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在疾馳,在燃燒。看書看累了,他便抬起寬闊的前額,那被燒焦的淡眉下一雙沉思的眼睛轉向了車窗之外。綠色的原野,喧囂而頗具現代氣味的南國城鎮,寧靜的詩情畫意的鄉村,激流般在視野間掠過。列車不時地呼嘯著,風馳電掣於京廣線上。此時,他恍惚感覺到自己生命的主體已進人曆史的深處,社會的深處,已進人那瑰麗神奇而又四處險境的藝術殿堂。他深知那裏有如百慕大三角,湧浪般起伏著歡欣與困惑,岩漿般噴突著熱忱與憤怒,不僅有著數千年彌漫不散的陰霾,同樣也有先進與落後,傳統與現代的交織和碰撞,自然也就生發著理想與崇高,成功與失敗直至毀滅的芳草地,這一切將構成一個巨大的漩。難呀,當一個藝術家多麼艱難呀。想到這裏,他隨手端起了那杯早已冰涼的水,當他正要喝下去的時候,從那漾動的水中,突然看見了一顆炫目的反射著的太陽,他開始激動了。這使他想起了當年的那顆太陽,那太陽正是從九曲黃河,從長城、黃山的懷抱中升起來的,而那十數隻形態各異的鷺,不正是在那陽光下,自由地翱翔在群山間,藍天白雲下,蒼翠的綠色之中嗎。啊!《山河頌》,那國內近代史上第一幅運用雕塑的巨型現代壁畫,曾引起過多少讚歎、青睞和強烈的轟動效應呀!這使他想起了老教授王文彬,想起了王應全、杜飛這些當年共同奮鬥的戰友們,也想起了那曾引來的非議和責難,以及那歲月中的艱辛與甘苦。他說什麼也不能平靜了。多少年、多少月,中國人等啊,等啊!這一天終於要來臨了,“東亞病夫”這個屈辱的稱呼,將要在不可否認的現實麵前被徹底否定。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一個有血性的五尺男兒,怎麼能無動於衷306呢。對於祖國來說,這幾乎是本世紀最後一次機會,而對於他來說,則是一次難得的抉擇。盡管他毫無準備,沒想到呼嘯而來的時代大潮會如此迅疾地將他推上陡立的潮頭。盡管他知道這些年商品經濟的衝擊,搞得有些人頭腦發昏,連什麼是藝術都難以分辨,隻是一味地迷信於西方和國外,以致弄到眼下這種局麵,致使一個巨大的工程留下一個殘缺。時間,時間不僅是金錢、效益,時間還是光榮、信譽、誌氣,也包容著外交和政治,甚至一切。如此巨大的工程,不足兩年時間,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想。但這一回,臨危受命,他開始想了,本來他那顆灼熱的心和他的素質,就決定了他永遠和藝術連在一起,要和全中國的誌士仁人一道,以自己的頭顱去撞擊威嚴的數千年文化曆史,去跨越爬滿枯藤和青苔的古長城,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嶄新的時代意識去“築起我們新的長城”;去建造那五彩的藝術廣廈千萬間,從而以現代中國人的智慧、實力、偉大昭示天下。灰蒙蒙的暮色漸漸地從地平線的另一端升起來了,那顆反射著的血紅的太陽早已消失得老遠老遠。凝望著車窗外蒼茫而靜寂的大地,他的心頭感到一種沉重。
這的確是人生的一次衝浪,浪花迸濺處,曆史在思緒中已化為一瞬。祖國之巨變,個人命運之巨變,就像一個倒轉的球,真使人目眩。
他想到了那高高的煉鋼爐,和那通紅的奔爐而出的鋼水,想到了那些像鐵鑄般健壯的同伴們,而這其中也有英俊瀟灑的他,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雙多情的眼睛,不過卻是淡漠的,他久久地躺在病床上,那天崩地裂的髙爐爆炸,把他一下子送上了死亡的邊緣。麵部嚴重燒傷,兩耳殘缺,左臂幾乎要截肢,九死一生呀。然而,他挺著活過來了,整整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單是眼睛就被蒙著過了一年多,那黑暗世界的漫長歲月,好像橫亙了數個世紀。痛苦中的他,受盡了摧殘與折磨。那些日子,他真思念母親。母親曾給予他一個健壯的體魄,英俊的臉龐。可眼下這嚴酷的現實,母親也無法逆轉。那些日子真不知是怎樣活過來的。當他蹣跚著從那黑暗世界的煉獄之門緩緩走來時,看著鏡子裏完全變形,使其無法接受的“另外一個他”時,他差點兒暈了過去。他哭了,哭得特別傷心。
他也曾有過一段壯麗的人生,作為一名年輕人他是幸運的,那時他不僅因樸實、憨厚、善於助人被工友們所愛戴,也頗受領導賞識,加之在繪畫界小有名氣,在畫展中幾度嶄露頭角,已展示一個極明朗的前程,直到後來他以優異成績考入中央美術學院。也許是他過於奪目,或過早地放出光彩,無情的生活便將他一腳踢入煉獄之門,然而,非常人所能悟到的痛苦和慼受,卻意外地錘煉了他。當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堅定和付出艱辛的力量和勇氣與燒傷搏鬥時,盡管傷痕累累,殘疾斑斑,可還是勝利了,他從心裏感激中央美院的領導恢複了他的學業,並分配他留校擔任教師。如今,十幾個年頭過去了,年輕的他已走向中年,但那往日的一幕幕卻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