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種活法兒
自打爬出娘胎,我就是個“帶把兒的”,無奈,隻好作男人,一口氣把個男人作了整整三十年,實在是夠夠兒了。
總結這三十年作男人給我帶來的好處,竟一件也想不起來。越想越覺得窩火,越覺得背興,越覺得不公平。我討厭男人,討厭自己和自己的同類,討厭我襠間的那個“把兒”。
因為是個“帶把兒的”,不知少穿了多少漂亮衣服,少吃了多少好東西,少聽了多少奉承話,少撒了多少次嬌,少哭了多少鼻子。女孩子一哭鼻子,總有人千般哄萬般勸,我要是一哭鼻子,我爹保準賞我幾個耳刮子,弄得我連痛痛快快地哭個鼻子的權利都沒有了。
所以,小時候我最恨的人就是比我小兩歲的妹妹,最羨慕的人也是這個黃毛丫頭。
那時我就一次一次地有過這樣的衝動,在夜深人靜大家都沉沉地進入夢鄉以後,找把剪子,把我襠間的那個“把兒”一剪刀喀嚓剪下來,給妹妹安上,讓她變成男的我變成女的,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再欺負我,再惡人先告狀,再得理不讓人,再無理取鬧,再動不動就沒完沒了地哭鼻子!
這麼一想,我的心上便掠過一絲殘忍又惡毒的笑意。可是當明晃晃冷森森的刀刃真的挨著我的那個“把兒”時,我卻心驚肉跳下不了手了。不為別的,是怕疼,還怕流血。於是作罷,但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不去提這些過去的事了,說說後來。
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這十年裏,我一共談了十三次戀愛,程度不同地接觸過十三個女人。當然,這十三個女人也是高矮胖瘦香臭美醜黑白大小各不相同,有的上過我的床,有的邀我上過她的床,但最終的結局是一樣的,她們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在把我折騰得暈頭轉向精疲力竭之後,就把我給甩了,竟沒有一次是我主動先提出分手的,全是她們趁我毫無防備的時候甩的我。她們甩我時那勁頭甭提多瀟灑了。
這叫我沒法兒不傷心不痛苦不牙疼不上火不失眠,等這一切痛苦慢慢退卻以後,我的心豁然開朗:誰讓你是個“帶把兒”的男人呢,你被人家甩了純粹是活該,人家是沒長“把兒”的女人嘛!有本事你也變成女人,讓她們變成男人,你再去收抬他們呀!於是不再痛苦。
跌跌撞撞活到二十八歲,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願意嫁給我的女人,結婚後的頭一天,這個已正式成為我老婆的女人便對我說:往後家裏的大小事全是我說了算!
我剛一愣神兒的工夫,這個女人就雙眉倒豎,三角眼圓睜,臉上也掛了霜,那架勢我已看出,倘若我不答應,她會立刻撲過來咬我兩口。我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哪有不答應的膽量,我趕忙點頭稱“是”。
誰讓我“帶把兒”而人家沒有那個“把兒”呢!咱想橫也橫不起來。
婚後,我果然變成了老婆的三孫子。稍有不快,老婆便罵我個狗血噴頭;剛要反抗,她的纖纖秀手已變成了大蒲扇,左右開弓抽我的臉:若還手,她就敢用菜刀劈開我的腦袋,用剪子戳瞎我的眼睛,用擀麵杖打斷我的骨頭。我隻有像一條遭到喝叱踢打的狗,蹲在牆角搖尾巴,用可憐巴巴的目光望著她,討好她,或者舔她餘怒未消的手。
有入說這個世界是男人的世界。這句話簡直是放屁。表麵上,男人們咋咋呼呼不可一世,好像主宰著什麼,其實這些人全是外強中幹,在外麵胡吹亂侃,回到家還得給老婆或別的女人□□丫子。真正主宰這個世界的是那些不顯山不露水的女人。
沒事兒的時候,男入們坐在一起吹牛皮,恨不得把天吹破,等真遇到了什麼事兒,男人們全都變成了縮頭烏龜,真正敢於挺身而出的能有幾人?難怪女人們總是讓她們的男人當王八!活該。
常聽那些得了便宜賣乖的女人說“作女人難,作個女強人更難”等等諸如此類的話。我就想:你們要是還覺得活得不自在,還難,那我們這些“帶把兒”的男人都該跳河上吊抹脖子喝農藥或者去臥軌了。你們已經把男人們像麵團一樣揉來揉去,像馬一樣騎來騎去,像足球一樣踢來踢去,你們還不知足還想怎麼著!
