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語的傾向和書麵語的傾向,分別證明了文學的兩種野心:前者是為當代的讀者而寫作的,後者則把讀者的範圍延伸向未來,或者說,它力圖為永恒的讀者而寫作。一位作家的語言風格,潛在地受到他臆想中的閱讀對象的影響。同時體現出他視野的遠和近:是熱衷於對空間的感召力,還是熱衷於對時間的穿透力?是追求生前的偉大,還是追求死後的光榮?是說給已存在的耳朵聽的,還是寫在紙上,留待尚未出現的眼睛讀的?是比音量,還是比耐心?
在朋友家的客廳見到那隻波斯貓。很難說得清:它是主人,還是另一個客人(隻不過來得稍早點)?然而它分明已忘卻了血液裏的故鄉。
我們那個年代的許多人,都是在並未真正懂得詩是什麼的情況下,開始寫詩的。所以注定將走很長的彎路,才尋找到真正的起點,體會一番重新出發的感覺。這已算是幸運的了。有些自以為是的詩人,至今尚未懂得什麼是詩,純屬按照個人對詩的錯誤理解寫著“非詩”。我可以寬容地認同他們為詩人,卻拒絕承認他們寫的是詩--至少,我在閱讀時無法說服自己。
我不是神的兒子,我是諸神裏的最後一個。是最新誕生的,也是最先衰老的。僅比他們多一副肉體而已,靈魂卻是相同的。
王子是未來的王。王子是成為王之前的王。除了第一代王,所有的王都是從王子開始的。並不是每個王子都有弑父的勇氣,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需要學會的是等待。他們在為父王送葬之前,首先葬送了自己漫長的青年時代--這是一種重複了兩次的悲哀。王子身上有成為王的最大可能性,但他必須是孤獨的。我這個詩歌的王子喲,在孤獨中等待,在等待中又體會到加倍的孤獨……
他說他在寫一部禁書。一部還未寫出就提前被禁的書。一部比作者本人還要不幸的書。明知道不可能有讀者,但他還是要寫,否則這部書將更為不幸。上帝啊,你可以禁止讀,卻無法禁止寫--一個不聽話的臣民,雪夜閉門,寫著一部誠實之書。寫著寫著,他覺得自己,逐漸成為新的上帝--因為書裏麵有他獨自創造的世界。在限製中他找到了自由。
在風起雲湧的時代裏,他是一個被遺忘的英雄。因為他隻出現在戰場上,卻拒絕參加任何慶功的盛宴。他獨來獨往,那些死去的敵人才見過他的身影。作為一個超級英雄,他覺得留下塊墓碑都是多餘的。
看見月亮我就想起李白。月亮是李白的遺孀。
琥珀是比生更長久的死,又是比死更長久的生:那隻一千年前被樹脂包裹住的昆蟲,用慢動作掙紮著,用比慢還要慢的動作、用最慢的動作掙紮著……它比任何觀眾都有耐心。
你在夢裏還可以繼續做夢。你夢見自己在做夢,並且夢見夢境裏的夢境。像外衣套著內衣,鞋子套著襪子,今天的夢套著昨天的夢--做每一個夢的都仿佛是一個不同的人。這不算奇跡。真正的奇跡應該是:不同的人卻做著相同的夢,仿佛事先約好了似的。
你寫詩等於是紙包火。紙包子,以火為餡。我每讀一首,都要下意識地吹吹氣,生怕燙著。輕輕咬一小道缺口,頓時有火苗冒出來了。
第二次的生命對於我來說是多餘的。因為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即使在未來,也不會發生。別提來世了,後半生在我想像中都顯得過於漫長,沒什麼新意。或許並不是缺乏新生事物,而是當事人正日漸麻木。
應該詢問舞台下麵的莎士比亞,作為一個普通觀眾的心理感受。當他走進劇場,麵對第一千零一個哈姆雷特(假如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一推論成立的話),是否為自己預備好了手絹?今天,悲劇王子就要死給他看!為了賺取幾滴額外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