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開始那幾天,黃建明起床的時候還會有些空蕩蕩的感覺。他習慣有嚴青荃在身邊,他可以縮在被窩裏撒會兒嬌再起床。嚴青荃不在這個房間裏,他每次想賴床,就覺得像一次沒有觀眾在場的魔術,鴿子或者兔子從帽子中跑出,沒有等到預期的鼓掌,就納悶地一溜跑掉了。剩下一個孤單單的帽子落在舞台上,看上去淒清又有些荒誕。
黃建明那幾天晚上下班打開門,總是習慣性問一句:“待會吃什麼。”沒聽到回聲,他才反應過來嚴青荃不住在這兒。那個時候華燈初上,黃建明靠在牆上,看著玻璃窗外的路燈以及對麵住宅區的燈火,覺得每一家燈火後麵都是有情人,頓時覺得自己一個人形影孤單,當時就有種酸楚的感覺。他又覺得自己心裏頭的難過是嚴青荃給的,於是酸楚之中就又有些憤恨。每次這個時候他就狠狠地想著:分就分唄,誰稀罕呢。可是他心中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就是稀罕啊。而且他也知道,心底的那句話才是真的。那個時候黃建明就突然覺得日子有些索然無味了。
然而時間一久——想要日子充實繁忙一點其實很容易。黃建明一有空一下班就去和朋友們聚會,玩的很有些以他鄉做故鄉的勁頭。大家知道黃建明是失戀,也刻意把氣氛搞得熱鬧,黃建明一來二去,幾個月過去了,就真的開始覺得自己日子過得其實挺開心的,甚至比和嚴青荃在一起的時候還要開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快樂有種賭氣的性質,像是一次拙劣的誇張表演。雖然他再也沒說過嚴青荃,但是黃建明的笑聲那麼大,表情那麼誇張,好像嚴青荃一直都在他身邊,他要做給嚴青荃看,來表明自己多麼不在乎。
有一天大家一起喝酒,就說到孫誌康最近新包的一小明星。當時不知誰說了句:“老孫不知怎麼回事,以前都喜歡俏皮伶俐,聽話會玩的。這次找的那人做派倒有點像嚴青荃。”
旁邊有人接過話說:“這麼一說我也見過,上次老孫帶著他,那人跟我們打招呼挺淡的,沒以前那幾個熱絡,不過挺有禮貌的,一副大少爺的樣子,挺有嚴青荃那個意思。穿衣打扮什麼也有點像,不過沒嚴青荃漂亮。”結果莊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黃建明放下酒罐,朝那個人看過去。
那個人趕緊賠笑說:“建明,不好意思啊。”
黃建明一聽這話卻惱火起來,說:“你跟我道歉幹嘛,說嚴青荃怎麼跟我道歉呢你。還怕我觸景傷情不成,他嚴青荃多大魅力啊。”
那個人有些下不了台,就訕笑說:“那是,我也就隨便說說。比他漂亮的多得是……”話還沒說完,黃建明卻又不幹了,說:“我就沒見過比他更漂亮的。”那個人被這句話梗的說什麼都不是,當時有些惱火,又不好發作,就微微黑著臉不做聲。莊朋這時看出勢頭不對,就笑著說:“娶妻當娶賢,光漂亮有什麼用。我們建明下次得找個乖巧聽話的,建明說左就不往右,說東就不往西。”
黃建明這回連莊朋也不給麵子,他有些惱怒地說:“誰要乖巧聽話的,我就喜歡不聽話的。”
旁邊那個人本來神色尷尬,見黃建明蠻橫不講理,結果忍不住笑了起來。莊朋見氣氛緩和,也鬆了口氣,又看黃建明那樣子,結果他也忍不住笑了,搖著頭好一會兒才說:“你他媽別借酒裝瘋了。”
黃建明愣了愣,想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說:“我真喝多了。”一邊說著,一邊就站起來,在旁邊沙發上坐下,說:“我喝多了,你們隨意,我不喝了。”結果後來他就真的沒再喝,就是躺在沙發上,好像是養神,但是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大家吃飽喝足,準備散了。黃建明要開車回去,莊朋有些不放心,說:“你今天雖然沒喝多少酒,但還是別開車吧。”
黃建明當時正好打開車門,聽到莊朋拉著他,有些不耐煩,就說:“你怎麼跟青荃一樣,看我喝了幾口就囉嗦。”說完他一下子就不做聲了。莊朋本來打了輛車,這時就叫別人先上車,也不做聲,站在黃建明身邊陪著他發呆。
黃建明這時也不急著走了,他這麼開著車門,好一會兒才說:“老莊,我挺想他的。”
莊朋聽到也沒吃驚,說:“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就算分手,也不至於朋友都做不成啊。”
黃建明搖了搖頭,說:“換手機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挺沒出息吧我,我給他打過電話,打不通,估計換號碼了。這孫子做的真絕。”
莊朋想了想,有些不以為然地說:“建明,這你可能真是誤會了。他回上海,肯定換上海的號碼,北京這個號碼當然就不用了。”