我們單位和我一個科室的一個女同誌,年齡沒我大,工作能力沒我強,人緣兒沒我好,心眼兒沒我寬,樣樣落在我的後麵,我們兩個同時申請入黨,申請書交上去以後我便天天掃地擦桌子助人為樂,她呢,二郎腿一翹坐在一旁嗑瓜子織毛衣,沒想到過了些日子,她的申請批下來了,我的卻石沉大海。我還傻了吧嘰地去找我們單位的領導想要個“說法兒”。我是在下班以後人去樓空的時候推開領導辦公室的門,我想和領導談談心,我沒敲門就進去了,正好看見和我一個科室的那個女同誌正在給領導脫褲子。我轉身便走,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我的申請石沉大海,而女同誌的卻批了。我想這就是作女人的好處。我一點都不生氣。如果我也去給領導脫褲子,事情肯定會更糟,因為我的襠間和領導的襠間一樣也有個“把兒”。
後來我們科室缺個副科長,有資格擔此重任的又是我和那個女同誌。這回我也不爭了,爭也沒戲,白白浪費了感情和精力。果然這一重任不久便落到了那個女同誌的肩上。原因還用說嗎?她沒長“把兒”唄。
類似的事情實在太多,不說心裏還幹淨些好受些,索性不再說。
基於此,我決定不再要襠間那個“把兒”不再作男人,改作女人,過把女人癮。
一天夜裏,我正在和老婆□□,等到我把她弄舒服了,弄得她□□時,我突然停下來,說:
“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兒。”
老婆正在騰雲駕霧,見我停下來和她說事兒,一臉的不高興,說:
“什麼事兒,不能等會兒再說嗎?”
我想要是等會兒再說,更說不通,現在是說事兒的最好時機,千萬不能放過。
“怕你不同意,隻好現在說。”我說。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婆說。
話到嘴邊,我又沒了說的勇氣。
“算了,不說了。”我說。接著弄我老婆。
老婆卻不再配合了,沒有激情,顯然是火了。
“說事兒也不分個場合時間,真掃興,你他媽的太不是個東西了!”老婆說,把我從她的身上掀了下去。
“簡直就不是人!”她說,給我個後背,呼呼地喘粗氣去了。
我嚇壞了,還想溫存她,她卻不給我麵子了。
“說!”老婆命令我。
“說什麼?”我問。
“□□媽,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剛才是誰放的屁!”老婆猛地轉過身,問我。
“誰也沒放呀!”我說。
“我沒聽到屁響呀!”我又說。
老婆被逗樂了,說:
“你剛才不是要和老娘商量事兒嗎?現在讓你說,你咋又不說了?”
她這麼一問,弄得我更沒法兒說了,我說:
“不說了,咱們接著□□吧。”
“誰還和你個混帳王八蛋□□,做你娘個腳去吧!快說,不說小心撕爛你的嘴!”老婆說。
沒辦法,我隻好說了,我說:
“你看,每次□□都是我在上麵你在下麵,這讓我心裏很不好受,好像我在欺負你似的;其實我哪敢欺負你呀,我恨不得白天黑夜地為你當牛作馬!這麼著你看好不好,咱們兩個換換。你當一回男的,我作一次女的,這樣你就可以在上麵而我就永遠呆在下麵了。”
老婆一聽,噗哧一笑,問:
“怎麼個換法兒?”
我一看有門兒,趕緊說:
“其買也不難,我看報紙雜誌上經常有文章說現在醫學能夠給人變性,男的變成女的,女的變成男的,隻要你同意,咱們一塊兒去醫院,一塊兒做變性手術,把我的生殖器割下來給你,把你的給我,再打幾針激素什麼的,很快就換過來了。到那時咱們還是兩口子,不同的是你成了丈夫,我呢就是妻子了。你看怎麼樣?”
