳陷下去的聲音全被劈裏啪啦的落雪掩住了。
張順被砸得腦袋暈,慌慌張張躲到一棵禿了的老榆樹下頭。
“好冷……呃啊,小混賬別動了,你爹我……快堅持不住了。”他微微喘著,捂住肚子抬頭望了望,禿樹的杈杈裏露出了山巔上的一角黃牆,“說起來,沙將軍他,如今,難道真的住在這種地方麼?”
好容易走完濕滑的石階,空落落的木魚聲便停了。
大門一碰便開。屋裏的人停了經文,轉過頭來。
雪色同月色一齊照著,黃的牆,破的窗,禿驢的腦袋亮堂堂。
“沙將軍!你的頭發呢!”
“阿彌陀佛。”
“沙將軍?沙將軍?”
“貧僧已經皈依大寶,這裏沒有沙將軍,隻有——戒色禪師。”
“哎?可是咱們……”
禪師伸出一個指頭,按在唇上:“那許多風流冤孽,都是前塵往事,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前塵,往事?”張順呆了半晌,道,“可分別那日,你是怎麼同我說的?”
禪師垂了垂眼簾,把木魚重又敲起來。
“你說,同我在一起,隻因我一對耳朵生得像極了當朝太傅。這才幾天,將軍已經都不記得了?”
禪師閉上眼睛裝聽不見,默默撥動念珠。
張順急道:“喂,你如今打退堂鼓不要太傅了,也就算了。可是我,我肚子裏……唔!”
“施主腹中饑餓,要不要吃一碗素麵再回去?”禪師聽見動靜,看他一眼:“本寺的素雞很好吃。”
大門在他身後砰地摔上了。
幸好張順的身子還不沉,即便下山的時候閃了一下腰,也還不算太慢。一麵拖著步子走,一麵喘籲籲道:“不泄氣,你爹再給你找爹。其實吧,那個光頭,也不一定就是你爹……哪個才是你那個爹,你爹我也不是太確定……嗯?”他抬手遮了一下眼睛,然後發現這五色斑斕的光來自頭頂上。
醉月迷花樓。
龜公一路引著張順上去,敲開一個小間,笑嘻嘻道:“大官人,這位公子找您。”
歌舞未歇,穿過鶯鶯燕燕雞鵝鴨鳥,張順一眼看見主座上的少年,腰肢細得仿佛不到一掐,身上的披紗拖一片掛一片,左眼下一顆淚痣,眼風一波一波地送過來。
張順張口結舌道:“啊?我找的不是你。我找的那個叫薛慶,不愛穿紗愛穿綢,隻有肚臍邊上才有個痣。而且你眼睛下邊這個重新點一下吧,都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