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想堅持寫詩,而是不舍得放棄一種快樂。
也許每個時代都有一個李白,隻不過生於唐朝的那一個,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時代。所以他活了下來!其餘的時代沒準也有類似的人物,因為身不逢時,而夭折了,或被埋沒了。說到底,中國詩歌,有一個李白就足夠了。他並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其中的時代,卻無法模仿唐朝。
李白的偉大在於他超越了萬有引力。杜甫的偉大在於他體現了萬有引力。前者的飄逸,後者的穩重,蓋源於此。我所謂的萬有引力並非僅指地心引力,還包括道德、傳統、體製等社會性的價值觀。
雖然告別了青春,我仍有想瘋一把的衝動。不知這意味著對青春的挽留,還是為之設計一個輝煌的葬禮?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無所事事。選擇一處被遺忘的空房子住下來。讓生活既不前進,又非倒退,而是在原地踏步。卻又覺得自己走得比遠更遠。
傷口結疤了。這是脆弱的自我長出來的鎧甲。為了防範再次的傷害。越是疼痛的記憶,說不定遺忘得越快。
他的一生充滿了戲劇性。雖然大多是悲劇。甚至他都懷疑自己是某個悲劇作家筆下的人物。或許人類的上帝原本有兩個,一個是熱愛喜劇的,一個是熱愛悲劇的。很不巧,他為那個熱愛悲劇的上帝所愛。成為不幸的幸運兒。
入睡之後,一盞燈在體內點燃,夢境被照亮。多麼大的舞台,多麼逼真的布景……哪怕觀眾隻有我一個。醒來則意味著那個虛擬的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詩人的寫作,都是為了尋找自身那看不見的胎記。也許並不是胎記,而是這種對虛無的尋找,使他們與平庸的人群區別開來。詩人的神秘感最終迷惑的隻是自己。如果你不曾迷失,你就沒啥可寫的。詩人一生中所有的路標,都是為了幫助他更快、更徹底地迷路。
各取所需:你擁有了有,我擁有了無。所謂的無,可以是什麼都沒有,也可以是什麼都有。你不能從有裏麵發現無,我卻能從無裏麵發現有。這就是我與你不一樣的地方。
詩不會教我怎樣生活(不會教我怎樣生活得更好,卻有可能教我怎樣生活得更糟),而生活卻可以教我怎樣寫詩。我寫詩,不是為了生活(其實它已構成我的另一種生活,精神生活)。我生活,卻是為了寫詩:醞釀出詩之後,我所有的生活都已成了酒糟,散發出穀物發酵的氣息。形而下是為形而上服務的。而不是相反。
詩是一種癮:中毒者呼喚著的其實不是解藥,而是更大劑量的毒品。你在其中越陷越深。每一首詩帶來的陶醉都增強了你的依賴感。你仿佛永遠在為下一首而活著。
我今年38歲。正是普希金死去的那個年齡。我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雙重使命:不僅為自己,還要接替另一個人活下去。我要把普希金沒來得及寫的詩全部寫出來。包括他那些還沒來得及開始或完成的愛。我正在把虛擬中的普希金的下半輩子變成現實。這也是我的下半輩子:與另一個活著的死者同在。
和伊沙等早年的詩友重逢在一次朗誦會上。我說了一段話:這麼多年過去,我的詩既不是“知識分子”的,又不是“民間”的,更不是“第三條道路”的,它還是我自己的。為之感到驕傲還是遺憾?相對於流派林立,爭論激烈的詩壇,我更樂意保持一種“票友心態”。因為詩不屬於熱鬧,而屬於寧靜。詩的意義,不在於共性,而在於個性。藝術可以劃分群落或派別,而詩比藝術更為高明之處,正在於:每個詩人都應該自成一派,有獨立的審美體係。人數越多的詩歌流派,越令我懷疑:其詩風要麼是太容易模仿了,要麼是太容易被模仿了,缺乏必要的難度。一個詩人,做到拒絕仿效別人,是容易的;做到令別人無法仿效,則太難了。相比而言,我更關注詩壇上“孤獨的人”或“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