老婆臉上的笑開始走形,變得讓人琢磨不透,讓人不寒而栗。正在我心裏發毛之際,她的手突然揚起來,扇了我一個大嘴巴,還沒等我醒過悶兒來,她又朝我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罵道:
“放你姥姥的臭屁!”
接著,老婆飛起一腳,將我踢下了床。這一夜的後半部分,我隻好將就著在沙發上睡了。
說實話,我想從男人變為女人的另一條重要原因,就是想體會一下作為女人在□□時究竟是什麼感覺。
在老婆之前,我至少和五個以上的女人做過愛,她們的體形和相貌雖然相差甚遠,但在□□來臨時全都表現得那樣瘋狂和幸福,讓我嫉妒得要死。而我隻是千篇一律地重複著那單調乏味的動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作個女人有多好,作個男人真沒勁。
我想作女人的決心已定。任你有八匹馬也甭想拉我回來。
我去了醫院,想做變性手術。掛了號,卻不知該去哪個科。內科外科口腔科耳鼻喉科小兒科婦產科傳染科理療科等等我轉了個遍,越轉心裏越沒底,見哪個科的門外都排著長隊,各式各樣的病人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在等大夫叫號。
我攔住一個匆匆而過的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說:
“大夫:麻煩您點事兒。”
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婦女並沒放慢步子,邊走邊說:
“什麼事,說!”
“我要看病,卻不知去哪個科好,請您告訴我。”我說。
“你是什麼病?”
“我沒病。”
“沒病你吃飽了撐的?一邊兒呆著去!”
“我想做手術。”
“那去手術室。”
對,想做手術可不得去手術室嘛,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女人的一句話如醍醐灌頂,讓我頓開茅塞,我急忙跑向手術室。手術室門外躺著好幾個血哩糊拉的男人女人,那樣子像剛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一見到血,我的頭就有些暈。我最見不得流皿。
排著吧,在血腥味和屎尿味中排了三個小時,才輪到我。
一個高個精瘦的男大夫站在我麵前,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問我:
“哪兒不舒服?是傷筋還是斷骨,是長瘤了還是闌尾發炎了?”
我說:
“我哪兒都挺舒服,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既沒傷筋也沒斷骨,既沒長瘤也沒闌尾發炎。”
“那你來這兒幹什麼?”
“想做手術。”
“什麼手術?”
“變性手術?”
“變、性、手、術?”
“對,變性手術。”
“怎麼個變法兒?”
“我是個男的,想變成女的。”
“想變成女的?!”
大夫嘴大大地張著,像被突然塞進一塊石頭,好半天合不攏。
“你這人是不是有病?”他問。
“可不是有病,沒病誰上這兒來。”我說。
“我說你這人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你的神經才有毛病呢!”
他像看什麼珍稀動物似地看著我,圍著我轉了一個圓圈兒,又轉了一個圓圈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頭上長著犄角?”我問。
“沒有。”他說。
“我屁股上長著尾巴?”
“沒有。”
“我臉上沒有鼻子?”
“有。”
“我長著翅膀?”
“沒有。”
“那你老這麼望著我幹什麼?”
“你這人有點意思,真有意思。”
“能不能做?”我問。
“做什麼?”他問。
“變性手術。”
“不能。做不好。從沒做過。不但沒做過,聽都沒聽過。”他說。
我氣哼哼地站起來,走出了手術室。這個大夫是頭蠢豬,是個笨蛋,孤陋寡聞,可惜了他那身白大褂。
“這家夥八成剛從瘋人院裏跑出來。”身後那個大夫對旁邊的人說。
“放你媽的屁!”我回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拒絕和老婆繼續同床共枕。既然下定決心不再作男人,我便寧肯睡沙發也不再上床。開始幾天老婆隻是冷笑著說:“有本事你永遠在沙發上睡,永遠甭沾老娘的邊兒!”我一聲不吭,權當沒聽見,在沙發上睡得很舒服,很香甜。
十幾天過去了,老婆終於沉不住氣了,擰我耳朵揪我頭發抓我的臉咬我的胳膊,我一動不動,就是不上床。
老婆的招兒用盡了,再也凶不起來了,開始哭訴,嫁給你這個王八蛋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黴了,你隻比死人多口氣兒,你他媽的占著茅坑不拉屎你還算個人,還算個男人,虧你多長了四兩肉!