黃建明想想也是,然而這件事也沒讓他更加的高興。無論怎樣,嚴青荃在北京那個號碼是沒人接聽,他覺得和嚴青荃是真的失去了聯係。本來在現在這個時代,想找到一個人很容易,但是黃建明覺得,他和嚴青荃這種失去的聯絡有種覆水難收的感覺。那個時候一陣夜風吹過來。外麵本來有些熱,被這陣風吹過來,帶來一陣舒服的涼意。黃建明想到北京的夏天也快過去了。他和嚴青荃在北京冬天開始的時候認識,然後春天的末尾分手。北京的夏天,陽光會把巷子那些有些年代的牆壁照的刺眼,好像重新煥發出光彩的臉。到黃昏的時候,黃建明住的住宅區附近的廣場會有很多人出來散步,麻辣燙之類的攤子也趁這個時候擺起來,然後到很晚才收攤。黃建明以前總喜歡去買點烤串腰子之類的,也不拿回來,坐在那兒就著啤酒吃,一邊吃一邊和身邊的人隨意閑扯。這些夏天應該有的回憶,他和嚴青荃沒能一起經曆。
結果黃建明還是開車回去。他經過國貿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心念一轉,就一轉方向,朝嚴青荃的家的方向開去。等到嚴青荃家的時候,黃建明看到嚴青荃住的房間有燈亮著,他本來隻是想緬懷一下,沒想到看到燈亮著,吃了一驚,就不由自主按了下喇叭。黃建明被喇叭的聲音自己給嚇了一跳,結果嚴青荃的房間沒什麼動靜。黃建明有些心虛,又有些不安。他覺得自己車子的喇叭聲嚴青荃是應該分辨的出來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假設嚴青荃回來了。黃建明在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下車,然後朝嚴青荃房間走去。
黃建明走到嚴青荃門口,才想到屋裏的人很可能不是嚴青荃,有可能是嚴靜舫。但這時夜風一吹,周圍的所有事物:高樓、樹木、路燈和行人好像都沒了。他像一下子處在一片荒野之中,風是從不知道的某一處盡頭吹過來的。黃建明那個時候突然覺得像一個逃亡的人,就有了一點豁出去的勇氣。他走上前,按了下門鈴。一直到門打開,他才想起,萬一那個人是嚴靜舫的話,自己該怎麼稱呼呢。叫阿姨有些怪,畢竟自己以前曾經勾搭過她。然而叫靜舫——他和她兒子現在這關係,叫靜舫簡直是又輕浮又找抽。
門打開了,是袁克簡。
黃建明鬆了口氣,又不知為什麼覺得有些失落。袁克簡當時正拿著電話,他看到黃建明,愣了下,叫了聲“黃建明”,然後才記得問:“你怎麼在這裏。”
黃建明朝門裏看了看,沒看到嚴青荃,就說:“我順路經過,看一下。”
袁克簡一聽,臉上呈現出一個譏諷的笑容,說:“你是想看我哥吧。”
黃建明覺得也沒什麼否認的,他點了點頭,說:“看到燈亮著,覺得可能是你哥回來了,就來看一下,沒想到是你。”
袁克簡打量了下黃建明,就說:“進來說話吧,別站在門口,鬼鬼祟祟的。”然後側身讓黃建明進來。
黃建明走進房間,很有種溫故知新的感覺。那個時候嚴青荃也叫他進來,嚴青荃本來神色挺傲慢的,但是看見黃建明一直看著他,慢慢地神色就變得溫柔起來。說:“你要不要進來坐坐?”這個時候黃建明突然就想,一直到分手的時候,他都忘記問嚴青荃那天為什麼要突然讓他進來坐坐,嚴青荃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對陌生人隻會禮貌,但不會多親切。嚴青荃那天突然就這麼叫他進去坐坐,是那個時候他突然想和黃建明睡一覺來氣氣他媽媽,還是就像嚴青荃說的那樣。他也曾經夢見過黃建明。在夢中看見黃建明難過的神情後,就決定在醒來後對他好一些?
袁克簡扔給他一瓶啤酒,黃建明也不客氣,直接灌了一口,然後問:“什麼時候來的北京啊。”
袁克簡說:“一畢業就過來了。”
黃建明“哦”了一聲,又問:“你哥還在上海?”
袁克簡點了點頭,然後在對麵沙發上坐下。他看了眼黃建明,突然問:“你跟我哥是怎麼回事啊。”
黃建明頭也沒抬地繼續喝酒,然後才說:“你不都知道嗎?”
袁克簡笑了笑,說:“我媽厲害吧。”
黃建明哼了一聲,說:“那也得你哥愚忠,肯配合她。”
袁克簡不太樂意黃建明說他哥,就轉移話題,說:“你跟我哥分開也好幾個月了吧。我還以為你們的事情就這麼結了。”
黃建明想了想,說:“我也這麼以為。”說到這兒,他突然就覺得很感傷,他和嚴青荃還沒過完這個夏天,嚴青荃就回上海了。以前看慣了的那些事物,水果小販,烤串店,甚至是廣場上給人歇腳的座椅。再看的話,就總有些遺憾——這些構成黃建明生活中的習慣,他還沒來得及一一給嚴青荃看。黃建明就悶聲說:“我挺想你哥的,真的。想了這麼久,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袁克簡以一種奇怪的神情打量著黃建明好一會兒,他才掏出手機,說:“哥,黃建明說他挺想你的。”
黃建明當時是真的從沙發上跳起來,就看到袁克簡一臉捉弄的表情正看著自己。他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以為你在給公司同事打電話!”
袁克簡一副你傻啊的樣子看著黃建明,說:“這都多晚了,誰這時還給同事打電話。你來的時候,我正在跟我哥說電話呢。”
黃建明沒有搭話,他看著袁克簡的手機,看著看著突然就一把拿過去,然後對著手機說:“青荃?”
電話那端沒有做聲,但黃建明知道那是嚴青荃——他熟悉嚴青荃的呼吸聲,在那些失眠或者驚覺醒來的晚上,嚴青荃就在他懷中熟睡著,不緊不慢的呼吸著。那個時候黃建明就覺得整個世界消失了,高樓沒有了,文明不見了,他的四周回歸成了空蕩蕩的虛無,流逝的時間變成了風,溫柔地吹過他和嚴青荃互相擁抱的身體。夜色像是虛無的顏色,隻剩下他和嚴青荃兩個人孤獨地在這個地球上,相依為命的感覺。