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島都患有相思病,想念著大陸。你是病得最輕的,因為你離岸最近。甚至想著想著,就有一條道路,從水中浮現--你因為自己的想像得以實現而成為半島。正如我會因為眺望而成為半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醒,一半是夢。可從這一天起,你思念的對象又變成了海洋,變成了一層層波浪折疊出的遠方。替你治療相思病的,是一艘又一艘遠道而來的船……不,那是一個吻,在你的嘴唇上靠岸。
我的墨水瓶是一座不凍港。我的蘸水鋼筆,一會兒停泊,一會兒遠航。把藍色的海水,寫在紙上。“詩人的頭腦怎麼可能結冰呢?即使結冰了,也會及時地駛來一艘破冰船。”瞧,藍墨水又要漲潮了。
結疤的傷口,是我身體的補丁。一根看不見的針線所縫合的。
你曾經是一座沒有主人的島。不僅如此,你甚至還沒有客人。蘆葦,花,鷗鳥,魚蝦,都是野生的。陸地不是主人,隻是你的鄰居。海也不是客人,雖然潮水每天都會造訪你兩次,但它的造訪,純粹是無意識的。傳說中的一位古代女子的墳墓,加深了你的寂寞,因為她不可能繼續活著。直到某一天,島上修建了一座燈塔,長期失明的你,才逐漸恢複了視力……
我在曹妃甸給你打電話。我在小小的島上,撥了你的號碼。我隻說了兩個字:“你聽--”然後就沉默了。其實我並沒有沉默,我是讓濤聲,代替我訴說。當然,你也可以認為:不是我在給你打電話,而是海在給你打電話。你應該聽得懂,因為濤聲--是世界語。我用世界語跟你說著私房語。
貝殼打開,裏麵有另一個海,縮小了無數倍的海。肉體的波浪湧動,磷光閃閃。我還看見珍珠,在表演海上日出。貝殼打開,接著又合攏了,它隻關心它自己的黑夜與白晝。而我,記住了那顆縮小無數倍的太陽。它給我帶來一天中的第二次黎明。
愛情所能轉變成的最美好的婚姻,是記憶。相反,如果它繼續在現實中延續,隻會日趨陳舊與平淡。我之所以不和你結婚,不是不愛你,而是為了讓這份愛與記憶聯姻--這樣才有可能變得永恒。
四十歲了,寫的詩還跟二十歲時一樣,多麼可悲?那不等於在寫同一首詩,不斷地複製自己?即使寫得再好,又有什麼意思?為什麼不變換一種寫法?哪怕需要先變換一種活法,也值得。當一位詩人的寫作陷入模式化,就應該死一次,然後再獲得新生。這樣或許可能寫出仿佛是另一個人的詩。一生,要不斷地擺脫自我,去做全新的另一個人。要像蠶一樣,努力咬破親手織就的繭殼,哪怕變成一隻身份模糊的蛾子。千萬不要把這層薄繭當作帶來安全感的蚊帳,在其中高枕無憂。現在,你需要的不是安全感,而是破壞感。
每一個陌生的女人對於我都是遠方。哪怕她就坐在我的對麵。對遠方的好奇心,是我活著的動力以及流浪的原因。有時候,實在沒法出遠門,女人也可成為我心目中的遠方的替身。
我舉著釣竿,在海邊釣魚,一等就是一下午,胳膊都舉酸了。作為背景,我的身後,巨人般的塔吊,也緩緩地揚起手臂,像在垂釣著什麼。是釣著我懸到嗓子眼的心呢,還是努力從地麵之下--釣出一棟跟藍圖上一模一樣的新樓?這條魚太大了,我想過些天再來,不知是否已經上鉤?或許,塔吊需要比我有更大的耐心,和更高的智慧:瞧,它僅僅拿一朵空虛的雲作為誘鉺……
羊頭骨,藏在肉體裏的雕塑。除了露出的兩隻尖角,一切都有待公開。直到那無知的匠人消失之後,才獲得展覽的機會。
花的孕育,是否有一點點癢?花的出生,是否有一點點疼?在我窗台上的玫瑰正式開放之前的一秒鍾,我看見一張皺緊眉頭的臉。它屏住呼吸,忍住一些什麼。這個瞬間的表情有點難堪,但比美更美。它強忍著,為了更有力地爆發。
我望著你,你望著誰?你是向日葵,我也是向日葵。趁你扭頭看太陽的時候,我也扭頭看你呀,看不完,看不夠,越看越想看。太陽有啥好看的?有你就足夠了。每多看一眼,就像多活了一年。在向日葵中間,我恐怕是惟一的無神論者,看來看去,看到的,都是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臉。讓我痛苦的是:你隻看著別外,卻不看我--僅僅因為、因為我不會發光。向日葵從來不看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