我說我從今往後不再是男人了,作男人早就膩歪了,我也不想再要這四兩肉了,早就說割下來給你,你偏偏不要,這能怨我?!
有本事你現在把它割下來,老婆說。
要割你割,我下不了手,我說。
我割就我割,老婆說著,找來一把水果刀,把我襠間那個“把兒”掏出來攥在手裏,說我可真割了。
割吧割吧我說,省得去醫院。
老婆把水果刀舉起來又放下,放下又舉起來,好像舍不得下手。
還猶豫什麼我說,它以後再不會給你帶來快樂了,索性一咬牙割了算啦。
老婆咣當一聲扔了水果刀,轉身撲在床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你這是何苦呢,我說,叫你割你又不割了,你這人真是的!
□□個媽,離婚!老婆說。
離就離,我說。
老婆的哭聲更大更響更悠長了。
後來老婆又改變了方式,想用甜言蜜語把我騙上床,可我不吃她那一套,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任她軟硬兼施,我已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在當地的小醫院裏碰了壁,我又去了市裏的幾家大醫院,沒有一家願意給我做變性手術。說穿了,不是他們不願意而是他們不會,一群笨蛋。
我按著那些小報小刊的廣告上寫的,給好幾處去了信,要求找一名高明的大夫為我做變性手術。我在信中陳述了自己迫切需要改變性別的理由,一二三四五寫了三十多條,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深深打動。可一封封信件卻如泥牛入海,半年過去了仍沒半點兒音訊。我開始懷疑那些小報小刊上的廣告的真實性。
老婆在此期間已經找人把沙發抬出去賣了。沒了沙發我便沒了睡覺的地方,我總不能站著睡覺吧。我想睡在地上,可地上被老婆潑了幾盆水,我又不是魚,怎麼能睡在水裏呢?睡到外麵的馬路上吧,天又漸漸地冷了。找朋友借宿,我又沒個可以留宿的朋友。無奈,隻好重新回到床上,躺在老婆的身邊。
老婆已經饑不可耐,非要讓我和她□□。我說□□可以,但我必須在下麵,老婆說可以。於是我躺在下麵,由著老婆在上麵手舞足蹈,我便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
日子就像一道沒放鹽的菜,過得寡淡無味。女人作不成,男人又不想再這樣不死不活地作下去,真恨不得自己咬自己兩口。
近來我又有了新打算,天天在家裏練倒立。兩手撐地,將身體倒轉過來,兩腳搭在牆上。開始因為臂上的肌肉不發達,沒多長時間就酸痛腫脹堅持不住了。天長日久,持之以恒,臂力大增。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三個月堅持下來,我倒立的功夫與日俱增,竟能堅持一個小時,並且臉不變色心不跳。慢慢地,我的雙腳能夠離開牆壁,兩隻手替代兩腳在屋裏來回走動。
半年過後,我倒立行走的功夫已接近了我的兩隻腳。當我倒立行走時,這個世界在我的視野裏呈現出一種全新的麵貌,天在腳下,樹冠在空中擺動好像倒影晃動在水麵,其他的男女在我的視野裏不像在地上走更像是飄在半空。
我決定倒立著出門,上街,去單位上班。
第一天我倒立著從家中的五樓出來,一階一階樓梯地走下去,一直走到一樓,走到平地。這中間,有幾次我險些摔倒,但我終於保持住平衡,沒讓自己丟醜,考驗了我倒立的能力。
我倒立著以手代腳走向單位。好在我們家離單位並不太遠,超不過八百米,我走到單位,身上隻略略出了點細汗,但頭不暈臂不酸心不慌身不顫,我走得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四平八穩。
單位的門前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都為我鼓掌,有的還為我叫好加油,他們的臉上簡直樂開了花。我的眼睛從下往上望著他們,我覺得他們不論男女,個個都很滑稽可笑,他們的腳下全沒根,好像隨時都會飛起來,在半空飄蕩。
