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 3)

因為相信繆斯的存在,我算不上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詩歌與宗教的區別,僅僅在於它更虔誠、更狂熱,更富有犧牲的精神。作為詩人,我心目中的上帝是個女的。她的樂器(譬如豎琴)是我的武器。

報紙記載著當天的曆史。報童卻不知道自己是個推銷曆史的人。他永遠活在現實之中,隻關心手頭的那些零散的鈔票。但也可以說:鈔票記載著更持久的曆史。

我從北方來到南方,頓時對原先的生活變得不滿足了。南方,溫暖得仿佛有兩個太陽。財富、情感、才華乃至夢想,都可以輕易地增加一倍。

卡夫卡修築了文字的城堡,為了在那裏隱居。正如他所希望的:城堡裏熙熙攘攘的居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無名的作家,並且拒絕承認自己的生活,與所謂的“造物主”有任何關係。可見藝術家的理想,即使真的實現,也必將世俗化了。

泰山隻使我遺憾:自己不是登上頂峰的第一個人。甚至,也不是最後一個。所有的驚喜、讚歎、驕傲,都無法避免地帶有贗品的感覺,都比風景本身更缺乏新鮮感。

進入一種英雄的幻覺,比真的成了英雄還要過癮,也更為可怕。你將無法重溫凡人的樂趣,就像一尊懸空的雕像,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自己的基座。

把鳥握在掌心,掌心發熱,就像握住了天空的心髒。天空不空,長著毛絨絨的心髒,比我的心跳得還快。我等於握住了一部分的天空。我的手指,組成鳥籠的柵欄。

吃吧,這是你死後的第一頓飯,餅幹比墓碑都要硬。想喝點開胃酒嗎?草葉上有的是露水。而且絕對是免費的。你仰起脖子,讀親人撰寫的墓誌銘,覺得他們對你太好了。真應該繼續活著!你死後,似乎比活著時還要饑餓……

閱讀史書,我總是充滿了參予意識。就像舞台下的觀眾,麵對偉大的戲劇,不得不克製住自己漲潮般的表演欲。一次次地感歎:可惜,我沒有生在那個時代!是在為自己遺憾呢,還是為那個時代遺憾?仿佛我的缺席,導致了曆史的改寫……

在務實的社會,虛構不再是超常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種缺點。小說家比詩人還要孤獨:即使你有講故事的勇氣,別人卻沒有聽故事的耐心。正如生活在一大群無神論者中間,想製造新的神話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必須時刻牢記:自己也是一個人。應該和麵對的對象保持一致。

電影裏的人物不會老的。他們翻來覆去地過著同樣的生活。幕布挽留了這些男人或女人的青春。新的皺紋,永遠滋長在當初的觀眾的臉上--死後,連一次複活的機會都沒有。死後,就無法再死。

有一個學理工科的大學生問我詩是什麼。我回答:詩就是用你所學的知識無法理解的一些東西。詩不是常識,也不是知識,卻是更為樸素的真理--與心靈有關。即使在它反常識、反知識的時候,也能讓人信服。

“凱撒的歸凱撒,耶穌的歸耶酥。”可我兩樣都想要。隻好讓兩隻手各司其職:左手捧著聖經,右手揮動刀劍。既追求天堂的榮耀,又不忍舍棄世俗的功名。集殉道者與征服者於一身。

擁抱雕像,使勁--再使勁,如同擁抱闊別多年的老朋友。時光的列車從身後開走。他所站立的基座,是最小的月台。你帶給他體溫,他帶給你一聲壓抑在喉嚨裏的歎息。你羨幕他的發型,風吹不亂。他奇怪你的指甲,可以剪短,還可以長長……

這是一片能讓人渴死的海,連波浪都凝固了。時間停留在有生命之前的紀元。我來到這裏,沒帶指南針、沒帶淡水,隻好孤獨地望著蒼老的落日--那惟一的救生圈。一個未來的木乃伊,在回憶他的昨天。

隻有屈原才是真正的老詩人。跟他相比,李白與杜甫,都算是年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