我沒理他們,一直走進單位的大門,一階一階地走上樓,走進我的科室。
我的同事前呼後擁緊緊跟著我,等我走進科室,他們已把科室的門堵了個風雨不透水泄不通。
走進了科室,我遇到了第一個難題:是繼續倒立呢,還是把腳放下來?繼續倒立,我就沒法坐到椅子上,沒法坐到辦公桌前,沒法給領導起草那篇關於消滅蒼蠅的動員報告,因為我還沒來得及學習用腳寫字。猶豫片刻,我決定先把腳放下來。起草報告時,恢複原狀;走路時,再將身體倒過來。
我很果斷地將兩腳放到了地上,把屁股坐在椅子上,拔出鋼筆給領導起草報告。這時圍觀我的同事一哄而散。我和他們一樣了,就不再有什麼新鮮的地方,對他們來說,也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半小時後,我遇到了第二個難題。我想去廁所,先是想小解,接著是想大解。我倒立著走到廁所門前,這時我又為難了,是繼續倒立呢,還是恢複原狀?如果倒立著解手,會很不方便,小便還行,可以把尿撒到天上去,大解就不行了,因為我總不能把屎也拉到天上去吧,上不了天再落到地上,倘若不落到地上而是落到我的臉上落進我的嘴裏,那可就麻煩了。猶豫片刻,我又果斷地把雙腳放到了地上,按常規把大小手都解了。
解完手,係好褲帶。我又倒立著走回科室,然後還原,寫關於蒼蠅的報告。
一個小時後,我遇到了第三個難題。局長派人找我,讓我給他送去那篇關於蒼蠅的報告。我是倒立著去見局長呢,還是用腳走著去見局長?如果倒立著用手撐著地去見局長,那這份報告怎麼個拿法兒?我靈機一動,何不將報告放進鞋窠裏,這樣既保險又不礙事。想到這裏我笑了,看來經過一段時間的倒立運動,我的大腦已有了充足的供血,比原來聰明多了。
我倒立著從三樓走到二樓,走到局長室的門前,我用腳尖在局長的門上輕踢了三下,裏麵傳出一聲“進”。我用腳踢開門,然後進去。
我一進門,看見局長從椅子上飄了起來,我擔心他會飄向半空從此再不能下來,其實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局長飄了起來,但很快又落到了椅子上。
我從下向上望著局長,覺得平時很威嚴的局長這時變得很可笑。
“你他媽的這是在搞什麼鬼名堂?!”局長喝道。
“您在說誰?”我問。
“你!說你!”
“我怎麼了?”
局長猛地一拍桌子,我擔心他用力過大會再次飄起來,他果然就飄起來,隻是沒能懸在空中,很快又落了地。我想這是他太胖的緣故。
“你吃錯藥啦?”局長問。
“沒有哇,”我說,“我什麼藥也沒吃。”
“你把咱們單位當成馬戲團了?”他問。
“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
“您不是說咱們單位要改成馬戲團嗎?”我說。
“放屁!”局長說。
“請您說話文明點兒。”
“把你的腳放下來!”
“不。”
“為什麼不?”
“因為好玩兒。”
“你放不放?”
“不放。”
“不放下來,我就一腳把你踢出去!”
“你敢!”
局長真的要來踢我,沒等他近身,我的兩隻腳已經伸到了他的臉上,他嚇得趕緊往後躲。
我笑了,我說:
“沒等你踢到我,我的兩隻腳早讓你的臉變成紫茄子了,不信你過來試試!”
局長說:
“你簡直太放肆了,你!”
我說:
“是你先說的要把我踢出去的。”
“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他說。
“你說像什麼就像什麼,我不在乎。”我說。
“你這是想幹什麼?”
“什麼也不想幹,隻想換個活法兒。”
“我讓你寫的那份報告呢?”
“在哩。”
“在哪兒?”
“在我的鞋窠裏。”
“什——麼?!在哪兒?”
“在鞋窠兒裏。”
“真、真、真是豈有此理!拿出來讓我看看。”
“自己動手。”
“你給我拿出來!”
“你沒看見我的兩隻手正在地上撐著,叫我怎麼拿?”
“你不會把腳放下?!”
“不!”
局長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兒,在衣服上蹭蹭手,走到我麵前,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我的腳。
“在哪隻鞋裏?”局長問。
“左腳上的。”我說。
他脫下我的鞋時,一股惡臭彌漫開,險些把他嗆倒,是腳汗的臭味兒。可以想象,那份關於蒼蠅的報告裏也浸透了這種不大好聞的味道。
局長氣得口眼歪斜,火冒三丈,一甩手把我左腳上的那隻鞋從窗口扔了出去。
我沒讓他占到便宜,近身,用光著的左腳丫子把他鼻梁上的眼鏡給勾了下來,一甩腿也扔到了窗外。我們兩個人幾乎同時爆發出了熱烈的笑聲。接著,我和局長像一對親兄弟似地從二樓下來,他撿眼鏡,我拾鞋。
倒立使我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有滋有味。可惜好景不長。
那天是個禮拜天,我倒立著走向縣城最繁華熱鬧的大街,不買什麼,隻是轉轉。街上行人很多,尤其是我最喜歡的女人居多,她們大都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我倒立著可以從下向上看到她們的白屁股和顏色鮮豔的小窄褲衩。
我的出現使街上的行人停止走動,紛紛扭頭看我,接著便迅速地圍過來,人越圍越多,但見長短粗細黑白美醜不一的腿們像森林一樣將我圍在了當中。
我所在的位置正好是一個十字路口,人群聚攏過來,交通頓時堵塞,滿耳是各種汽車的喇叭聲。這是我不願看到的。這種局麵的形成是我始料不及的。
汽車的喇叭聲尖厲刺耳,可向我聚攏的人卻越來越多,人們把自己脖子努力往前伸,往前伸,脖子便長得不能再長,細得不能再細,一根根脖子變成了一根根麵條在半空中飄來蕩去。我真怕那一根一根的脖子會突然折斷,一顆一顆的腦袋像氣球一樣飛到天上。
一個警察從人群中艱難地擠了進來,一身一臉的臭汗。
“誰在這裏搗亂?!”他一邊喊叫一邊衝到我的麵前。
他看見了我,雙目噴吐火焰,喝道:
“原來是你!誰讓你在這裏翻跟頭的,快滾出去!”
我說:
“我沒翻跟頭。我正在走路,是他們硬把我圍在了這裏,我想出可出不去。”
“你沒見交通都被你堵塞了嗎?!”他衝我吼道。
“我看不見,但我能聽見。”我說,“交通不是被我堵塞的,是被他們,圍著我的那些人堵塞的。”
圍觀的人哈哈大笑,一張張嘴巴在半空飄來蕩去。
“就你這樣能不被人圍觀嗎?再不走我就把你抓起來!”他說。
“我犯了哪條罪。你就敢抓我?”我問。
“你犯了擾亂公共秩序和妨礙交通罪。”他說。
“我沒犯,是他們犯了,你應該把他們都抓起來。”我說。
“少廢話,快滾出去!”他說。
“我又不是足球,你叫我怎麼滾?”我說。
圍觀的人又大笑起來,誰都不離開,而且逐漸增多。
那個警察火了,抬起一隻腳向我的胸部踢來,在他的腳到達我的胸部之前,我的腳已“親”在了他的臉上,他向後倒退幾步跌倒,眼眶青了一隻。圍觀的人群中掀起了一片叫好聲。我並沒有要打警察的意思,我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我敢打警察?是他先要踢我,我才自衛的。我的腳隻不過比他的腳的動作更快罷了。
這時又擠進四五個警察,有的拿著電棍,有的拎著皮帶,輪流向我發起進攻。畢竟好漢難敵四手,惡虎鬥不過群狼,不大工夫,我就被他們撲倒,戴上了手拷,連踢帶打地扔進了一輛吉普車裏。
我被拘留了半個月,又放出來。這半個月我吃的苦就甭細說了。說了也沒多大意思。
從此我再也不敢倒立著走出家門。
想變女人沒變成,想倒立行走被抓了起來,我的生活重又陷入了無滋無味的寡淡無聊之中。
最近,我正在琢磨著找一種新的活法兒,找不到,我就不打算活他娘的了。
飛起來了
我們公司每個星期開兩次會,分別固定在二、四的下午。開會的時候,董事長和總經理都參加。董事長的麵前照例是要放一盤油炸蟑螂的,每隔不到半分鍾,董事長就要往嘴裏扔一隻蟑螂。蟑螂炸得酥脆,董事長嚼蟑螂的聲音於是歡快地響起,格吱格吱格吱。即使是在董事長講話的時候,他也不忘每隔不到半分鍾,往嘴裏扔一隻蟑螂。
每次開會,會場上都回響著董事長的牙齒咀嚼蟑螂的聲音,歡快的聲音,清脆的聲音,格吱格吱格吱的聲音,從始至終。
董事長往嘴裏扔蟑螂的動作出神入化,讓人目瞪口呆。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從盤裏捏住一隻蟑螂,抬手隨便一扔,手和嘴巴離得還很遠,隻見那隻蟑螂準確地飛進了他的嘴巴。就像那隻蟑螂長了眼似的。蟑螂當然是長了眼的,但是它已經被油炸酥了,它的眼睛也就沒用了。可是它那麼準確地飛進董事長的嘴巴,就好像她的眼睛還管用一樣。董事長沒有一次把蟑螂扔到嘴巴的外麵,甚至沒有一次打在牙齒上,更沒有一次扔進鼻孔裏去。
在董事長出手的時候,他的嘴巴還在抿著的,在蟑螂飛向他嘴巴的途中,他的嘴巴還在抿著的,隻有在那隻蟑螂到達他的嘴邊的刹那,他的嘴唇才輕輕一張,張得也不大,剛夠一隻蟑螂飛進去,蟑螂就飛進去了,然後他的嘴巴又抿上了。整個過程,就好像董事長沒有張嘴似的。如果不是把這個過程用很慢的慢鏡頭來顯示,你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嘴巴張開過。
偶爾,董事長還會把蟑螂高高拋起,然後輕輕地一仰頭,那隻蟑螂就落進了他的嘴裏。不論他的蟑螂拋得多高,它都會落到他的嘴裏而不是別處。不論他拋得多高,在蟑螂落下來的過程中,他都不會張著嘴巴在那裏等著,他兩眼平視前方,麵容不怒自威,也是等到那隻蟑螂落到他嘴邊的刹那,他的頭才輕輕一揚,讓它自己飛進嘴裏。
一盤油炸蟑螂都被董事長幹掉了,他的大背頭仍然井井有條,一絲不亂。
當總經理表揚到誰,董事長一高興,就會衝著受表揚的那個人說:“張嘴!”然後把一隻噴香的油炸蟑螂扔進他的嘴裏。當董事長衝著誰說“張嘴”的時候,誰就會感到莫大的榮幸,因為這是董事長的最高獎賞。他就會猛地站起來,把嘴巴大大張開,等著董事長盤裏的油炸蟑螂,飛進來。我們都沒有董事長那麼高超的技藝,所以在蟑螂飛向我們的嘴巴之前,我們就早早地把嘴巴圓圓地,大大地,張開了。在蟑螂飛向我們嘴巴的途中,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蟑螂,生怕它落到嘴巴以外的什麼地方。
其實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幾十年裏,董事長彈無虛發,沒有一次不是把蟑螂扔進他想要扔進的地方。董事長要是想把蟑螂扔進你的鼻孔或者耳朵眼兒,你的嘴巴張得再大也沒用,它們照樣會飛進你的鼻孔或者耳朵眼兒。我是這麼想的。當然董事長從來沒有把蟑螂扔進過誰的鼻孔或者耳朵眼兒。他衝你喊道:“張嘴!”那就肯定會往你嘴裏扔。他要是衝你喊道:“張鼻孔!”或者:“張耳朵眼兒!”那就是要往你鼻孔和耳朵眼兒裏扔了。我還是這麼想的。當然他從來沒有衝誰喊過“張鼻孔”或者“張耳朵眼兒”。
董事長就是這麼一個具有出神入化技藝的人。
總經理說:“張三不錯!”董事長就會衝著張三喊道:“張嘴!”張三的嘴巴就趕緊張開,一隻油炸蟑螂便飛進了他的嘴裏。總經理說:“李四不錯!”董事長就會衝著李四喊道:“張嘴!”李四張開嘴巴,一隻蟑螂“嗖”一下,飛進了他的嘴裏。總經理說:“王蘭英應該重獎!”董事長衝著王蘭英喊道:“把嘴張大!”王蘭英的塗著厚厚口紅的嘴巴就張得又大又圓,臉也激動得像秋天的紅蘋果。董事長把兩隻油炸蟑螂射進她的口中。
你猜我們公司的業務是什麼?告訴你吧,造謠。我們的業務就是造謠。造誰的謠?誰的謠都造。張三的謠,李四的謠,王五的謠,趙六的謠。劉曉慶的謠,毛阿敏的謠,王菲的謠,劉少奇的謠,□□的謠,魯迅的謠,王蒙的謠,金庸的謠,王朔的謠,張藝謀的謠,鞏俐的謠,毛寧的謠,楊玉瑩的謠,拉登的謠,薩達姆的謠,趙本山的謠,崔永元的謠,王姬的謠,薑文的謠,寧靜的謠,章子怡的謠,王誌文的謠,陸毅的謠,麥當娜的謠,克林頓的謠,老布什的謠,小布什的謠,普京的謠,葉利欽的謠,列寧的謠,斯大林的謠,□□的謠,□□的謠,你的謠,我的謠,他的謠。好人的謠,壞人的謠,男人的謠,女人的謠,明星的謠,百姓的謠,政治家的謠,小癟三的謠。……
我們公司每天都在編造和發布謠言。大街上像蝴蝶一樣翩翩起舞的謠言,大部分都是我們公司製造,放飛出來的。城市的上空,像鴿子一樣,呼啦啦鋪天蓋地的謠言,也都出自我們公司精兵強將之手。
這個世界需要謠言。
我們的生活需要謠言。
謠言讓我們的生活更美好。
我們公司的口號是:
用我們美麗的謠言裝點您乏味的生活!
為了使我們創造的謠言更好地保存和傳播,我們公司還為此專門辦了一張報紙,《謠言報》。開始我們這張報紙是周一刊,也就是每周出版一次。投放市場後,受到讀者異常強烈的喜愛,發行量激增。很快我們就把它改成了周二刊,也就是每周兩期。兩期仍然不能滿足讀者的需要,於是改成三期,很快又成了日報。現在我們這張報紙已成為全球發行量第二大的報紙,有專家預測,用不了半年,我們就會成為全球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了。我們不僅為更多的讀者帶去了豐富的精神食糧,同時還在新聞和出版業,為國爭了光。
我們的廣告詞是:
相信我們的謠言吧,因為它們句句屬實。
我們公司也可以叫作報社,董事長就是社長,總經理就是總編輯,員工大部分是編輯和記者。記者也很少下去采訪,主要是坐在家裏編造謠言;編輯除了選取稿件,也參與編造。一則謠言編造得過於拙劣,編輯就得親自動手,把它們弄得漂亮一點。這就看編輯的功夫了。好的編輯,能讓一則謠言變得更加可信;差的編輯,會把一則好的謠言給糟踏了。
誰是好的編輯呢?這得總經理說了算,他覺得誰好誰就好,好得像一朵花,好得像一塊兒花布,好得像漂亮女人的細腰。他今天覺得李香好,明天覺得王南好,後天覺得盧燕好,前天覺得趙虎好。他心裏就這麼幾個紅人,他們在他的眼裏就像一朵花,一塊兒花布,漂亮女人的細腰。每次開會,他們總是受到表揚。總經理剛一表揚到他們中的誰,董事長就大聲喊道:“張嘴!”接著把一隻油炸蟑螂扔進誰的嘴裏。
每次開會,董事長麵前的那盤油炸蟑螂,一小部分被他自己吃了,一大部分都被他們幾個人吃了。他們是四張嘴,董事長是一張嘴,當然他們比董事長吃得要多。除了他們四個人,總經理偶爾也表揚一下別人,不過這種情況不多,所以每次開會,我們不見得都能吃到董事長的油炸蟑螂。雖然不多,可我們偶爾還能吃到一隻油炸蟑螂,知道油炸蟑螂到底是個什麼味兒,有多香。
整個公司,隻有一個人還沒有吃過董事長的油炸蟑螂。
誰?
張小順。
張小順是整個公司最不幸的人。他自己覺得他是整個世界最不幸的人。整個公司隻有他一個人沒有吃過油炸蟑螂,所以他覺得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